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聊了几句正事, 韩子瑜便推说有事告辞了,裴源行也不挽留他,命小厮送他出了书房。

韩子瑜抬脚跨出院门, 回首瞥了眼书房, 瞧着四下无人, 压低了嗓门问风清:“你平日里总跟着你家主子,想来你家主子的事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 你给我说说, 你家主子今儿个是怎么了,怎地说话这般呛人?”

风清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一下:“有吗?”

世子爷哪日不是这副别扭样, 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韩公子为何反倒觉得不对劲了?

“有, 怎么没有!你家主子跟顾郎君可是有什么过节, 怎地这般瞧不惯顾郎君?”

风清了然地“哦”了一声,又不作声了。

韩子瑜瞧他的样子, 便猜到他是知道而不敢言。

“你这小子藏着掖着做什么?我和你家主子是啥交情哪, 你既是知道什么, 便放心大胆地说,有事我替你兜着!”

风清本就是个嘴里憋不住话的, 哪禁得住韩子瑜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赶忙回道:“奴才也不确定猜得对不对, 奴才只知那顾郎君原先差点成了云家的女婿, 若不是云老爷瞧不上顾家只是商贾之家, 这门亲事兴许早就成了。”

“云家的女婿?!”韩子瑜眉峰一动, 试探道,”难道顾郎君原本要娶的姑娘是你家少夫人?”

风清垂下头, 虽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但分明是承认韩子瑜猜对了。

“你家主子可知道此事?”

风清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道:“奴才自是不敢瞒着世子爷。”

韩子瑜眉宇间的笑意丝毫不加掩饰,拍了拍风清的肩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你这奴才倒是忠心,是该让你家主子知道知道。”

难怪裴源行瞧顾郎君哪哪哪都不顺眼,憋不出半句好话来,合着他是吃味了啊,心想着嫂子差点就成了顾郎君的娘子,哪还能有什么好脾气。

谁叫裴源行平日里就爱端着,活该!

韩子瑜走后,裴源行便回了听雨居。

一踏进院门,就瞧见青竹蹲在廊下煎药。

他脚下一顿,轻咳了一声。

青竹循声回过头来,见是裴源行回屋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行了个礼:“奴婢见过世子爷。”

裴源行侧目扫了眼屋门,又将目光移到青竹脸上:“少夫人每日可有好好吃药?”

他前些日子便细细交代过云初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每日牢记着替云初煎药,盯着她按时服药,便是她再嫌药苦也不能心软。

他叮嘱过两个丫鬟,再如何忙分不开身,也定要由她们其中一人亲手熬药和端药给云初,不得假手于他人。

有了前车之鉴,他绝不能再让这府里的任何人有机会在云初的补药里做手脚。

“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每日都有按时吃药。”

裴源行微微颔首,继而又嘱咐道:“平日里叫小厨房的厨子们也多注意着些,性寒的东西一律不许拿来做菜!”

青竹垂手立着,一一应下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裴源行一壁走,一壁问道:“少夫人现下在做什么?”

“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方才觉着有些困倦,这会儿正在歇息。”

裴源行停下脚步,转身朝院门方向走:“既然还睡着,那我便不进去了。”

见他出了听雨居的院门,青竹便打起帘子回了屋里。

听到动静,坐在外间埋头坐着针线活的玉竹抬头看了她一眼,揉了揉脖子,道:“青竹姐姐,刚才你在院子里跟谁说话呢?”

“是世子爷,问了我好些话,又叮嘱了好一会儿才走了。”

玉竹揉脖子的动作一顿,眼睫微颤着:“他问什么了?”

青竹:“他嘱咐我们好生留意着,每日提醒少夫人按时服药,且不得让旁人插手熬药之事。”

话音刚落,便听见云初在里间唤了一声“玉竹”。

两个丫鬟见她醒来,赶忙步入里间伺候。

玉竹端来热水服侍云初洗漱,立在一旁的青竹开口道:“方才世子爷来了一趟,得知少夫人已经歇下了,便又离开了。”

云初“嗯”了一声,便闭口不言了。

青竹素来是个心细的,深知少夫人一向不怎么在意世子爷,她若是不主动提起,少夫人还真不会再多问半个字。

主子不问,她这个当下人的却不该瞒着不说。

“方才世子爷还问过奴婢,少夫人每日可有好好吃药,世子爷还特意叮嘱奴婢,要奴婢好生留意着少夫人平日里的饮食。”

世子爷不让小厨房里的厨子们用性寒之物,定是担心会对少夫人的身子不利。

奈何云初听了,仍是木着一张脸。

青竹蹙起眉心,迟疑地道:“少夫人,您看……倪大夫开的那补药……您真的不喝吗?”

倪大夫不比府里的其他人,当初便是多亏倪大夫的细心医治,治好了少夫人的腿伤,是以倪大夫开的药方子,定是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云初静静地看着青竹:“将那补药倒了吧。”

青竹没再多劝,应了声是走出了屋子。

少夫人曾说过她不日后便要跟世子爷和离,既然少夫人打着和离的念头,孩子自然是不能要的。倘若少夫人喝下倪大夫开的补药当真怀上了,到了那时,少夫人便是再一心想要离开侯府,怕是也走不了。

母子之情,岂是说能割舍便能割舍掉的?

可现如今,世子爷待少夫人如何,她都瞧在眼里,平心而论,世子爷待少夫人果真是有几分真心的。

女人活在这世上本就艰难,一旦和离,日子定会过得异常艰辛,何况少夫人的娘家又是那样的人家,是万万指靠不上的。

倘若世子爷愿真心护少夫人一世周全,即便侯府不是什么好去处,有世子爷护着,想来府里的上上下下也不敢再欺负少夫人了。

她是少夫人最信任的人,合该事事替少夫人着想,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否该劝少夫人对世子爷敞开心扉,试着接纳世子爷呢?

他们毕竟新婚不过几个月,哪对新婚夫妇刚开始过日子的时候不是磕磕碰碰的,可若是互相交了心,兴许往后便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青竹捧着药碗发愣,玉竹已跟着走到廊下:“青竹姐姐,怎么还没将这补药给倒了,少夫人方才不已经说了不喝药了吗?”

青竹一脸愁容道:“玉竹,你真觉着少夫人该和世子爷和离吗?若是离了世子爷,少夫人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

怕玉竹闹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转而又向她道出心中的顾虑。

“玉竹你仔细想想,少夫人哪日和离了,云家定是指望不上的,就老爷和太太那脾气,莫说是帮少夫人一把了,能不继续给少夫人添乱便是万幸了,可一个女人既没娘家也没夫家帮衬,只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还得自己赚钱养家糊口,这日子能是容易过的吗?

“这些时日你总也亲眼瞧见了,世子爷虽面上看着淡淡的,倒是真心护着少夫人的。知道姚嬷嬷跟那避子汤脱不了干系,罚了姚嬷嬷后便直接将她打发了走,还喊了倪大夫过来替少夫人开药调养身子,便是每日的吃食也极为上心,我思量着,是不是该劝少夫人打消了和离的念头。”

玉竹忙道:“青竹姐姐,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少夫人好,可你我自小跟少夫人一同长大,少夫人的脾性你也是清楚的,她从不做冲动之事。她既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和离,自然有她的道理。总之我还是之前那句话,少夫人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玉竹,我自然跟你是一样的,少夫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只是担心少夫人日后会不会后悔,我更不想少夫人日子过得太苦。”

“青竹姐姐,这些事情你且不要去多想,总之这补药不能喝,若是真怀上了便麻烦了。”

玉竹知道青竹向来顾虑多,伸手接过药碗,抬脚朝一棵大树那边走:“你不倒,便由我来倒吧。”

刚将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倒在树下,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冷厉的男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竹冷不丁被吼了一声,心头一跳,忙循声望去,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连声音都带着点颤:“世子……世子爷?”

“啪嗒”一声,汤碗应声摔在地上,汤碗砸成碎片飞溅至四处。

裴源行视若无睹地踩在碎片上,朝玉竹愈发逼近了些:“你在做什么?”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送走了姚嬷嬷,却没料到他在府里唯一敢信任的玉竹和青竹,竟也开始对云初的补药做手脚。

玉竹手指蜷了蜷,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裴源行侧首看向立在一旁的青竹:“她不说,你说!”

青竹脸上血色尽失。

世子爷怎地突然回了听雨居,竟还撞破了少夫人的秘密。

她正踌躇着该不该如实招来,裴源行已勃然大怒:“谁给你们的狗胆?”

青竹和玉竹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两个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云初冲了出来,挡在了两个丫鬟的前面。

裴源行怔忪了一瞬,直视着云初,后者坦然地回视着他,徐徐而道:“世子爷,此事与她们俩无关,那汤药原是我吩咐她们倒掉的。”

裴源行瞳孔倏地一缩,满目的难以置信:“为什么?”

云初目光不躲不闪地望着他:“没为什么,就是不想喝。世子爷若是气,妾身听凭世子爷责罚,只求世子爷能放过玉竹和青竹。”

他眼神暗了暗:“你不喝补药,是不想让身子好了,是不是?”

云初卷翘的眼睫微颤了一下,心一横,索性跟他把话尽数说开:“是,妾身不想调养身子。妾身……”她抿了抿唇,道,“妾身不想为世子爷诞下子嗣。”

裴源行闭了闭眼,声音又干又涩:“你以为我让你喝补药,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

“妾身从不知世子爷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妾身却瞧得明白,世子爷娶我本就出于无奈,是妾身对不住世子爷,逼得世子爷不得不硬着头皮娶了妾身。”

是她存了私心,明知自己对裴源行并无半分恩情,却眼睁睁地看着裴源行满心不愿地迎娶她进门只为了所谓的报恩;

是她一直厚着脸皮霸占着世子夫人之位;

是她一味地拖着时间,直到彻底了结了沁儿的事儿,逼着父亲和邢氏立了字据不敢再干涉三妹的亲事,她才敢跟裴源行摊牌。

云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裴源行,终究是说出了那句话:“世子爷,我们……和离吧。”

他心弦一颤,望向云初,目光如刀刃似的锋利

“妾身知道自己无颜央求什么,只求世子爷能看在妾身平日里安分守己的份上答应此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裴源行喃喃重复道。

好一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倪大夫猜得不错。

云初果然是察觉到她先前喝的是避子汤。

难怪那日他劝她好生喝养生药,她却似是百般不愿,他竟还以为她是怕那药苦才不愿喝药。

裴源行垂下眸子,以掩去眼底的自嘲。

她哪是怕药苦,她不过是不想要他的孩子,如此,她才能毫无牵挂地离开他、离开侯府,而他竟还蠢得跟什么似的,整日挂念着她的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他勉强稳住身形,明知答案定不会是他想要听到的,却兀自不死心:“你是怕跟我有了孩子,你便再也走不出这座侯府了,是不是?”

“是。”

还是那样柔和的声音,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裴源行看着云初半晌没作声,忽而,他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好,如你所愿,那便和离吧。”

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转身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