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源行明显地感觉到, 云初对顾礼桓心存感激,话里话外都在夸他。

顾礼桓在初儿眼里算“生人”么?

显然不算!

裴源行心里憋着一股气,紧握住白瓷勺, 又舀了一大口粥送入嘴里。

他吃得太急, 呛着了喉咙, 禁不住咳了起来。

云初见他状况不对,忙提醒道:“世子爷, 您吃得慢些。”

好一会, 裴源行才止住咳嗽,面色终于好看了几分:“无妨。”

他垂头看了眼碗里的粥,给自己找了个顶好的台阶, “这粥味道不错。”

云初信以为真, 眼眸嘴角都噙着笑意。

她手艺这般好么?难怪重活一世他还惦记着这碗粥。

莫非那日她送宵夜去他书房, 他因着不待见她, 不愿收下她送去的粥,但隔着食盒盖, 他还是闻到了那碗粥的香气, 所以至今对那碗粥念念不忘么?

如此想来, 倒也说得过去。

云初坐在桌前,托着腮儿:“世子爷, 您是何时发现我是重生过来的?”

裴源行放下白瓷勺,道:“你去我书房那回, 我叫你……”说到此处, 语气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敛了敛眸, 才继续道,“替我研磨。”

他本想说那夜他差人叫她去居仁斋, 其实心里头是想向她讨要一个香囊的,一个她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

青竹她们得了香囊,后来便是连顾姑娘和青儿,她都做了香囊送予她们。

唯独他没有!

云初哪猜得到他心里的万千思绪,点了点头道:“那日世子爷便察觉到了么?”

“那日你站在案桌前,却看向书架第三格左侧,恰好就是我问你的那本书。你甚少来我书房,我只随口问了一句,你便知道那书放在了何处,我这才察觉到了端倪。”

云初点了点头,心中叹服不已。

那时她为免暴露自己,已然比平日谨慎小心了,原来他那日还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他素来聪慧过人,她那些小伎俩很难瞒得过他。

她弯了弯唇,笑得坦然又明艳:“原来那会儿世子爷便已知道了啊,没料到竟是那本《晋州八记》出卖了我。说起来那本《晋州八记》我一直都想看来着的,原来竟是被世子爷寻了去。”

世上很多事果真是巧得很。

裴源行深邃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初儿也喜欢那本《晋州八记》么?

她倒从未跟他提起过。

“那本《晋州八记》,你想看来着?”

那日他就不该允了子瑜。

初儿既然想要那本《晋州八记》,那他便将它讨要回来。

子瑜若是实在心里不愿,他再另外送他些别的东西补偿补偿他便是了。

可初儿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也重生了一回的?

他看着云初,问出了心里的疑惑:“那你又是何时发现我的?”

“就是那日杜盈盈刚来侯府,世子爷嫌我走得太慢,说要背我过去,那时候您还问我,我的腿可还疼?我说并不怎么疼,您却又跟我说,要下雨了,我的腿脚怎会不疼?

“后来我越想越感到疑惑,世子爷怎知每逢雨天我的腿脚便会隐隐作痛,世子爷的腿脚分明好着,原是不该知道这些事的,可世子爷当时却坚信我的腿脚会因雨天而感到不适,我就在想,许是世子爷也曾受过腿疾的苦楚。

“于是我便记起我做过的一个梦。我也跟世子爷提起过,我做的那些噩梦看似荒谬,却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梦里,您拄着拐杖,行走起来有些不便,我便疑心前世您应是遇到了什么事,腿脚也受了伤。”

裴源行移开视线,桌下的手指缓缓握拳。

原来她梦见前世他瘸了腿。

他一时也不知心里头欣喜多一些,还是窘迫多一些。

欣喜,因为她梦见了他。

窘迫,因为他不想她瞧见他狼狈的样子。

她看着他,问道:“世子爷,您的腿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么?”

裴源行愣了愣,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时声音带着些沙哑:“我想救下一个人,后来……”他顿了顿,又道,“从那之后,我便只能拄着拐杖行走。”

云初前世深受腿疾之苦,如今对裴源行自然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她心下动容,柔声问道:“那世子爷可将那人救下了么?”

裴源行苦笑,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嘲意味:“我不自量力,明知当时的情形是救不下那人的,可我却偏要试试!”

这日下了朝后,皇上遣了公公过来,召侯爷去内书房。

侯爷跟着公公走进内书房,心里七上八下的,百般琢磨不透圣上此番叫他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皇上见他来了,微微一笑道:“裴爱卿,你来了正好,今日左右无事,朕和你闲聊闲聊。”

侯爷低垂头着恭敬回道。

皇上面上仍带着笑:“现下不是上朝的时候,裴爱卿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

侯爷嘴里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落了坐,也不敢坐得太舒坦,只挨着椅子坐了半个身子。

“前些日子虽是在边疆打了一场胜仗,只可惜俞大将军战死沙场,朕这心里头当真难受得紧。”

侯爷忙宽慰道:“俞大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他誓死守着边疆,老百姓们才能有安稳日子可以过。他虽身死,老百姓们却会感恩他一辈子,从此安居乐业,再也不用受那战争之苦!”

“裴爱卿这话深得朕心。”皇上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叹了口气,“俞大将军的女儿俞姑娘如今因着这场胜仗成了遗孤,朕也给不了她旁的,便封了她为晋宁县主。”

“皇上圣明,俞大将军若泉下有知,定会感激皇上,也断不用再忧心晋宁县主了。”

皇上眉梢略微一挑,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虽说晋宁从此衣食无忧,可终是孤苦伶仃,身边无一个亲人,也是可怜得紧。”

侯爷嘴上附和着,心里却起了疑惑。

圣上特意将他唤到书房说话,总不见得是为了聊晋宁县主的身世有多招人同情吧?

皇上又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闲话,方才感叹道:“朕倒是有几日不曾见过源行了,朕时常能见着他,却从未问过他今岁几岁了,前几日皇后刚好向朕问起,朕竟一时回答不出来,被皇后好一番打趣。”

骤然听见圣上问起自家儿子,侯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分毫不显,佯装不解其意地道:“劳皇上挂念,是犬子的福分。”

见皇上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脸上,似是在等他的答复,他静默了一息,忙又回道,“犬子今岁二十一岁。”

皇上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三分笑:“朕闲来无事,倒也想充当一回月老,源行他丰神俊朗,又是难得的聪慧能干,跟晋宁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朕正想着下一道圣旨,将晋宁赐婚给源行,裴爱卿意下如何啊?”

饶是惯会揣摩圣心,侯爷听了此话,仍是吃了一惊。

难怪圣上没来由地跟他提起俞大将军,又提到俞大将军的遗孤被封了晋宁县主,合着闹了半天,是想撮合晋宁县主跟行哥儿。

侯爷虽面色不改,心底却不可避免地有些雀跃。

那俞大将军若是活着,这赐婚倒让人觉得棘手。

但俞大将军到底是战死战场的,将军府也只留下一个女儿。俞大将军的女儿虽得了个封号,并无实权,若真嫁进侯府,也指望不了她能帮衬得了侯府,反倒让北定侯放心圣上的赐婚。

只要圣上没有动侯府的念头,侯府就能一直屹立不倒。

晋宁县主再不济,总比云家那丫头要好些。当初他会愿意跟云家结亲,也只是为了避开杜家。

如今杜家倒了,行哥儿又跟云家丫头和离了,是时候给行哥儿寻一门更门当户对的婚事了。

他一壁暗自窃喜,一壁还不忘谦虚道:“皇上看重犬子,是犬子的福气,也是整个北定侯府的福气,只是犬子不才,娶过妻,脾气又倔,配不上晋宁县主!”

皇上眯眼打量着他,心下了然。

北定侯嘴上虽说得谦虚,但对这门婚事,他心里头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不由得笑了笑,道:“爱卿这话未免太谦逊了些,朕瞧着源行就很不错,办事稳妥,想当年在战场上也是立过大功的,晋宁又是将门之后,两人倒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见侯爷欲要开口说什么,皇上又道,“朕知道裴爱卿是在顾虑什么,你定是担心晋宁嫁过去只是当个继室,觉得委屈了晋宁。可当初的事,朕虽在宫里,却也有所耳闻。

“北定侯府和云家结亲,个中的缘由朕多少也知道些,依朕看来,这门亲事和旁的亲事不同,源行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做了他该做的事。此事也怨不得源行,晋宁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定然不会对这门亲事有任何怨气,何况朕也会找皇后,由皇后再出面劝晋宁几句,那便更稳妥了。”

侯爷感激涕零:“多谢皇上厚爱,犬子定不会辜负皇上和皇后的一片心意,不会让晋宁县主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皇上摆了摆手:“裴爱卿莫急,朕虽看好这门亲事,却也不愿乱点鸳鸯谱,总也不能违背了孩子的意愿。你且回去问问源行的意思,看看他可否真愿意娶晋宁为妻。若他点头了,改日朕就下一道圣旨将晋宁许配给他,裴爱卿意下如何?”

侯爷忙拱手道:“皇上如此体恤微臣,微臣感激不尽!”

直到回了侯府,侯爷的脸上还挂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