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那本书,当你年复一年的轮回,文学是最后的安慰和出口。”于默说话有些喘,跑步影响了她对话的节奏,“我还看过《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这本书比《新华字典》还厚,我还背过《新华字典》,什么冷门看什么。”

“我是说,”梁华说,“时间的地震。”

“我裹挟在时间洪流之中,但我看不到河水全貌,也不知道她的流向与脾气。我只知道首次时震发生于2000年夏天。”于默的跑动越来越吃力。

“首次时震发生于2000年7月25日,整个西郊动物园沦为奇点,这是第一时环。当时的游客,有的掉入奇点,有的逃出生天。从开始到结束,刚好二十四小时。时间沦陷区从原子大小的存在扩大到五百亩的动物园。第二次时震发生在九天之后,以动物园为起始向外扩散,形成第二时环,持续扩张时间仍为一昼夜,圆环内径为五公里。第三次,十六天之后,向外扩张二十公里,形成第三时环,第四次,半年,一百公里,第四时环。当时震救援的先驱者们突破时障,发现不同时环处于不同年代,由内向外,依次为史前、唐朝天宝四年(745年)、1983年、2000年。时环的特性难以捉摸,四次时震也没有规律可循,到现在也没研究明白,为什么只有人类会‘融化’,其他动物和非生物不会受到影响。”

“你们到底杜撰多少名词?”于默打断梁华。

“我想想,还有‘涟漪’、‘膨胀’、‘天眼’……”梁华认真回复于默的提问,扭头却发现于默已经停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气,梁华倒退到于默身边,“这是最内侧时障,如果你连这一圈都跑不下来,就不用报名了,过去的人。”

于默喘口气,双手扶着双膝,说:“看来你对时间灾难非常了解,那你知道时震肇因吗,骄傲无知的现代人?”

梁华张口结舌,仿佛时间静止。

于默重新开跑,把他甩在身后。

梁华望着于默的身影,呆立原地,久久不动。是啊,到底怎么回事?救援队内部和社会上都流传过几个煞有介事的版本,有人说是A国阴谋,向我国投射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核武,本来目标是首都,我方发现时已无法在半空拦截,只能干扰运行轨迹,使其降落至河北,击中西郊动物园;就像往湖面投掷石子,泛起一圈圈涟漪;时间就是那面湖。也有人说,这是来自外星人的高纬度打击,如同歌者文明的二向箔。一旦沾上外星人,任何离奇的物理现象都可成立,我们以为的天方夜谭,不过是科技的落差。

又一天,黄昏时分,两人的影子被落日拉得又窄又长。

他们仍然在划线的两边并肩跑步。

于默不断调整呼吸,问:“每次进入时环的路线都一样吗?或者说,通过时障的线路只有一条?”

“当然不是,只是每个救援队都有一条惯用路线。”

“一共几支救援队?”

“从A到G,七支。”

“我们属于哪支?”

“我们属于F组。”梁华察觉出不对,改口道,“我属于F组。每支救援队由五到八人构成,根据进入时环的级数调整行动人员,一般包括队长、领航员、医护人员、司机、情报员和一位格斗高手,比如我。”梁华最后三个字说得非常小心而吝啬,仿佛又想炫富又怕露富。地上的影子只剩孤零零的一条。梁华停下来,回头发现于默躺在地上,他刚才的害羞多此一举。梁华弯腰盯着地上的于默,说:“你这样可加入不了我们。”

“我应聘司机。我开车很溜。”

“开车?咳,开车。”梁华理所当然想到被网络语境曲解的新义。他非常讨厌,但不得不接受,时代就是这么一个时代,他又不能一直躲在过去。

于默再次跑远,梁华望着她的身影,心里有些陌生的起伏。一颗雨点落在他脸上,抬头看,一出绵密的雨登场了。路灯的光芒仿佛一只渔网,捕捞晶莹的雨丝。

梁华提了一口气,猛跑几步,与于默并肩,两人步调一致,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于默可以跟上梁华的节奏,呼吸不再紊乱、费力,终于来到最外侧跑道。

这是一个拥有四条圆边的同心圆,中间是实心圆,内侧圆环最窄,越往外,圆环宽度越展。操场跑道是等比例缩放的时环模型,救援中心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鞭策队员。灾难就在身边,不要遗忘,更不能视而不见。

救援中心设有射击室,除了跑步拉体力,练习基础格斗技巧,梁华也会带于默来射击室放松。他觉得这是放松,于默却如临大敌。

于默拿起一把手枪,说:“你们竟然配枪?不合法吧。”

梁华解释道:“国家特许。时震救援队不隶属于政府机关,但我们所有行动都会报备,受专属部门监管。不过,救援队并没有接受拨款和赞助,我们自负盈亏。”

梁华说毕,打完一个弹匣。

靶子上的同心圆让他想到环环相扣的时环。

于默随后打完一梭,问:“我很好奇,你们的客户是谁?被困者家属吗?”

“没有客户。”

“该不会是为了做公益?时震救援中心消耗不小吧,光一年租金就有上百万,更不用说那些高精尖设备、员工薪水、日常维护?除非你们的股东都是冤大头。”

“没有股东,时震救援中心的负责人就是创立者。这么多年,没有接受过援助,没拿过国家和社会一分钱。”

“那你们靠什么赚钱?”

“靠老板,周群是个商业天才。”

两个靶子推送到他们面前,梁华皆中靶心,于默的靶子干干净净,没有一枚弹孔。

于默耸耸肩,抬起两臂,摆成“W”状,说:“至少我把所有子弹都打出去了,这对于初学者来说,算是不错吧。”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冲出来,她跟梁华都吓了一跳。

梁华没告诉于默,救援中心本有机会吃上国字号的饭,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国家队”,之所以造成目前现状,主要原因出在创始人身上,他倔强地保持着救援中心的独立与清贫,基地的人都说他有一颗赤“字”之心。时震救援队差点在他手里破产,是周群力挽狂澜,让救援中心走上正轨。梁华不怎么喜欢周群,但欣赏他的运营能力。

*

张复兴目不转睛盯着餐桌对面的于默。

于默端起一碗蛋花汤,笑着对张复兴说:“看好了,别眨眼睛。”说完,她咕嘟咕嘟灌下。她穿一件吊带背心,衣服下摆卷起,露出透明的腰腹,一线水柱流出又消失,“你往哪儿看呢?”于默说罢抻展衣服。

“胃啊。”张复兴的目光却盯着于默的胸脯,他边说边吃面条,搞出很大的哧溜声,对着于默嘿嘿一乐,“我得多吃点,消耗太大。”

于默不停拿筷子戳着米饭,说:“救援队很辛苦吗?”

“嗯,每天都要搬砖,根本没时间摸鱼。”

“搬砖?还需要当泥瓦工吗?还有摸鱼,我没见到有池塘啊?”

“看来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于默凑近张复兴,小声说,“跟你打听个事呗,梁华有女朋友吗?”

“他连朋友都没有,除了我。”张复兴一脸疑惑盯着于默,“我一直研究‘融化’对人体的影响,但毫无头绪,为什么只要脑袋不‘融化’,人体机能就不会受到影响,明明,你都两半了。”

于默把一只手摆在桌面上,说:“你慢慢研究吧,考题给我。”

张复兴左右看看,偷偷从怀中拿出一个卷成筒状的软皮笔记本,从餐桌下面递给于默。于默接住,却没有从张复兴手中抽出来。

张复兴拱出一副油腻的笑容,说:“我也没女朋友。”

“你活该没有!”

于默把笔记本拽到手中,摆到桌面,大大方方翻看。

张复兴紧张提醒,说:“姑奶奶,你能不能有点作弊的觉悟。”

于默不以为然地凑上来,说:“哎,再跟你打听点事,通过时障的行李箱到底是什么?这玩意儿是救援的基础吧,否则进不来,出不去,一切都是白搭。”

张复兴从碗里拿出一根面条,捏着一头举起来,用嘴巴接住另一头,咬掉一截,剩下的首尾相连,在餐桌上摆出一个圆,接着又拿出一根,重复刚才的动作,只是咬掉的部分略短,摆出的圆更大,将第一根面条攒成的圆圈囊括其中,接着又拿出两根,摆成同心圆,捏出一颗米粒作为救援人员。

“那不是行李箱,是传送点。时震发生之后,逐渐出现桌面上的情况。面条与面条之间的区域就是时环,面条则是时障。时障无形,坚不可摧,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想要穿过时障只有一个办法,利用传送点。传送点不会破坏时障,也无法破坏,而是在时障内外形成相互纠缠的量子空间,进行物质传输。传送点是保持量子相干性的容器,物质传输时必须处于量子纠缠状态。目前技术水平有限,对传输要求很高,仅能实现两米范围之内的量子传输。别小看这两米,除了时震救援中心,世界上任何一个科研机构都做不到实物传输,顶多可以传输气体——”

于默指着桌上一部智能手机打断张复兴的侃侃而谈,“这是什么?”

张复兴疑惑地盯着手机,说:“手机啊。”

于默拿起手机,说:“我生活的年代没有智能手机,我只用两天就玩得很溜,而我根本不需了解其中原理。二十年前,我们聊天还靠发短信呢。”

“二十年前,听起来像上个世纪,科技发展严重割裂了代际。”

“我还有问题,如果传送点被其他人捡到怎么办?比如,我们上次在服务区开启的传送点,我们来到时障另一侧,没办法将传送点藏好。”

“这个不用担心,传送点只能开启一次,之后就会焚毁。”

“类似阅后即焚。”

“两个概念。量子传输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造成传送点报废,所以不是不想回收利用,而是技术条件不允许。”

于默站起来说:“原来如此。我吃饱了,你慢用。对了,我发现你们现代人开发出许多词语的新义,但开车这么中性和固定的搭配还有其他寓意吗?”

*

梁华、于默和张复兴并排走到大厅门口,门顶感应设备拾取到访客的体温,两扇玻璃门缓缓滑开。于默好奇地盯着看,进去又出来几次,乐此不疲。

梁华叫住她,“别玩了。测试马上开始。你的体能、射击和格斗技巧是弱项,毕竟集中训练时间不长,但你的经历可以加分,没人比你更了解1983年,毕竟,你度过了二十个1983年。如果进入第三时环执行任务,你一定可以提供帮助。”

于默感慨到:“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啊。”

“土拨鼠之年。”张复兴说。

“土拨鼠又是什么网络热词?”

“不是热词,抖个机灵。”

他们说着走到电梯旁边。

电梯从B1升上来,电梯门打开,里面有两位年长者,一个文质彬彬,穿白衬衫,另一个孔武有力,**双臂,二人从形体和气质上形成鲜明对比与互补。

梁华站住,没上电梯。

张复兴举起右手打招呼,“两位好。”

电梯门自动咬合,显示屏上面的数字开始滚动、递增。

于默一脸疑惑,“怎么不进去?”

张复兴拉了拉于默,用眼神觑梁华。

于默恍然大悟地说:“哦,给你打零分的考官在里面吧,到底是哪个有眼无珠、为老不尊的家伙,肌肉男?白衬衫?!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道貌岸然,为老不尊。”

张复兴拉拉于默的衣服下摆,疯狂给她使眼色。

梁华说:“张复兴没告诉你,他是时震救援队创始人吗?”

于默不以为然,“那怎么着,我不能因此昧良心啊。”

梁华说:“看来他也没告诉你,他还是我父亲。”

*

电梯门缓缓闭合,郭恺一直盯着梁云生,后者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不得不假装,不然呢,难道冲出去跟儿子大吵一架?他们父子二人早已度过针锋相对的时候,现在是默契地保持距离,就像一对相敬如宾的中年夫妇。

郭恺感叹道:“你们父子啊!”

梁云生装没听见,聚精会神盯着参赛名单,说:“今年报名的人不多啊。这个女孩是前不久搭救的被困者?有点意思。”

“我听说,你鼓捣出一个什么复原设备。”

“行踪复原仪。不是,你听谁说的?”

“张复兴。还没有其他发明?”

“有,我正在研究一种屏蔽时间侵蚀的服装,可以让救援者进入时区后免遭时间流逝的影响,无需顾忌时限,游刃有余地展开救援。”

“我先预订一套。”

梁云生打量着郭恺,摇摇头。

郭恺握紧拳头,展示一声腱子肉,“什么意思啊老头?”

“你照照镜子,好意思叫我老头。”

郭恺望着电梯门的照影,摸摸下巴,自顾自说:“我老吗?这叫成熟。”

梁云生打趣道:“老死了。”

“你叫老死了,还有人叫我老不死。”

梁云生问:“谁?”

郭恺神秘一笑,说:“不能说的秘密。”

梁云生和郭恺一起面试此批应聘者,说是一批,拢共没有几个,还有一些应届毕业生过来凑数,唯一一个高分通过的选手是周群推荐的小五。办公室的人都走了,于默又返回询问情况。

“对不起,你没有通过测试。我理解你的诉求,但时震救援不是凭一腔热血,至少没那么理想。这是一项非常神圣而艰难的职。”梁云生抱歉地通知于默。

于默打断梁云生,“交换呢?”

“什么交换?交换什么?”

“你不好奇吗?第四次时震发生之前,很多贪图房价便宜的人、无家可归的人都在第三时环外侧定居。人们以为,灾难已经结束,只要不靠近时环就没关系,靠近也无妨,反正有时障屏蔽。半年安然无恙,让所有人掉以轻心。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记性真的非常差劲。按理说,我应该陷落第四时环,怎么进入第三时环?我又没有传送点。”

梁云生站起来,神情激动而专注,“为什么?”

“用这个信息交换一个时震救援队名额。”

梁云生伸出右手,说:“欢迎加入时震救援队的大家庭。”

于默与梁云生握手,说:“您不考虑一下吗?我感觉好像亏了。不行,您先让我加入救援队,什么时候公开由我决定。”

“这是耍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