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盏立式的宫灯秩序井然的排在水榭的两侧,散发着温暖暧昧的光,在越来越暗的夜色里,弥足珍贵。水榭中的佳人们的脸也显得温柔了许多,不像却才那样的趾高气昂、飞扬跋扈,暖黄的光晕就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她们的脸上,藏起锋芒、露出心事。
众人不声不响,安静的听完一曲笛音。慕容恪不知何时已经从座位上站起,默默对着那一面平静的沁湖——沁湖与宫里御花园的池水是同一源头,都是从宫外引来,澄澈清明。沁湖的这一端是水榭,那一端是一条横跨两头的拱桥,夏天的风一吹,湖面上尽是盛放的荷花,粉色的花瓣与翠绿的荷叶相映成趣,一阵一阵的散发着馨香。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荷花,只有刚刚融化没多久的湖水,想必还是冷冰冰的。
笛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寂静,慕容恪心中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惶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来了,好像是伴着笛音缓缓的游移到了半天里,同样的温暖晕黄的光,把周围的黑暗都变得朦胧起来了,寻不到分隔的界限,倒惹人心头郁郁。
慕容恪转过头看了葛氏一眼,问:“这是你的安排?”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觉得这笛声来的那样巧妙,那样的恰如其分,不太可能是葛氏的主意——葛氏是一个稳妥的女人,识大体的女人,却永远不会是一个有趣的女人。他不是说她不好,只是这差的一点点,就当真是注定了些什么了。
果然,葛氏摇了摇头道:“不是臣妾预备的,臣妾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恪脸上微不可查的笑了笑,道:“你觉得这像是什么?”
葛氏觉得他问的奇怪,但也不能不答,便当真蹙着眉头想了想,道:“或许是宫里哪个宫人或是侍卫,在这样一个日子不能回家,觉得心酸,就借笛声来寄托情思。”
慕容恪面色微微一滞,他恻恻的转过头去,重新对着那平静的湖面,湖面上映着一轮朦胧的半月,随着水波的**漾,那光晕也跟着**漾,让人可以看清夜色下被风吹动起的涟漪。
葛氏见慕容恪心情不大好,暂时不便打扰她。便先带着侧妃们开始猜灯谜,灯谜全部写在立式宫灯上,一时各人择拣了宫灯,一张张俏丽的脸在朦胧的灯光映照下越发楚楚动人起来,或抵着腮、或蹙着眉、或小声讨教两句,最后各人都把答案写了,交到葛氏的手上,葛氏一一打开核对。
“第一个,是陈良娣的,谜面是‘本市一游’,打一字。”葛氏拿起陈良娣写的,看到里面的内容,微微一笑,道:“答对了,便是柿子的‘柿’。”
陈良娣之外的那些个妃子立时好奇起来,这怎么就是柿字了呢?有人好心解惑,众人方才恍然大悟。陈良娣十分不屑的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身子一晃便坐下了,只挑着蜜饯吃。
“第二个,是邢良媛的,谜面是‘酉时一到自然醒’,同样打一字。”葛氏望着手中那张邢良媛的纸条,却是皱了皱眉头,“这个不对,怎么会是‘困’字呢?有谁猜得出来的?”
邢良媛正满心希冀的等待着葛氏夸赞,却不想自己的答案是错的,旁边的姐妹们都掩嘴笑她,她一时气闷,便心不甘情不愿道:“怎么不是‘困’呢?这午觉一睡便起不来的,怎么不是‘困’?”
葛氏无奈一笑,安慰她道:“你说的有理,只是与这题目不相干。”
“是呀,邢姐姐,你这一天到晚的犯困可不行呀,睡觉可是招不来殿下的。”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正好能够让邢良媛听见,邢良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瞪那人一眼,没好气道:“妹妹可消停消停吧,便是你不睡觉,一天到晚巴巴儿的站在门口望,成了望夫石,殿下还是不会去你那儿的。与其如此,还不如早些收拾收拾睡觉,做做梦,说不定能在梦里和殿下见一面呢。”一段话下来,说的大家都尴尬,气氛顿时僵住了,尤其是打趣邢良媛的那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都是自家姐妹,和和气气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葛氏无奈,只得出言为她们调停。
慕容恪站得比较远,但也听到了一两句,心中原本酝酿的情愫都被她们破坏掉了,烦闷不已,便转身对葛氏道:“孤先走了,你辛苦些,带着她们过完这个节。”说完便迈步要走,葛氏忙拉住他,恳求道:“殿下不再留一会儿么?一家人好不容易高高兴兴的聚在一起。”
慕容恪冷笑:“高高兴兴?你看看她们一个个那剑拔弩张的样子,叫人看着就烦。你若是也累了,就让她们散了吧。”推开葛氏的手,慕容恪终究还是大步迈出了水榭,往幽深的夜色里一扎,顿时看不见了。
众人见慕容恪离开,都有些讪讪的,知道是她们自己惹恼了太子,便都乖乖的静默没有说话,葛氏气的坐在凳子上,指着她们摇头道:“看看、看看,殿下看着你们就心烦,不想和你们待在一处!一个个的,一天到晚求着本宫提携,结果机会到了,自己也不努力,只会惹殿下生气。你们这样子,叫殿下能看上谁?看上谁?你们倒是说说呀,刚刚不是能说会道的么?怎么现在就一声不吭了呢?真是冤孽、冤孽……”
邢良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娘娘莫要生气,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不争气,请娘娘恕罪。”说完了,叩头下去。
旁边的一众妃嫔见了,心中也都过意不去——若说邢良媛惹恼了太子,那她们也难辞其咎,便纷纷跪下,“娘娘,臣妾有错,请娘娘恕罪。”
葛氏也心烦,挥了挥手道:“罢了起来吧,下次再见到殿下,心里要有分寸,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都好好想清楚了。”
“是,领娘娘教诲。”
众妃起身,陈良娣缓缓踱到葛氏身边,又好言安抚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道:“娘娘,殿下这一走,是去哪里?”
葛氏望着她,不解道:“约是回朝露殿吧。”
陈良娣凑在葛氏的耳边道:“娘娘,今日元宵佳节,殿下怎会一个人闷在殿中,只怕是早些抽身退席去与那沉容见面。”
葛氏心里一顿,表情复杂起来,看着陈良娣半晌没有言语,半晌方犹犹豫豫的开口道:“殿下应当……”
“娘娘!”陈良娣蹙眉正色道。
葛氏顿时觉得筋疲力尽,自己操劳了几日的元宵家宴,竟然还留不住自己的夫君?他根本心不在焉,只想快快抽身去见那个小婢女!葛氏目光空洞的停在了半空中,然后,伸手招了招自己的贴身侍婢嫣儿,小声吩咐了两句,嫣儿领命往朝露殿的方向去了。
葛氏将下面的几个灯谜的谜底揭晓,随后带着众妃嫔去湖边放莲花灯。各人在莲花灯里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心愿,然后把花灯放进湖里去,用手拨着水,水冰凉,冻得她们直笑,却还是执着地拨着水想要让自己的莲花灯能漂的更远一些,漂到殿下的心里去。
葛氏写完了自己的心愿,也把纸条塞进去,默默的闭上眼睛祝祷一番,正要放到湖面上,嫣儿便回来了,凑到葛氏的耳根子旁边道:“娘娘,奴婢去朝露殿看过了,殿下不在朝露殿里,也不在那个沉容的屋子里,两人都不见了。”
葛氏的心一慌,手一松,那莲花灯便往下掉在了湖面上,烛火舔上花瓣,很快就把整片荷花灯烧成虚无,包括里面写着葛氏心愿的纸条,就这么,成为了火的祭品,一下子消逝,仿佛从来不存在。那火光映照着湖面,别样的美丽妖娆,最后火光坠落其上,仍旧没有消止,一点一点的将荷花灯的残骸烧尽,橘红的火焰方才从这黑暗中消逝。
葛氏眼角的一滴了簌簌然坠落,不知是为了这荷花灯还是为了她自己。
“娘娘,”嫣儿慌乱跪地,请罪道:“娘娘,奴婢说错了话,请娘娘责罚……奴婢自己掌嘴!”说着就当真开始抽自己的右脸,力道不小,可以清楚的听见“啪啪”的响声。
葛氏长长的叹了口气,握住嫣儿的胳膊,阻止她,“够了,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嫣儿无法,只得勉强笑道:“那奴婢再去为您取一盏荷花灯来?”
“不用了。”葛氏漠然道,“再取一盏,也改变不了什么。被火烧了也好,就当本宫从来没有放过这盏花灯,从来没有许过这样心愿。”
“娘娘!”嫣儿焦急道,“那沉容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罢了,娘娘何等金尊玉贵,又何必与她计较?”
葛氏听了,冷笑一声,道:“是啊,本宫何等金尊玉贵,却也及不上一个小小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