赵嬷嬷缓着步子走到了姚晚棠的面前, “王妃,大夫来了。”

姚晚棠支着下颌坐在窗前,看向了窗外,自打病后, 她不喜出门, 也就愿意坐在窗前, 吹吹风,一隅的风景透亮, 如一画框, 框住了来来往往的人。

听到嬷嬷回禀,她垂下眼眸, 秀眉轻蹙, 今日之行本非她所愿, 只是赵嬷嬷打听到了仁安堂来了位女大夫,想着她闷在府中多日, 整日无精打采失了魂,出来走走顺便看看外头的大夫。

心病难医, 明大夫来看过几回都对王妃的郁结于心束手无策,只得是摸着胡子叹气摇头。

赵嬷嬷看在眼里, 着急在心里。因而想到了借看病之由让王妃出府散散心。姚晚棠意兴阑珊,禁不住赵嬷嬷那自己的腰做筏, 说什么她这腰也要看看才行, 大夫开药总是治标不治本,听闻仁安堂的大夫对治疗这劳损有良方,便想着来瞧瞧。

姚晚棠自是知道赵嬷嬷这腰伤劳损多是为了她, 加上她言辞恳切, 用鼓励的眼神期待她出门走走, 她便应下了。

“我就不用看了。府里有明大夫就够了,外头这些大夫医术不见得比他好。嬷嬷你就看看腰吧。”姚晚棠性质缺缺,有一搭没一搭地垂下眼皮,显得有些无聊和散漫。

明大夫是御医世家出身,医术高超,她的身体一向是府里的明大夫调理,三年来身体康健,没出过什么问题,自然也就用不到外头的大夫。

闻言,赵嬷嬷有些着急,跺了跺脚,“我的好娘娘,来都来了,不过是把个脉的事,您就看看吧。”

眼神落到了窗外枝叶打下的树影上头,一直鸟在树梢上鸣叫,扑开翅膀,剪影翩翩,她没了气性,嘴角一拉,敷衍了一句,“那就看吧。”

全然不放在心上。

赵嬷嬷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朝外头走去,她走了出去,不忘将门带上。

靠近了缪星楚几分,低声说着,“大夫,我家夫人近日刚小产,神情抑郁,打不起精神来,家中又遭了事,受了重大打击。”

三言两语便交代了一下,她不想等等走进去当着王妃的面提起这一些,还是在外头交代一下放心些。

“好,多谢告知。”缪星楚便随着赵嬷嬷再一次推门走了进去。

这些自然也滑入了青然的耳朵里,她眸光微闪,姚二爷的事情算是京城里一件大事了,同友人吃酒赏花的一日,刚走出酒楼的门便被人当街射杀。

青天白日,惊扰了过路的百姓和讨生活的商贩,如受惊鸟雀四散开来。京兆府派人火速赶往现场,却找不到凶手的痕迹,从射出的距离和痕迹来计算,应该是从旁边的酒楼的高楼射出,因而查封了一干人等,搜寻审问了好几日都没个结果。

姚家大爷也就是姚将军大怒,指着京兆尹那帮官员的鼻子骂他们没用,将此案上奏给了圣上。姚二爷身故后,姚氏一族乌云密布,姚太傅也病倒了,圣恩隆重,圣上亲临姚府看望。也就在那一日,姚晚棠小产,姚家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元气大伤。

藏下眼底的异样的情绪,青然有些戒备,她的任务是要护夫人周全,若是齐王妃有什么轻举妄动,她可要有所防备。

缪星楚同青然走了进去,迎面隔着光滑的青色珠帘,帘影憧憧,她看到了不远处坐在窗前的姚晚棠,在光影的打照下,肤白生光,体态和纤,珠环发钗,精致高贵,通身气质上佳,有勋贵之气养出来的娇贵。

赵嬷嬷掀开珠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随着一步步的靠近,青然的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里,手心冒着汗,不经意抬眼看到了坐着姚晚棠,额头的青筋更是一跳,太阳穴生疼。

“夫人,大夫到了。”赵嬷嬷恭敬行礼。

姚晚棠把目光从窗外挪了进来,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却再也移不开眼光,她有些怔楞,这人好生眼熟,记忆对接到那日琼华宴上长乐身边带的女子。

“是你?”

两个字也让缪星楚想起了琼华宴席上同长乐叙话的那位王妃。这也就说得通了,为何今日为何请她到这沁阁看诊。只是王妃以之尊,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府内又配有府医,何须到外头的医馆来医治。

简单的行了一个礼,缪星楚姿态端淑,不卑不亢,“见过王妃。”

本来没有什么兴致的姚晚棠坐正了些,“原来你是大夫。那日琼花宴见面匆匆一别,夫人像是看不见,如今看来,倒像是大好了。”

“劳王妃挂记,不过中了毒,毒解之后便能视物。不影响我对您的诊治。”缪星楚风轻云淡的一句话,便将原委道出。

姚晚棠哪里在意的是她对她的看诊,今日来的目的本就是散心,意外见到她便想起了那日她蒙上心头的熟悉之感。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只一个远去的背影便让她思绪良久,可搜刮着记忆,却又确定了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大夫是哪里人?”姚晚棠问。

缪星楚净手准备把脉,听到这话顺口答了句,“我自雁门关来,到京城不过几月。”

雁门关三个字让姚晚棠蓦然抬起眸来看她。

缪星楚侧着身净手,也没注意到姚晚棠微变的脸色。

“是吗?大夫怎么想到要来京城?”

虽是闲聊,缪星楚却敏感地察觉到了眼前人的这一句里头的探寻,她微挑眉。

“替人送丧。”

缪星楚走了过来,清冷的面容认真,话里剪短,像是不太想继续谈下去意思。

姚晚棠垂下眼眸,知晓同人叙话的分寸在哪里,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安??和惶恐。

思来想去,她将其归结到了近日自己的精神不振上去。

赵嬷嬷走上前,替王妃挽起袖子,露出的纤细凝雪的皓腕,细腻的皮肤莹泽,落上了一层白帕。

缪星楚搭上了脉,脉象在指下浮着,她拧着眉心,手指动了动,滑动着。

脑海里想起了刚刚在门外赵嬷嬷说的小产,她的心顿了顿,抬起眼来认真看了看姚晚棠,面色凝重,略有思索。

被这样一看姚晚棠心里也有些不安,手腕微凉,她有些迟疑,“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

“夫人小产,可这脉象有异样。按照这脉象来看,您这饮下了几年时间的绝嗣药。按理来说,应当是不会有孕。您应该是用了别的虎狼之药,强行有孕,就算这孩子有幸活到临产,也会吸干母体的精华,到时候您的身体虚弱,会一尸两命。”

这话如五雷轰顶,让姚晚棠顿时浑身冰冷,手不受控制地抖着,瞳孔紧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绝嗣药?强行有孕?一尸两命?

这几个字如重锤般砸在了她的心上,将她一颗心砸得稀烂,她不住地摇着头,“怎么会…怎么会……”

可又不得不相信,成婚三年,她确实对于子嗣求而不得,受了不少白眼和嘲弄,这竟然是被人吓了绝嗣药吗?

缪星楚有些为难,斟酌了一下措辞,道:“现在月份还小,孩子这时候走了,对母体的损害最小。”

同为女子,见到了姚晚棠这般震惊的模样她心有不忍。

也不由得想起了此生不能再有身孕的孙素月孙夫人,那日她灌下几倍的红花落下的孩子,也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

眼前的这位齐王妃锦衣玉食,生来富贵,却不知为何被人下了药,此生也与子嗣无缘。

生为女子,在礼教俗法严苛的当下,无嗣是莫大的打击。

姚晚棠嘴角泛着浓重的苦涩,低哑的声音微不可闻,“他许是在保护娘亲。”

眼泪夺眶而出,她晃了神,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太清了,脑子里轰然炸开,嗡嗡作响,天地仿佛都在转动

她面色煞时惨白一片,语露恳求,“大夫,你再探探,再探探。”

缪星楚没法,只能重新把上了脉。

屋内死寂沉沉,掀不起半点波澜,其余人皆屏气凝神。

对上了姚晚棠哀戚的眼神,缪星楚舌尖微微泛苦,想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间,压抑着心有些酸涩。

这幅模样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姚晚棠的手滑落了下去,重重打在了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究竟是谁,这般害她?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毁了她。

那些得知有孕的欢喜仿佛在此刻都成了笑话,那是一个永远不会来的孩子,无论她再怎么期待,起了多好听的小名,绣了多少衣裳鞋袜,他都不会来了。

姚晚棠一整个心瑟缩在一起,感觉有一只大手捏着她的心,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慢慢俯下身去,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泪如雨下,哀痛至极。

缪星楚察觉到了姚晚棠的不对劲,当机立断走了过去探查她的情况,“青然,拿我的药箱来!”

刚刚听到缪星楚的一番话,青然的心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这齐王妃被下了绝嗣药,自从她同齐王成婚以来,便是神仙眷侣,恩爱非常,成了一时的佳话。

唯一让人说道两句的便是王妃的子嗣问题,三年来无子如同扎在姚晚棠心中的一根刺,那些背地里羡慕的人都要拿这一处来鄙薄。

流言蜚语困扰,齐王对王妃始终如一,一句永不纳妾表示了他的态度。

对此,淑太妃对王妃颇有微词。此次王妃有孕,最欢喜的莫过是淑太妃了,颜家势败,她本收起爪牙先潜伏一段时日,深避宫中潜心礼佛,可裴晋北后嗣有望,她送了不少东西到齐王府,千叮咛万嘱咐嬷嬷们悉心养着。

王妃小产的消息传到了淑太妃那里,一个不留神,淑太妃便重重摔了一下,一夜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母家颓败,又没了期待的孙儿,一时悲从中来。

青然听到缪星楚厉声的一句立刻回了神,将药箱递了过去。

缪星楚动作利落,撩开了姚晚棠的眼皮看了看,再把了一下脉,便从药箱中取出药丸来,“来,让你们王妃服下。”

看着姚晚棠悲痛欲绝的模样,赵嬷嬷也痛苦万分,听到这话,立刻一把抹去眼泪,倒了一杯水来,伺候着王妃服下那药。

“娘娘,你千万保重身子。”赵嬷嬷眼眶红红哄着她。

姚晚棠服下药后惊厥的症状好了不少,只剩巨大的哀戚盈满了她的心头,苦水泛滥,整个心翻江倒海,压抑不住地心痛。

她死死抓着衣裙,指尖掐进肉里,划出一道道血痕,咬着牙吼道,“保重身子有什么用?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再也不会有了。”

最后的几个字变成了低低的哭音。

赵嬷嬷扭过头去,抓住缪星楚的衣袖,“大夫!大夫,还能治吗?我家夫人真的不能再有孩子了吗?”

她语速极快,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你医术那么好,求你想想有什么办法吧。”

缪星楚垂下了眼眸,摇了摇头,“此药为绝嗣药,又常年服用,已无力回天。若是好好调养身子,可保年岁康永。”

姚晚棠从椅子上滑落,再也没有从前那副矜贵自持的模样,她的心像是空了一大块,血淋淋的一片。

过耳的无力回天四个字,像是一阵风吹过了荒野,贫瘠的土地干裂,寸草不生,天地间就剩下她一人独行,拖着疲惫的身子,挣扎着无力的未来。

“年寿康永……”她喃喃自语,“没有了,没有了……”

这脆弱的语气让缪星楚心头一震,上前去扶起了她,“王妃娘娘,万事以自己为先,那强行有孕的虎狼之药万万不可再用,这是拿你的命去换也不会有结果的。”

姚晚棠扶着缪星楚的手艰难地起身坐了上去,面上浮灰。

她握住了缪星楚的手,惨然一笑,笑中含泪,“谢谢大夫,若不是你,我怕是至死都不知道真相,还沉浸在我会有孩子的美梦里自欺欺人。”

缪星楚反握住她的手,劝道:“人生一世,苦乐哀喜皆有,王妃娘娘若是一蹶不振,那便亲者痛仇者快,当务之急是要查出何处饮食出了问题,这药不能再喝了。”

姚晚棠努力平复自己错乱的呼吸,亲者痛仇者快,下药之人还未找到,她怎么会倒下,多年来,她竟不知道自己身边出了怎么多岔子。究竟是谁在大费周章地害她?

神情有些恹恹,比来时更要颓唐些,姚晚棠耷拉下眼尾,勉强用正常的声音说话,“有劳大夫了,赵嬷嬷替我送送大夫,我想一个人静静。”

赵嬷嬷满脸的担忧,可看到了姚晚棠的眼神便也不再说什么,恭敬地请缪星楚出去,“大夫,今日辛苦了。”

“不碍事,我开几幅调养身子的药,拿回去给府医瞧瞧。”

提起了府医,赵嬷嬷便回过味来,王妃这身子一直由明大夫打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肯定跟他脱不开关系。

姚晚棠的目光落在了缪星楚离去的背影,电光火石间混乱的脑子一下闪过一个画面,那副画上的背影,像极了缪星楚。

手抚上生疼的太阳穴,她额头上的青筋匕现,努力搜刮着记忆。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下变得幽深起来,嘴角僵硬,背脊发凉,像是有一条蛇吐着信子顺着脚爬上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冰冷游离,她浑身的血液的都凉了下来。

赵嬷嬷走了回来,姚晚棠听见了她自己的声音在耳边震**,“回府!”

***

齐王府外书房。

日暮向晚,余晖洒落满地,烧红的云霞在天际游走,万丈霞光,渲染着千万里的天,过路的归鸟站在了飞檐上,同铜兽嬉闹,扑哧着翅膀,留下只言片羽。

昨日守夜睡得晚些,今日又站了一天的岗,李三打着哈欠,困意上头,眼皮都在打架,别着腿靠在柱子上打了个盹。

脚步声起,惊地李三猛地从瞌睡中清醒,他揉了揉眼睛,眨了两下,看见是王妃,他连忙正了正精神,直起身来,“参加王妃娘娘!”

“王爷呢?”

“王爷尚未回府。”李三弓身答道。

姚晚棠的目光落到了紧闭着的大门,面无表情,“王爷说我可以来此选几本书打发时间。”

听到这话,李三有些纳罕,往日若是王妃来外书房都是来寻王爷,没听说过来寻书的。不过这位可是王府的女主人,他也不敢阻拦,思及王妃小产心情烦闷,来寻两本书打发时间也是正常的。

李三开了门,“王妃您请!”

再踏入此地,恍若隔世,想起那日她在此陪子期用膳,温情蜜意,她怀着孩子,他们说起要个孩子起名的事情。

她小产后,不喜出门,整日躲在屋内,外书房也没有再来过了。

姚晚棠走到了书架旁,抽出书架上的书摊开来看了下,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将书放到了一旁。

轻着步子走到了置物的架子上,她一个一个翻找过去,动作轻缓,尽量不发出声响来。

翻遍了架子,她什么都没找到,都是一些寻常的摆件。

姚晚棠顿下脚步来,仔细回忆自己曾经见到在此见到的那副画。

她眼神放到了书桌上,绕着红木桌走了一圈,眉眼深深,握紧了拳头,呼吸在此刻都有了重量,此时的书房气氛是压抑着的,她心口有些闷闷。

突然,她定睛一看,这书桌脚有一处暗格,低下身子去,她轻轻一推,便打开了那格子。

里头装着一幅画,一个绣着竹纹的荷包,还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姚晚棠缓缓拿出那副画来,摊开来放到了桌上,赫然便是记忆里的那副画,画上有山,描摹出了一素白衣女子的背影,与今日她见到了缪星楚神似。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那就是缪星楚,可姚晚棠冥冥之中就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心湖摇**,舟船不稳。

那日她偶然间见到这幅画,以为是一副寻常的画,子期那过后便面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收了起来,道是“友人赠的一副画。”

那时她们刚新婚,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自是什么都听他的,况且他平淡的神情让她不疑有他,也就没再追问,抛之脑后。

她明明记得是同一些画放在一处,如今为何要单拿出来放在暗格里?

今日她问起缪星楚从何而来,她说是从雁门关。

子期便是从雁门关回的京城,后来圣旨赐婚他们便成了婚。

是她吗?子期一直在背后找的人便是她吗?

姚晚棠的手指抚上了那画,眼眸深沉,看了许久终于将画和荷包放了回去。

她站在屋内,仿佛自己深陷在一个大洞里,周围黑漆漆的,无尽的黑暗吞噬着她,她的心不住地往下掉。

短短几日,她好像过了半生,突然从梦中醒来,黄粱南柯,醒后一无所有。

子期,我有些看不懂了,这三年恩爱,是梦是幻?

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