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宫里派了人来,说是皇后有命,要云初明日进一趟宫。

云初虽不知皇后叫她过去是为了何事, 但皇后要她进宫, 她不敢不去。

她被宫人一路引着去了皇后的凤仪宫。

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扫了眼云初, 淡声道:“皇后娘娘这会儿还歇着,云姑娘先在殿外稍等片刻。”

云初微微颔首, 挺直着腰板站在殿前, 不见丝毫惧色。

东暖阁里,皇后看着晋王妃,跟她聊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事。

“这几日皇上有了烦心事, 连带着用膳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 本宫见了委实心疼。”

“皇后娘娘和皇上感情深厚, 自然是事事以皇上为重。”

皇后轻叹了一声, 道:“西边的战事虽是消停了,但也不知道能消停多久, 北边又开始不太平了。”皇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转了话题, “那日皇上跟北定侯世子提起赐婚一事,说是要将晋宁县主赐婚给他, 那裴世子却一口拒绝了皇上的好意,让皇上的面上很是挂不住。”

晋王妃奇道:“是么?臣妾瞧着那裴世子素来性子清冷, 倒是个极稳重的, 此次怎就这般沉不住气?”

“皇上一向爱才, 很是看重裴世子, 而晋宁县主又是俞大将军的女儿,一个擅长打仗, 一个是将门之后,两人志同道合,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也见过那晋宁县主几次,说话利落,有着别家姑娘没有的英气豪爽,若真能嫁给裴世子,倒是顶好的一门婚事。”

晋王妃无话可说。

赐婚的可是圣上,那裴世子怎敢连圣上的意思也敢忤逆?

裴世子可不是个傻的,他这般不顾圣上的颜面,只怕是有着不得而为之的理由。

“那裴世子听得皇上说要赐婚,才开口禀明说他已有了心悦之人,只能辜负皇上的美意。皇上便问他,他心悦的是何人,裴世子说他心悦他原配。”

“裴世子说的可是云家那姑娘么?”晋王妃眉头微微蹙起,“可臣妾记得他俩前些日子便已和离了。”

皇后朝她投去了无奈的一瞥:“可不是么,所以皇上和本宫才觉着头疼呢。”

皇后缓缓道:“照理说夫妻一场,朝夕相处的,裴世子对她有了感情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皇上体恤他这一点,是以那日皇上便已开了口,说允了裴世子娶晋宁县主为平妻,两妻共侍一夫,也算是圆了他对原配的情分,又不至于辜负了皇上的好意。

“这本是两全其美的绝妙法子,偏生听了那番话后,裴世子跪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他此生只愿娶云姑娘一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会娶旁人让云姑娘受半点委屈。”

晋王妃压下心中的诧异:“皇上可有动怒么?”

她原以为云初和裴世子是因感情不和睦才决定和离的,倒当真没料到裴源行会这般在乎云初。

对云初生了情愫还能理解,只是裴源行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在北定侯府那样的环境里生存至今,这几年又领过兵打过仗,还深得皇上的信任,不管怎么想,他都该是个极为理智的人,断不会因为情情爱爱被人牵着情绪走。

皇上嘴上说是跟他商议婚事,但谁不知道皇上随口说的话,可就是金口啊。

除非裴源行当真对云初在意得紧,不然也不至于鲁莽到这般田地。

皇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皇上本是一团高兴,被裴世子一口拒绝,心里怎么可能痛快?可皇上向来惜才,不忍责罚裴世子,却又实在气恼裴世子不识好歹,本宫瞧在眼里,很想替他分忧解难,便将那云姑娘招来了宫里。”

晋王妃愣了愣:“现下云姑娘就在殿外么?”

皇后点了点头,道:“眼下左右无人,本宫也不妨跟晋王妃说几句心里话。皇上虽气,本宫倒觉得裴世子对他原配情深意重,不惜得罪了皇上也不愿让云姑娘受半分委屈,这份情意实属难得。

“本宫想着,既然当初裴世子决意跟云姑娘和离,自然是有着旁人所不知道的缘由。裴世子固然对她一往情深,那云姑娘总也得当得起他的一片真心才是,是以本宫想借今日的机会仔细相看相看那云姑娘,方能宽下心来。”

皇后招手唤来了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云姑娘在殿外可有闹出什么动静么?”

宫女见她问起,忙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适才奴婢已经去瞧过了,云姑娘已在殿外站了有半个时辰了,极守礼数。”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是么?”

宫女垂首低低地道:“奴婢不敢欺瞒皇后娘娘。”

晋王妃忍不住替云初说起了好话:“臣妾和那云姑娘打过交道,那云姑娘是个不错的姑娘,虽是商户之女,却不卑不亢,绝非谄媚之人,更难得的是遇事不慌,处理起事情来沉着冷静。”

皇后冲她笑着点了点头:“能得晋王妃一声夸赞,那姑娘定是有几分长处的。”她偏过头去,吩咐道,“说起来她也在殿外等了许久了,你出去将云姑娘带进来吧。”

宫女应了声是,赶紧去了殿外,将云初带进殿内。

云初步入殿内,朝着座上的皇后和晋王妃行了礼:“民女云氏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晋王妃,皇后娘娘和晋王妃万事安康。”

她说话得体谦和,礼数周全,虽是第一次入宫,却并未显露出半分卑怯。

明知皇后娘娘是故意将她晾在殿外,却没有丝毫不耐。

倒跟晋王妃说的一样。

自前几日裴源行在书房里拒绝了赐婚后,丝毫不见他有改变初衷向他服软的迹象,侯爷越想越觉得此事拖不得,万一圣上问起此事,而自家儿子还是如眼下这般顽固不化,岂不是要将圣上狠狠得罪了?

那日他便已撂下狠话,威胁着说倘若行哥儿继续一意孤行,那就莫怪他到时候收回世子之位了。

他总以为行哥儿这下总该怕了,不料儿子却回他,他并不稀罕这个世子之位。

侯爷心下虽急,一时间却又拿这个儿子没办法,思来想去,想起行哥儿终究是在侯夫人的屋里养大的,他这个当父亲的劝不动,当母亲的若是能规劝一番,行哥儿总归能听进去几句了吧。

如若能说服行哥儿答应这门亲事迎娶晋宁县主,那便更好了。

如此想着,这日回了侯府,侯爷便径直去了兰雪堂。

侯爷进屋坐下,挥手叫屋里的下人退下后,便跟侯夫人提起了圣上赐婚一事。

距离那日父子俩闹了个不欢而散已过去了好几日,可今日重提此事,侯爷又忍不住动了怒,忿忿道:“行哥儿好歹是咱侯府的世子,眼下也二十多了,怎地还如此不识好歹?

“圣上想要赐婚于他,那是多大的体面,更难得的是圣上愿意信任咱侯府,焉知晋宁县主嫁进咱侯府后,咱侯府不能在朝上更上一层楼呢?这么一个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他却不知道珍惜。”

他左一句“逆子”,右一句“逆子”,却丝毫没察觉到侯夫人的异样。

侯夫人默默地坐在炕桌旁,眼底是一片被围困的悲痛。

今日是她律哥儿的生忌,身为他的父亲,侯爷却分明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着依靠行哥儿的婚事让侯府走得更稳。

侯爷一通埋怨,却半天没听到侯夫人吐露过一字半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雨娴,你这是怎么了?”

侯夫人恹恹地回了句:“没什么。”

侯爷本就心情不妙,这会儿见妻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愈发着恼:“雨娴,行哥儿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身为他的母亲,你不该对他的婚姻大事多上点心么?”

侯夫人扭头看着他,幽幽地道:“侯爷只记得行哥儿是你的儿子,却早已忘记了咱们的律哥儿是吧?”

闻言,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侯爷的心头。

“雨娴,你这是在怪我?!”

他额角青筋微跳,心中的怒意更甚。

他这边满心担忧着圣上会不会为了行哥儿的婚事记恨上侯府,雨娴却还有心思跟他提律哥儿。

死了十多年的人了,为何还要再特意提起?

一个个地,都故意要惹他心烦是吧!

“雨娴,这么多年来,你心里总是怨着我、恨着我,当年律哥儿病逝,我知你心里难过,便把行哥儿送到你屋里由你抚养。我这么做,我为的是什么?

“我为的不就是让行哥儿能代替律哥儿一直陪伴你左右,代替律哥儿孝顺你么。饶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你还总是避着我,不愿跟我亲近。你自己说,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侯夫人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反驳道:“行哥儿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唯有律哥儿一人!”

侯爷的脸色愈发阴沉。

若不是雨娴这般认死扣,他们夫妻俩又怎会离了心,又岂会这么一过就过了多年!

“雨娴,你总是走不出以前的阴影,总不愿把行哥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律哥儿命薄,没能一直陪伴着你,你明知律哥儿的事已无可挽回,便该朝前看。

“你自己好生瞧瞧行哥儿,行哥儿又有哪一点比不上律哥儿?我瞧着,几个儿子里,行哥儿是长得最像律哥儿的那个,就连念书打仗,他也是一众孩子里最争气的那个!

“不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偏心,假若律哥儿当初没有走,即便行哥儿没被送到你屋里养着,就凭他的能耐,焉知行哥儿就真比不上律哥儿了?”

他虽不喜裴源行顶撞了他,但裴源行自小便能文能武,一看便知往后是个有出息的,难得他又长得跟裴源律八分像,见了他,雨娴也好消除些哀愁,假以时日,雨娴便能逐渐忘了夭折的裴源律,与他恢复昔日的夫妻情分。

他以为,将裴源行送去兰雪堂抚养是个顶好的主意,谁知过去多年,雨娴竟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侯夫人听不得他这般诋毁她的亲生儿子,眼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悲戚,歇斯底里地道:“行哥儿是阮姨娘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这辈子行哥儿都代替不了我的律哥儿!”

侯爷怒目而视:“你现在说这些?!你可知道,当初我若是没有把行哥儿送你屋里交由你抚养,当初你只会更加悲痛不已,早就随着律哥儿一同去了!”

他想送裴源行去救她一命,让她心里有几分盼头,她却半点不知感念他的好。

饶是这样,她竟还出言怪他!

“是啊,你把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送我屋里抚养,你便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了。” 侯夫人惨然一笑,“反正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于你而言也无甚差别,你自然无所谓送过来的是行哥儿还是德哥儿。”

自律哥儿逝世后,她便已看透了他,深知侯爷是个靠不住的人,只能跟她有福同享,却不能有难同当。

所谓的伉俪情深,不过如是。

被戳中伤疤的侯爷只觉得怒不可遏:“你总怨我待你不好。你自己说说,我哪里待你不好?

“你总想着律哥儿,不愿接纳行哥儿。你清醒点,律哥儿他早就死了,你再怎么思念他,他也回不来了!雨娴,你给我记住,你是行哥儿的母亲,而行哥儿也唯有你一个母亲!”

侯夫人哭得泣不成声。

侯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不择言地道:“律哥儿死后,你以为阮姨娘为何会紧跟着便去了?你今日却还在此口口声声地怨我,枉费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打算!”

侯夫人心头一跳,隐隐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她手指紧紧捏住帕子,静默良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你对阮姨娘做了什么?”

侯爷瞳孔骤缩,瞬间察觉到自己一怒之下不慎失言。

他目光躲闪着,停了几息才佯装淡然道:“你也不用多问。你只需明白一件事,行哥儿就是你的律哥儿,而他,会代替律哥儿承欢膝下,孝敬你一辈子,为你争脸!”

屋外,裴源行愣愣地直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