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二人就在西南角花园水榭的曲桥上坐了一夜,非常无奈的,吹了一宿的冷风。
沉容不想回屋,但这个时辰——东宫的各个门都已经锁上,若要出去的话难免惊动人,她现在只想躲起来,让慕容恪找不到她才好,因此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但是她又不能跟着李广德回屋,毕竟是女儿身,不方便。李广德放心不下她,两人便默然无语在桥上坐着,时不时的说两句话,但不知为何两人今夜十分的有默契,一句话还未完对方就已经明白。比如沉容指着月亮说:“今天的月亮……”
“真冷。”李广德道,一边搓了搓自己的手,顺便把沉容的手夹在手心,呼呼的垂着,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真诚。
沉容的表情僵了一僵,本能的就想把手收回来,可是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实在是太温暖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她在心里劝自己道:早晚还是需要李广德带她出宫的。
过了一会儿,她和李广德的手都温热了起来,李广德笑着放开,问她道:“你真不回去?”
沉容摇摇头,“你不用劝我,我是定然不会回去的。”
“你在害怕?”李广德笑。
沉容有些不悦,“害怕什么?”
“害怕殿下。”李广德眼里的光忽明忽暗,略带着点倦意。他不是傻子,沉容和殿下的关系一定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从那日慕容恪来叫他把沉容抱回去就知道了,太子什么时候会对一个小婢女这么上心了?不过他也知道这世上有缘无分的事情太多,就像现在,定然是两个人闹翻了,沉容闹小脾气要出去。
“我怕他,我当然怕他。他是我的主子,不应当吗?”沉容底气不足,因此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广德笑着摇了摇头,在沉容的肩头拍了拍,道:“你真不是个平常女子。”
“我就是个平常女子。”沉容半羞半恼的看他一眼。
“不不不,”李广德不停摆手,然后比划着想要形容,“你身上有一股,怎么说——傲气,而且给人感觉若即若离,总是隔着一层纱——”李广德说着在沉容的脸前划了一个大圆,然后噗嗤一笑道:“蒙着面纱的美人,谁说的来着——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好意思,我是个粗人弄不清这些。”
沉容忍俊不禁,轻轻在他臂上捶了一拳,少女的本性忍不住对他飞了一个眼风,薄怒含嗔道:“你尽是会拿我取笑的,我若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定然容不得你如此。”
李广德见沉容的心情渐渐纾解了,自己也高兴,笑着看向湖面。其实算不得是湖面,因为结了一层冰,光溜溜的泛着冷光,月亮倒映在冰上,真真像是被封在湖底的夜明珠。李广德指着湖底的月亮,一脸疑惑的问沉容道:“古人不是给月亮取了个挺别致的名字吗?叫冰什么的,我暂时想不起来了。”
沉容掩嘴一笑,打趣他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没什么文化却操着文化人的心,要不干脆有骨气些,把那些圣贤的书都拿来读一读。”
李广德懂得沉容是在开玩笑,也不当真,仍捉着那一个问题不放松,“到底叫什么,你可得告诉我。”
“叫冰魄。”沉容呆呆望着那湖底的月影,实在是美的触目惊心,忍不住想下面湖面上看一看,便问李广德道:“你觉得这冰结的算不算厚实?”
李广德眯萋着眼打量了一会儿,道:“说不准,你想下去?”
沉容眼里透着点狡黠,点头。
“好。”李广德一拍大腿站起来,低头对沉容道:“我先下去看看,你到桥的那头等着。”
沉容开心的在李广德的胸膛一拍,道:“真义气!”然后蹭蹭蹭的就往桥头跑过去。李广德留在原地呆了一呆,然后无奈扶额笑了,这小姑娘跟他男装出去了一次,不会就从此结下了兄弟义气吧?若真如此,那他就真的有冤无处诉,堵得慌了。
暂时考虑不了那么多,李广德扶着栏杆一跃而下,翻身就立在了冰面上,稳稳当当,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力道小,在冰面上没落在多少劲儿。李广德又实实在在跺了几脚,那冰面颤是颤了,但始终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下来!”李广德高兴的大喊道,然后两脚交替划着到了沉容那头,紧紧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小心脚下!看着石头别崴了。”忽然狡猾一笑,“若是崴了,那可就跑不掉了。”
“就你爱贫我!”沉容又好气又好笑,但还得小心注意着脚下的情况,这地方岩石和杂草盘踞,又是夜里,看得人怪费劲儿的。挣扎了半天手都出汗了,总算是安稳落地,沉容顿时觉得脚底一凉,忍不住打个寒噤,又怕被李广德看见嘲笑她,只得默默忍住。
“感觉怎么样?”李广德笑着问道,眼底明亮的和天上的明星似的。
沉容怕滑跤,便一直牵着李广德的手,匆忙抬头看他一眼道:“倒是有趣。我长到十七岁,还是第一次跑到冰面上玩儿,怪滑的。”说完自己讪讪的笑了。
李广德吃惊,“怎么,你小时候没有去河上玩过?”顿了顿又自己猜测道:“我知道了,你家在南方,冰结的不实,对不对?”
沉容摇头,竟有些得意他猜不中,耐心的给他解释道:“是因为我母亲,她不喜欢我和邻里街坊的孩子一块儿玩,也不允许我爬树、溜冰……总之小孩子的那些玩意儿她都觉得危险,不让我玩儿。”
李广德了然的“恩”了两声,一边牵着沉容在冰上走着,一面感叹道:“你母亲待你也太严了,可想你小时候过得多无趣儿。”
沉容低头,眼里暗了暗,又重新抬头适意一笑,“你不明白,我是我母亲一手带大的,对于她而言,我就是全部,因此容不得我有半点闪失。更何况——我不跟着其他那些孩子疯,也没闲着,母亲把她的本事一一的交给我。”沉容说完,得意的给了李广德一个眼神。
两人走到月影前,沉容朝手心哈了口气蹲下去,用手指小心翼翼的触碰冰面——在她眼里却是“冰魄”,这冰冰凉凉的感觉,不就是月亮么?她终于鼓足勇气把整只手都按在了月影上,在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成了冰魄的一部分,她整个人,整颗心,都好像提升到了一个更高远的的境界,那个境界里,有诗、有酒、有琴棋书画、有风花雪月,她可以醉卧花下独自成眠。可是太冷了——沉容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一下把手收了回来,手心已经成了霞光般的红,冷到发痛、又痛到麻木。“唔”,沉容哈了口气,把两手放在一起揉搓。这一刻她又重新掉回了人世,变回了那个需要温暖的普通人。
李广德心疼的望着她,一时冲动,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沉容搓手的动作停下了,满脸诧异的看着他,“怎么了?”
“你还问我?”李广德恨铁不成钢般看着她,道:“倒是你自己,明知道冷还把手贴上去,做什么?”
沉容脸上的表情顿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就是在这么一刹那,她突然明白过来——李广德是永远不会理解她的,但是慕容恪可以,不用她一言一语,慕容恪便能知道她所有举动的含义,这是件顶好的事,却也是件顶糟糕的事。正因如此,李广德永远不会怀疑她——也不能说不怀疑,只是他不够聪明,于是只能相信她。至于慕容恪……沉容低头凄凉一笑,不想再想起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
“我就是好奇。”沉容懒懒道,一边悄无声息的从李广德的怀里抽身。
李广德看她疏远自己,不禁有些失落,但也知道自己此举冒失,便不做多想,道:“想要滑冰么?很好玩儿的。”
沉容眼里晶晶一亮,道:“我是想着呢,但又怕栽跟头。”
李广德一拍胸脯,爽快保证道:“怕什么?有我呢,我带着你滑,绝对不让你跌跤。”
沉容咬着唇儿犹豫了半晌,终于答应下来。于是牵着李广德的手,小步小步的在冰面上滑,后来胆子大了,步子也大了,一滑可以溜的老远儿,开心的咧嘴直笑。李广德笑望着她道:“我放手了,你自己滑。”
沉容还未来得及反应,李广德就已经丢开她的手,害的她身子一颤差点滑倒,无奈的瞪了李广德一眼,当真自己试探的向前滑,越滑越顺,越滑越有感觉,差不多把这湖上所有的地方都滑过了。李广德笑着上来拉住她,道:“够了够了,这冰面已经不干了,被你滑的湿漉漉的,再不停,铁定要摔跤的。”
“好吧。”沉容恋恋不舍的往桥头走去,她也未曾想自己会痴迷于这样的游戏,大概是小时候没得玩儿,长大了反倒是回归了童心。
“我这是童心未泯。”沉容替自己辩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