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织成锦绣流光铺洒在屋檐上, 倦鸟归巢低鸣,飞檐雕兽拥清风入怀,一叶飞舞,飘落到窗边, 顺着凉风吹进里屋, 缓缓落到了放置在案桌上的衣裳上。

锦服华丽, 莲青色曲水织金连烟锦裙在烛光下丝滑细腻,薄纱的外罩材质让这衣裳添了几分朦胧艳色, 如雾似烟, 裙摆款款委落,金线勾光, 纹路细密, 柔软的锦缎顺滑落入手中。

小紫有些怔楞坐着, 手里无意识放到了刚刚放到桌上的锦裙上,她抬眸望向了窗外, 日还未落,金光铺洒在整个院落, 白壁斑驳,流淌着岁月的印迹。

忽而, 她掩面,双手紧紧捂住了脸, 肩膀塌了下来, 伏在案桌上,豆大的泪珠顺着指缝滑到衣袖上,灯下美人泪, 如珠玉光滑。

她本同夫君锦瑟和鸣, 却因这张脸招来祸患, 恶人将她夫君扔进牢中后杀死,又喂食野狗,而她被扔进这普宁观里等待恶人的审判。

今日便是纪凡献礼之日,为着这一日,她可准备了有一段时日了,每日忙进忙出点着观里女子的人数,像是挑一个物件般对她们的容貌和身段评头论足,用那赤/裸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打转着,还命人加紧赶制衣裳。

这几日她没少被纪凡的手下调/教,几乎是在羞耻中度过每一日,是那狠意支撑着她度过这屈辱的日子,凭什么恶人高枕无忧,而她家破人亡。

若不是为了替夫君报仇,她早就随夫君一同去了,黄泉碧落,忘川相见。

小紫的指甲扣进了手心,闭上了眼睛,痛楚袭上心头,只有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嘎吱。”

门被推开了,发出了轻轻的吱呀声响,很开门就被关上了。

缪星楚小步快走,身后跟着青然,两人走了进来,她抬眼看到了坐着的人,“小紫姑娘。”

听到这一声,小紫胡乱一把抹去泪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缪姑娘,你来了。”

她眼眶红红,任谁见都知道她刚刚哭过一场,眼尾朱赤,为来得及擦干的泪水沾在了眼睫上,蝶翼般颤动。

缪星楚走上前去,俯身执起手帕轻轻替她擦着泪痕,“小紫姑娘,你受苦了。”

她的心烫了一下,这几日小紫受了不少苦,可苦的不止是身,还有千疮百孔的心,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被活生生拆散,落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能治愈身体上的伤疤,却治不了心灵的创伤。替苏夫人看病过后的几日,她仍然惧怕陌生人的靠近。而孙夫人看上去是最坦然的,可看到珠珠的时候也难免神伤,饮下过量的红花,她这一生都难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些女子不过是像求得一个安身之所,却踏进另一个火坑中。

缪星楚眼底沉着幽寒的水,纪凡,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你而起,多少无辜的女子在你手中受辱,失去了鲜活的生命。

小紫故作坦然的态度,笑了笑,“无事,今日便可结束一切了。”刚刚一个人的时候尚暗自垂泪神伤,如今见着别人了,倒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半分脆弱来。

她的表情上写着坚定和坦然,今晚之事早在她心里推演过无数遍,就连睡梦中她都想着这些事情,想到受苦的阿雪和阿月,她便恨得牙根痒。

缪星楚目光落到了被放置到案桌上的锦衣,翻过锦衣内侧仔细翻看了一下,接着从荷包中拿出了一小袋药粉放到小紫面前,“这药无味,挥洒出去瞬间发挥出药效,可以撂倒一个壮汉,关键时候你可以拿来自保。若是来不及你便先药倒那人,再图其他。”

她扯了几根丝线开始在锦服的里衣绣了几道,动作利落将薄薄平平的药粉绣在贴合的衣裳内,拢过衣裳,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藏在了极其隐秘的地方。

小紫眼神有些发直,看着那锦衣,喃喃道:“我恨不得他去死。”

狠意从眼底爬上眉梢。

缪星楚眉头紧锁住,蹲下身去握住小紫的手,“小紫,万事以自身为重。不必为这种人搭上自己的一条命。想想苏夫人和孙夫人,还有珠珠,人生还长。”

若是为了这些个人渣搭上自己,是万万不值的。她不忍心看到小紫牺牲自己,她年纪还小,还有许多日子过活。

烛光照耀她的莹白如玉的侧脸,小紫低低地笑了,垂下眼眸,敛去了万千情绪,“我知道。”

走出了紫竹院,缪星楚悄声绕过了几个弯,才从一个地方走了出来。四下无人,本看守的丫鬟也被支走了,这才得以让他们悄无声息走进了紫竹院。

“青然,装扮都准备了吗?”缪星楚低声问道。

按照计划,今晚要兵分几路,青然和她会易容成跟随着的丫鬟一同跟随着看守寡妇的队伍中。

青然善易容,今晚便由她来替她改头换面。

“一切都准备好了,郡主那边也打好招呼了。”青然点头。

从紫竹院回到雪霁居还有一段距离,一路弯弯绕绕,雪霁居处在较偏僻的地方,紧赶慢赶也要好一会。

“砰!”一个棍棒在角落处的影子闪现而过,青然从背后被击打,一下子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她忍着疼痛拼命睁开眼睛,却只看得见一片衣角。

几道黑影训练有素,配合地天衣无缝,掳走人只在片刻之间。

“夫人……”她声音嘶哑,接着缪星楚将她绊倒在地,扯过她的衣袖,只在一片昏暗中在她手心写下一个“走”字。

此时她们人多势众,若不装作手无缚鸡之力,怕会引来更大的阻挠。

青然单膝跪地,瞬间明白了此时她们势单力薄,若是拼命挣扎会惹来杀身之祸,她顺势倒下,背部的剧痛顺着脊骨蹿上天灵盖,隐约看到缪星楚被一双蒲扇大手用白布盖住了面。

接着她做便昏迷状,倒落在地,装作是被人打晕在地。

缪星楚下意识别过脸,吸了些空气,可也挡不住那蒲扇的粗粝大手,白布中的药物挥发,昏沉一片中她手一翻转,将银针插入自己的穴道,便软下身子去。

恍然间她似是闻到了这嬷嬷腰间的一抹浅淡的香气,若隐若现,却分外熟悉,眩晕和窒息感袭上心头,她头疼欲裂,像是有擂鼓在额头上敲打。

失去意识之前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那嬷嬷的脸,熟悉的脸印刻到脑海里,缪星楚马上把她同那日纪凡带来的嬷嬷的对应上。

之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腰肥膀壮的嬷嬷扭了扭身子,咧嘴一笑,,露出了泛黄的牙齿,眼睛里金光闪过,贪欲和狠厉充斥在眼底,浓眉斜飞出脸,她看着手下雪白的小脸,发出“呵呵”的笑声。

这银子可来得太容易了,谁让你得罪人呢了,可怪不到我头上了。

今夜无论成不成,都不会把你送回来了,可怜这倾城貌,刀下魂,只有死人才会闭嘴。

嬷嬷手死死抓着,身后的几人迅速将一个箱子抬了过来,几人对视后把人放了进去,随后脚步轻巧地混上了不远处数十个大箱子的队伍。

悄然无声的队伍里混进了一只箱子,其他人视而不见,只抬着眼前手头的箱子,沉默的脚步在路上穿梭。

很快就认不出哪一个箱子里头装着人。

“管事,这丫鬟怎么办?”粗布声音响起。

嬷嬷擦了擦手,睨了身后那人一眼,“要这玩意干什么,哪来的功夫收拾她。观主那还有事要处理,这小丫头片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接着她重重一脚踩在了青然的手上,还捻了几下,粗肥的身子晃动一下,肥肉都在乱颤。

而脚下之人浑然未觉,昏迷过去后毫无意识一般一动不动,管事嬷嬷嗤笑一声,“还不快走,别耽误了事,钱都到手了,管这些做甚?”

那人喏喏应了声是,几个人便随着嬷嬷向前走去,小步快走,忽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扭了一下头,朝着那地上的人看去,觉得背脊一阵的发凉,像是凉飕飕的风灌进了衣衫之中,她骨头缝都麻了。

可回头看时,那人还是刚刚的姿态,在地上动弹不得,就连刚刚被踩过一脚的手都保持着特定的姿势。她啐了一口,发麻的心重新跳动,暗骂自己在想什么,就一个小丫鬟罢了。

此处荒凉偏僻,穿梭的冷风发出呜咽声响,垂落的树叶随风飘**。

青然活动了一下被踩住的手,只能用另一只手扶着墙站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指骨节的疼痛让人冷汗直冒,她低头看去,乌黑的鞋迹在手上显现,剧痛袭来,十指连心,骨头都在叫嚣着痛楚,那嬷嬷属实是肥大,一脚下来碾压一把,指骨险些要断裂。

好不容易她才回过神来,用仅剩的一只手去掐自己的胳膊,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接着她拼命跑着,一路忍着痛穿梭着小路廊道,一直快靠近雪霁居。

长乐正在院子中焦急地等待,她抱着珠珠哄着,时不时回头看向院门,怎么这个时辰了姐姐还没回来。

心头坠着不安,她来回走着。许是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珠珠变得十分安静,生怕出声打扰到了这院内的人。

长乐眉头死死皱着,珠珠伸出手去抚平她的眉,“长乐姐姐不要皱眉,要开心。”

小孩子不懂事,只知道出声安慰着眼前焦躁的人。

“姐姐没事,珠珠要乖,今天就跟着姐姐。”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青然火速的脚步和受伤的手让她的心一下吊到了嗓子眼里去。

“青然怎么了?”长乐将珠珠放到了石椅上,然后小跑过去扶着青然,却看到了她青黑的手,她心一凛,又看向了她身后,“姐姐呢?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郡主,夫人被人掳走了!”青然快速走到院内,将消息传递出去,她顾不得疼到额头冒汗,只抖着手,唤着院内的人火速将消息传递到圣上那去。

夫人若是出了半点差错,她万死难辞。

“什么!”长乐一下也慌了神,她猛地起身,抓过青然的肩膀,“怎么回事?”

交代完事情后青然三两句将事情同长乐简要说了一遍,接着道,“我听见了一个装箱子的声音。那箱子有十多个,是今日要送出去的,现在应该已经快马加鞭送走了。我们现在必须快点去到威武将军府,这样才能救出夫人。”

闻言,长乐面色凝重,顺手抄起鞭子,“青然,你的手还行吗?”

青然点头,掩去疼痛,“郡主,跟随的丫鬟那边已经打点好了,我现在就跟上队伍去。到时候我们在威武将军府会合。一路我会探听消息看能不能知道那些箱子被送往何处。你也小心些。”

“好!”她现在是心急如焚,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出乎意料的状况打得她们是措手不及。今夜之事,危机四伏,现在只求姐姐不要出事。

长乐抬头望着天,唇抿成了一条线,今晚肯定闹得极大,希望能将纪凡一网打尽,除了这后患,救回姐姐。

她蹲下身来,摸了摸珠珠柔软的头发,“珠珠,姐姐现在有急事,需要马上走,你就在这里跟着苓姐姐,不要乱跑。娘亲今晚就会回来的。”

和青然对视一眼,她站起身来,火速出了院门跑到了观门。

观门口有马车在等着,来人正是长乐的大哥郁宇城,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武装衬得他刚健有力。

他抬眼便看到了火急火燎跑出来的长乐,挑了挑眉,这丫头莽莽撞撞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几日前偏说要去参加什么威武将军的宴席,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去,千叮咛万嘱咐她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事来,她可是要成婚的人,再胡闹让夫家可怎么看。

一开始吧是看不上宋嘉润,操练几日发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有几分筋道,想着事实如此,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敲打敲打宋嘉润,明里暗里帮扶一把。

“你跑什么?”

“别说了,大哥,我们快走吧。”长乐扯过一匹马便利落翻身,踩着马镫上了马,一勒缰绳,便朝前面奔去。

“急什么,连马车都不坐了。”无奈只能先撇下马车,郁宇城也策马跟上,“你慢点!”

“你快点跟上!”长乐的声音远了又远。

***

四处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的光亮,沉闷的空气里只缪星楚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不受控制地跳动着,她闭上眼睛,努力去听周围的动静,脚步声和行路声交杂,竟无半分人声,属实是小心警惕。

蜷缩着身子,缪星楚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大箱子中,被人抬着往前走,坠坠的悬空感让她的心一紧。

因着警惕药粉就吸入了少些,加上她刚刚紧急下银针入穴,这才能那么快清醒过来。

她动作小心,不发出声响让外头抬箱的人发现异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贴合衣物的药粉还在,藏匿在身上的匕首也没被收取,看来是匆匆忙忙就将她扔到了箱子里头。

下意识屏气凝神让呼吸平稳,她握紧了手腕上的手镯。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不再是死寂的一片,这也就意味着她到另一个地方来了。

逐渐的,耳朵里钻进了一些细碎的声响,渐渐放大来,敲击着她的耳廓。

她闭眼仔细听去,来往的脚步声越来越大,不再是刚刚有序的声响,而是交错驳杂,伴随着搬提重物的声音。

缪星楚身子陡然一空,发现自己被抬高,可能是过着门槛,先是头处的箱被抬高,接着就是脚那头跟着,不受控的她头顶到了箱上,发出闷响。

“都仔细点,这些都是要献上的礼物,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扒了你们的皮都不够赔的。”

像是跨进了另一个天地,她侧耳听着歌舞乐的声音,兵刃相交的动静。

穿过了很长的一段路,这些动静都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了。缪星楚计算着行步的距离,猜测着这到了何处。

忽然,箱子被放了下来,缪星楚察觉到自己稳稳落在了地上,她悄然闭上眼睛,手脚无意识的摆落在他处,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

接着,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到近传来,敲着箱木的手咚咚几声,才听到熟悉的嬷嬷的声音,“是这个了,先抬出来。”

下人们秩序井然,将抬着缪星楚的这个箱子挑了出来。

嬷嬷环顾了四周,瞧着没有其他人,又敲了敲,“把人弄出来吧。”

另外几个嬷嬷手脚麻利,把落了锁的箱子用钥匙打开,一把把箱子掀开,露出里面蜷着身子的人,正无意识地昏睡着。

一人接一把手将人从箱子里带出来,一个嬷嬷蹲下身来,其他人则将缪星楚放到她的背上。

“管事,这如何处置?”

管事嬷嬷慢悠悠走了过来,接过身边丫鬟手里的灯笼,抬起来照着缪星楚的脸,瓷白的小脸在昏黄的光下晕着黄光,细腻的皮肤莹润。

她眉一横,把那灯笼靠近缪星楚的脸,热意慢慢靠近,直至贴近脸庞,烧红了,可背上的人毫无知觉,“这小脸生的可真好,可小心着别烫坏了。”

话音落下才扯下了灯笼,瞬间跌入了明暗中。

那管事嬷嬷低声跟着旁边的嬷嬷说了几句,抬了抬手示意将人带走。

那嬷嬷有些迟疑,“观主那里怎么交代?”

管事嬷嬷兴味十足地看了她一眼,“这人是死在湖里还是井里都有个交代,你怕什么?要是有个不小心的,失足跌落,人死无证,又能怎么办?”

听着这话的嬷嬷心惊肉跳,她们听从管事的吩咐将人带出来,一开始打算着完事之后就将人带回去,女人遭了这档事,肯定不会到处乱说,何况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打掉牙齿往肚里咽罢了,她们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办了事,赚了钱。反正今日观主今日忙着,没空搭理这些琐碎小事,一应都由管事处理。

可听管事这意思,是还要将人置之死地,观主点名说不能动的人,若是被她知道了,她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还不快去,楞着干什么?若是误了时辰,我要你好看。”

听训的嬷嬷低头应是,便催促着人往说好的那方向去。

黑夜里烛火掩映。

却没见到背上的那人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只是一下,便没有半分痕迹了。

背人的嬷嬷听着催促便脚步加快,漆黑的夜里她轻车熟路挑着隐秘的路走过了一处又一处门,树林里树影憧憧,打落在来往的人的身上,灯笼里的光打照下来,人影在一片明暗交杂处。

缪星楚眼皮动了动,眯着的一点眼睛看到一些光亮,撞进了她的眼睛里,成细碎的一片。

看来这背后之人颇为阴毒,不仅要让她被人践/踏,还要让她今夜即刻升天,找些蹩脚的借口让她死无对证。

到底是谁,对她有这般的恨意,恨不得让她先被人□□再陈塘湖底。

想起了管事嬷嬷身上那抹似有似无的香,她眼神一凝,细碎的光被敛藏进眼底,眼前又恢复了漆黑一片。

忽然那嬷嬷背着她躲进了一处隐秘的一角,停住不动,四下皆屏气,气氛凝重,连同这粘稠的夜色都停滞了。

一个清冽朗玉的男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时候不早,本王要回去了。”

极为熟悉的声音如惊雷炸在耳畔,熟悉到她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可那声只是一遍,过耳却再也听不见了,缪星楚神色有些恍惚,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怎么可能?

而那声音在更远处又传来就变得模糊了,经由风声的洗涤,声线都被抹去,徒留余温,仿佛刚刚那一声从来没有出现过。

两相对比下,似他又不似他。

疑惑像一根刺一般扎进心里,钝痛袭来,缪星楚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