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这话是对沈镜安说的。

沈镜安转过了身, 好整以暇地看着对坐的两人,眼里划过狐疑,接着浮上了几分兴味盎然。

他缓缓走了过来,面带笑意, 他一向是乐呵一派的, 醉心于医术, 研究疑难杂症,不管俗事, 若非裴怀度千催万催, 他怕是还将自己关在药山里种植草药。

目光下移落到了刚刚取下的带血的纱布上,他挑眉, “照你这样折腾下去, 这只手该不要了吧。”

裴怀度抬眸, 深幽的眼神落到了沈镜安身上。

沈镜安也不怕他,轻哼了一声, “若不是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遇到你这样的病人, 我早就溜之大吉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想当年他也是风姿绰约,少年英才。虽然在大冬天被父母抛弃在路边, 但幸得师傅相救,教他医术, 倾尽毕生所学, 十七岁他出师,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二十岁娶了心仪的小师妹, 可谓是春风得意。

哪知在婚后一年, 师傅枉死, 他被设计成杀人凶手,背后策划的是他的大师兄和小师妹,两人接管了山庄,并向外扬言他背叛师门,亲手杀师,其罪当诛。

凄惶如丧家之犬,他亡命天涯,一夜之间,众叛亲离,无家可归。正被人追杀之时,幸得裴怀度所救,从此更名改姓,一剑杀回了山庄,为师傅雪恨,选定品性优良的师弟作为继承人后,便跟在裴怀度身边做个闲散人,种花培植药草,优哉游哉。

经过了前半生亲情和情爱的双重背叛,沈镜安对于感情二字不敢沾染,瞧见世人陷入爱河,有时还会感慨一句情深不寿。

裴怀度也是一个人孤独惯了,整日忙着政事,不沾染情爱,一年到头都进不去后宫几次,也没有意愿立后,活像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两人时常月下对饮,都是孤零零的。

所以当缪星楚出现在裴怀度身边的时候,他心想这厮终于开窍了,随之而来的是感叹,看他爱而不得以的放手,情深义厚的珍重,原来他钟意一个人是这般模样。

一代帝王,手握权柄,权倾朝野,四境夷服,享有四海。

他遇见欢欣之人也会手足无措,面对拒绝和离去也是坦然和尊重。

何其难得。

又或是同他从小的遭遇和秉性有关。他身上有不在乎他人的清冷和淡然,面对亲生母亲的怒骂斥责也是冷漠以待。

那谢太后的话来说裴怀度就是天生冷情冷性,没有丝毫人情味。

但看到他那日替缪星楚解毒时的怒气和压抑,沈镜安才久违地从他身上看到了世俗的烟火气,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正想着,沈镜安将视线放到了缪星楚身上,见她替裴怀度包扎好了伤口,在一旁净手。

他走了过去,“缪姑娘,让我悄悄,这眼睛可大好?”

缪星楚接过青然递来擦手的白布,擦干的手上的水珠,转头看向了沈镜安,她眼底含星,眼神干净透彻,看人的时候专注而认真,而她生的极好,灼若芙蕖出渌波,皓质呈露,芳泽无加,让人眼前一亮。

这含星的眼睛像是为她整张脸画龙点睛,显得生动美好,不同于她目不视物时空洞呆滞。

她嘴角含笑,“沈大夫那日你说的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所言不虚。”

本就是那日趁她看不见时的打趣,如今被她提起,又被她这样看着,倒是换做沈镜安有些不好意思了。

“缪姑娘能看见就好,不然这一身好医术可就要埋没了。”

缪星楚在看沈镜安,而裴怀度在看她。

灼热的目光烫人,缪星楚感觉到自己的侧脸灼烧着,不禁余光一瞥,看到裴怀度在认真看她,微微别过脸去想要躲过这目光,却听见对面人的低笑。

不由得有些难为情。

此时,郑明面色凝重,匆匆走了进来,在裴怀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肉眼可见的,裴怀度的脸色沉了下来,眉眼覆上冰霜,刚刚温和低笑的模样不复存在。

缪星楚侧目,但她无意窥探他人的私事,也不出声询问,只隐隐觉得是出了什么事情,要他去处理。

她正想着,面前却落了一道身影。

裴怀度坐了过来,将缪星楚的手搁在手心里,刚包过纱布的手上过药,纱布的摩擦感在手背,另一只手握住了她。

他道:“楚楚,我有急事要处理一下。需要离开几日,等我得空就来看你。”

他抬眸看她,目光里藏着温情,“先不要提说要走,等我几日可好?”

缪星楚垂下眼眸不语,但听他这话,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她拼命按捺下这份悸动,又问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回答她的只有空白一片。

裴怀度也不逼她,从青然递过来的匣子中取出了一把青白玉柄嵌宝匕首,鞘为木质包金,錾菱格花朵纹。

他放到了她手中,郑重其事道:“楚楚,记住,匕首永远不要对着自己。”

顿了顿,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玉柄,“那日你拿的匕首我先收了,日后用这一把。”

沈镜安啧啧两声,不就是知道那把匕首是裴晋北送的心里就不舒服了吗?

缪星楚撩起了眼皮,看了眼手上的匕首,应了声,“好。”

不知是在回答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裴怀度看她难得的乖巧,要离开的浮躁也散了些,她雪白的小脸朱唇轻点,眉如远山渺渺,昨日抚过她脸颊的手指微烫,眸色加深。

他也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她的莹白细腻的手背,把玩了一下她的手指。

重复了句,“等我。”

便起身向门外匆匆走去。

缪星楚眼下思绪复杂,内心混乱,许是失落,或是懵懂,各种情绪交杂,五味俱陈。

手心空留他的余温,那温热尚在,指尖微动。

郑明被留着交代几件事再走,林一随着裴怀度先行回宫。

这几日裴怀度来回奔波,朝中大小事皆加急处理,才勉强空出时间来。

郑明走近了几步道:“夫人,公子这几日族中庶务繁忙,守着您那两日,曾两夜未合过眼。若是您坚定要走,也应给公子些时间。”

沈镜安心中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裴怀度身边的人,就是会挑准时机说话。

而后沈镜安和郑明都走了出去,一室变得空旷,寂静无声,只微风轻轻敲打着珠帘,发出清脆的声响。

往日这个时候,青然都在准备收拾着要回去的行装,此刻她有些犹疑,“夫人,那行李还收吗?”

一个两个都是他身边的人,缪星楚怎会听不出他们的意思。

转头看向了天光流泻的窗子,平淡地说了一句,“先搁着吧。”

***

紫宸殿中裴怀度正召集几位重臣议事。

这几日的两头跑,还是耽误了不少事情,裴怀度匆匆赶回了宫,一路林一把事情的原委报告了一番。

边境有异动,闹了不小的纷争,通商之事正稳步推进,如今出了这事情,怕是要搁浅,再图慢慢推进了。

起因是塞外有一只商队遭到了抢劫,抢劫的人马听说有几支,其中一只查出是大魏境内的势力,还有边境官员的参与。

若是平常商队还好处理,可偏偏这商队里有卡牧察部落的王子,听说在冲突中受了伤,卡牧察是塞外部落联盟的一支,通商之事本就各部落各有想法,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怕是引起议论纷纷,甚至可能将之前谈好的章程推翻。

而边境官员八百里加急送来书信,上报查到了那股混在其中的大魏境内势力正是齐王裴晋北。不知为何,消息走漏出去,朝野哗然。

齐王府外书房。

“嘭!”一个茶杯被摔碎在地上,力道之大,茶水四溢,滚热的茶还冒着热气。

距离在单膝跪地的黑衣男子纹丝不动,溅落的几滴热茶在他身上水渍蔓延,“主子息怒。”

“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吗?不是说过不要牵扯进去。一切要小心行事吗?”

惯来温和的裴晋北此时拉下了脸,消息传得飞快,偏生他掺和到这里头来。

“主子,雁南关那些势力早就盯住了我们,他们趁机浑水摸鱼,就等着给我们下套。”

裴晋北岂会不知,边境通商事宜兹事体大,推进极难,各种事宜还在商议,有些意见不合的官员做些手脚,一下捅了马蜂窝子。

他在边境也获得民心的同时也树敌不少,入朝后他负责推进边境通商,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其中便有来自边关守将的,此次事情,怕是少不了他们在背后顺水推舟。

裴怀度来回踱了几步,心始终静不下来。

过了会,他想到了什么,“你们去查了那只商队,可查到了星楚的下落?”

黑衣男子抬头,眼神复杂,略有些迟疑,“听说里面的中原女子被关进了雁南关牢内,属下动了几批人手去查探,折损了不少兄弟,才只见到了一面,看面相和衣着打扮,与姑娘有几分相像。听说是王将军亲自送来的,吩咐好生看管。”

一时间,桌上的书籍被狠狠甩在了地上。裴晋北胸膛起伏,面色难看。

这个王建便是与他仇怨最深的那位,当年雁南关大疫,他同缪星楚联手力挽狂澜,而王建连同他的姻亲因为隐瞒消息导致延误疫情而被贬。

当年正是星楚发现他的阴谋,然后奋不顾身地检举,同他联手,这才让瘟疫爆发半月余死伤无数的雁南关得以让外界知晓。

若星楚落到了王建手里……

裴晋北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心神俱乱。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理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思绪纷乱间,他想到了一些端倪,“亲自送来?”

他折损了不少手下,是因为消息放了出来。可商队这件事牵扯甚广,怎么会那么巧,消息就泄露出来了。

若是王建故意下圈套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星楚在不在他手里,若是不在,他贸然劫狱,本就混乱的形势就变得更复杂了。

不行,他不能轻举妄动。他走到今日,一切基业都在此,若是稍有不慎,便是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沉下心来,他语气已变得镇定,“先按兵不动,再暗中查探一番。有任何事情及时来报。”

刀疤男子目光敛下,道了声,“是!”

齐王府外书房归于沉静,可裴晋北的心却没有一刻不是悬着的,若是他猜错了呢?星楚就是在王建手里,那他又该如何?

为何总是在这种时候要他在基业和星楚中选一个,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是这样。

难道他们注定没有缘分吗?

裴晋北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嘶”一声,狼毫笔应声断裂。

星楚,你究竟在哪里?又为何不告而别,你若气我多年不归也不应该拿自己的危难开玩笑。

李三在外头高声禀告,“王爷,王妃娘娘来了。”

裴晋北本就烦躁,听到这一句更心烦了,可他不能露出马脚,快步走到前面去将碎成几块的茶杯捡了起来收到隐蔽的地方。

“请王妃进来。”

理了理衣袖,面容温和,他露出了清淡的笑意,朝门处走去。

门被赵嬷嬷打开了,她手里提着红木漆三层食盒,后头跟着小心走着的王妃。

有孕这些时日她修身养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吃了许多补身子的药膳,一段时日下来她看上去气色不错。

“子期。我听小厮说你午膳没用什么,我让厨房做了些菜,想着来看看你。”

怀孕后她面色红润,比之之前瘦削的身子丰盈了不少,她含笑着看他。

裴晋北揽着她朝里面走去,“这种事情让嬷嬷来就行,那么远的路你走来,小心累着。”

“没事,大夫也说了,我需要多走动走动,这样对孩子的发育也好。前些时日我娘来看我的时候也说了,多走走也有好处。”

她面上是温柔的笑意,用手抚摸着还没显怀的肚子,话里满满的珍惜。

裴晋北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好,只要你高兴就好。”

姚晚棠环上了他的腰,“子期,你真好。”

裴晋北将她抱紧了些,笑意温和,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这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在眼中露出些许森寒,只是转瞬,便全是柔情。

两人温情蜜意了一会便坐下来打开食盒。

此时,门外传来的急促的敲门声,李三快步走了进来,他神色有些慌张,看了一眼姚晚棠便低下了头。

“何事慌张?”

李三声音有些不稳,“王爷,王府外头被官兵围封了,领头的……”

他抬头看向了一旁坐着的姚晚棠,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领头的是姚将军。”

话音刚落,就听见筷子落地的声音,清脆而响,格外清晰。

姚晚棠怔楞在了原地,笑着的唇角僵住,正给裴晋北夹菜的手顿住,筷子便顺着手掉落在地上。

怎么会……

领头来封齐王府的怎么会是她大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相比于姚晚棠,裴晋北显得很镇定,似乎是早就料到有这种情况。他放下了筷子,从容不怕,安慰姚晚棠,“晚棠,别怕。只是朝堂的一些事,我很快就可以解决的。”

早在消息满京城的传遍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有这个时候,做局之人布下了大网,就等着他来。

姚晚棠的手抖着,“不行,我要去问我大哥,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裴晋北却没给她这个机会,“赵嬷嬷,送王妃回房。”

他声音冷下,“晚棠,听话!”

姚晚棠失魂落魄,朝着裴晋北投来了哀怨的眼神,可裴晋北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

夜晚的风簌簌吹落了叶,飘飘扬扬,穿堂而过。

雪霁居内,缪星楚在屋内点灯看书,晕黄的烛火朦胧一片,她支着头,一字一句读着,许久没有接触到书了,从前失明的时候她只能听茯苓或青然读书给她听,总是不方便。

她读得正入迷,是不是提起笔在一旁写写画画,却被呜咽的哭声猛地一吓。

凭空多出来的哭声让她心头一震,再抬头朝门方向看去,却发现不知什么为何门突然开了,寂静的屋内莫名有些可怖,细碎哭声从一个角落传来,一抽一搭的。

她试着喊了一句,“青然?”

缪星楚皱了皱眉,“是谁在哪里?”

没有回应,心里的恐惧被一寸一寸放大,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因为她听出这声音像是小孩子的哭声。

“你先出来好吗?你不出来的话我要喊人了。”

角落里还是传来了低低的呜咽声,正当缪星楚想要走过去的时候,那角落里突然冲出一个小女孩抱着缪星楚的腿,她穿着碎花布衣裳,哭得眼睛通红,泪痕斑驳,看上去大概四五岁的模样。

这是今晚第二次把缪星楚吓到了,她抿着唇角,压下心慌,勉强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小姑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那小丫头死死抱着缪星楚的腿,就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说话也含糊着。

一开始缪星楚没有听清楚,仔细听了几句她才听到她说,“救救她…救救她…”

救救她?救谁?

缪星楚将小孩拉开,“别怕,你仔细说说,要我救救谁?”

小女孩那袖子擦着眼泪,语带哭腔,吸了吸鼻子,“她们说你是这里医术最厉害的,你救救我娘,她就要疼死了。”

缪星楚愣住,看来是出了麻烦,“好,先别哭,我去看看好吗?”

“咦!门怎么没有关?”

门外茯苓端着水盆,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接着她推开了门,看着屋内突然出现的小女孩,一下子也被吓到了,水盆哐当落地,里头的水飞溅出来,噼啪作响。

茯苓目瞪口呆,她才离开没一会,怎么就多了一个小孩出来。

“夫夫夫人,这小孩哪里来的?“

听着叮叮哐哐的水声,缪星楚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先是被吓两回,然后又是听到这哗啦的落水声,有些头疼地扶额。

“茯苓,你稳重些。”

屋外传来的脚步声,青然听着屋内的声响也跟了过来,生怕出了什么事情。

瞧着里屋的一切,拧着眉头。

不过当下也不是应该说这些的时候,缪星楚听那小女孩哭诉说她娘要疼死了,事不宜迟,她们应该赶紧出发去看小女孩的娘亲才行。

缪星楚蹲下身来,拿出帕子轻柔地替她擦着眼泪,“小姑娘,先别哭,你告诉我们,你娘在哪里好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拉起缪星楚的手,“姐姐,你跟我走,我娘在那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上看最强大脑看到了七点半才开始码字,我表示很惭愧.....

越来越懒了我

(作者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