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因那个雪夜, 他向她解释了前世她未能知晓的事,她便以为,他并非像她先前想的那般冷酷无情, 他跟她一样, 亦有着诸多的无奈。

还有那日元宵节, 他特意去年家胡同告诉她,她不用担忧福佑寺的事会再发生。

她以为, 先前是她带了偏见看待他, 认定他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再后来,她发现,其实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人表达善意。

今日过来的路上, 她甚至还猜想过, 兴许是方氏以讹传讹误会了裴源行, 抑或是裴源行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 让他不得不对卢弘渊下手。

她果然是傻透了,为何还要巴巴地特意跑过来追问他, 卢家遇到的事是否跟他有关?

他不是一直都是那样的人么?

大姐姐是否会因为卢弘渊被降罪而在夫家受尽苦楚, 他又岂会在意半分!

云初眼里噙着泪光, 点了点头,道:“你有你的理由, 你总是有理由,可你就是不说!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你是不是以为, 纵然你不说, 旁人就该猜到你的心思?那时候杜盈盈设局害我、太夫人冤枉我, 你明知我是被人诬陷的,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你信我, 哪怕是私下里说。你依着太夫人的意思罚我跪祠堂,后来你更是将我禁足于听雨居,为了我不曾做过的事罚我抄写经书,是不是也是因为你有你的理由?”

她以为他们俩已经化解了种种误会,开始学着坦诚相见了。

一切不过是她在自以为是罢了。

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好,即便您有一万个理由要动卢弘渊,纵使卢弘渊他的确该死,您就不能早个一年两年,或是延后一年半载再动他么?

“您知道么世子爷,今日我听到卢家的人说是您将卢弘渊送进了牢里,我以为他们是在冤枉您。我竟会以为,您再如何想要出手对付卢弘渊,您也绝不会伤害到我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

“那日我问您,前世我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您跟我说过,她不会有事。我信了您的话,因为我知道,我也相信,您从来不会,也不屑于说谎。

“您知道如今您将卢弘渊送入了大牢里,我的姐姐在夫家的处境会有多为难么?她眼下正怀着身孕,头胎本就艰难,大夫也已经说了,她胎像不稳,我……我更是梦见前世她……”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余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还能说什么,说了又能如何?

她手脚发软,扶着墙角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里一点点渗了出来。

周遭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她压抑的哭声,每一声都像是在他的心头上捅刀子。

她性子素来要强,那个时候他误会她、众人无故冤枉她,他也未见她流过眼泪。

她对他是失望到底了。

就连当初,当着众人的面被太夫人辱骂、被他责罚时,她应该也没对他这般失望过。

云初抬手摸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她该怎么办?

分明已经预知了姐姐前世的遭遇,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

真的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出事么?

胸口处似是压着一块巨石,呼吸越来越急促,周遭充斥着一阵阵耳鸣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云初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云初醒过来时,人还有点恍惚。

身上盖着的棉被是刚晒过的,软乎暖和,还带着点药香味,不是她用惯的棉被。

她想起昏厥前她去了侯府找裴源行。

一想到姐姐的事,云初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就下了床。

“少夫人,您醒了啊。哎,您怎么下床了?”

云初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是谁,她怔忪了一下:“倪大夫?!”

难怪棉被上沾了药香味。

眼下她是在医馆里么?

倪大夫如往常一般为她把了脉,扶着她躺好:“少夫人,您若是还觉着有些乏累,便在医馆里再歇息片刻吧,这屋子是我平日里睡晌午觉的地方,是极稳妥安静的,少夫人放心便是。”

“倪大夫……”云初开口想要纠正倪大夫的称呼,说她早就已经不是侯府的少夫人了,倪大夫却自顾自地继续道:“今日裴世子送你过来的时候,神色慌得很,我还以为少夫人怎么了呢。方才我替少夫人诊脉的时候,发现少夫人平日里不太注意调养身子。少夫人,容我多嘴问一句,先前我替您配的那些补血养身的药,您都没有好生喝过吧?”

今日裴世子抱着少夫人冲进医馆的时候,她瞧他脸色苍白,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抱着少夫人,可他将她放下时,手指却微微颤抖着,分明是大冬天,他的额头上却沁出薄薄一层冷汗,把她吓了一大跳。

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带着些羞窘。

倪大夫颔首道:“那就难怪了。依我看来,少夫人您本就有点体虚,先前已喝了不少性寒的汤药,后来也不曾好好调养过,今日又一时情绪波动过度,所以才会晕了过去。我已帮您又配了些补血养身的药,你身边的丫鬟已照着我给的药方子替您抓药去了,待今日回去后,少夫人定要好生喝药,莫要再疏忽了。”

云初瞳孔微微收敛,奇道:“倪大夫,先前你为我配的那些补药,不是为了让我易于怀上的药么?”

倪大夫笑了笑,道:“不瞒少夫人,我本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之前少夫人曾喝下了不少凉药,那凉药药性凶猛,少夫人的身子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易怀上孩子。裴世子跟我说,少夫人因着那凉药的缘故身子受了损,若是没调养好就生养孩子,对少夫人的身子不好,以后年纪大了怕是要吃苦头,子嗣之事且看看缘分再说吧,眼下先把少夫人的身子养好才是顶要紧的。”

闻言,云初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那日裴源行因玉竹倒了那碗汤药而动了怒,她本就起了和离的念头,索性就跟他提了和离,那会儿她还跟他说,她不想喝药,不愿为他诞下子嗣。

难怪那时候他听了,即刻红了双眼。

她还记得他问她——

你以为我让你喝补药,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

原来是她错怪了他。

倪大夫温声劝道:“往后少夫人可不能再这般任性了,药虽苦,却于身子有益,自己的身子总是最重要的,还望少夫人能每日按时喝药,好好将养着身子,待过了一段时日后,少夫人的身子便能大好了。”

云初垂下头,只觉得内心愧疚。

倪大夫都是为了她好,先前她却因着误会裴源行的缘故,将那一碗碗汤药尽数倒掉。

她抬眸看着倪大夫,点头回道:“倪大夫放心,往后我定会好生喝药的。”

屋门半阖着,屋里头两个人说的话顺着门缝,刚好让站在门外驻足不前的裴源行听见。

裴源行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唇角,一贯狠厉冷酷的眸子里染上了些许温柔缱绻。

果然还是得让倪大夫出马劝上几句才管用,初儿总算是听话了一回,愿意好好喝药调养身子了。

他抬手抚上门板,欲要推门进屋,便听得云初淡淡地道:“倪大夫,往后还请不要再叫我少夫人了,我早已不是北定侯府的少夫人了。”

倪大夫深感诧异,不由得问道:“这……?”

“我跟世子爷已经和离了。”

倪大夫忙给云初道歉:“是我糊涂了……”

余下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裴源行已推门进了屋。

倪大夫看了看云初,勉强笑了笑,退下了。

她阖上屋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看裴世子的样子,他分明是很在意少夫人的,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会走到和离这一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是个医者,却只能替人治身上的病,医不了心。

留在屋里的两人默默无语。

云初觉得心中矛盾,一面羞愧自己不该在汤药的事上如此看低裴源行,另一面,却还因姐姐的事对他生怨。

裴源行静默了半晌,忽而开口道:“天色已晚,等青竹抓药回来,我送你们回去。”

两人坐着马车,一路无话地回了年家胡同。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胡同口,云初起身,掀帘欲要走下马车,裴源行神色一黯,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只一瞬,便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青竹扶着云初下了马车。

宅子前,青竹上前几步,抬手叩了两下门上的铜环,跟过来的裴源行终是忍不住,垂眸凝视着云初,一贯清冷的嗓音多了些温沉低哑:“你回去后,定要好生喝药。”

云初睫羽轻颤了一下,柔声应道:“我会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挺秀的细眉依然紧锁着。

他知道,她还在担忧着她姐姐的事。

正踌躇着是否该告诉云初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留在宅子里的玉竹已隔着门板问了句:“门外是何人?”

青竹扬声回道:“玉竹,是二姑娘回来了。”

玉竹打开了门,云初刚要进去,裴源行喊住了她。

“云初!”

云初回过头来望着他。

裴源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了过去。

见云初愣愣地睁大了眼睛没反应,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那包东西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云初垂下眼帘看着掌心,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

抬起眸子看向裴源行时,他已转身离开了。

云初径直回了屋里,坐在了临床的炕上,她略一思索,终是将那包东西放在炕桌上,打开了包纸。

里面是一整包的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