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

与吴英离婚后,佟定钦与李艳屏迅速领了结婚证。由于佟定钦的市长身份,他的身边必须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市长夫人。

更重要的是,有关他们的传闻已经在市府闹得沸沸扬扬。这些在长期政治生活中培养了惊人的敏感度的官员们,他们绝不相信,一次“假货”事件能让佟定钦决定离婚。这许多年来,佟定钦不管有多谨慎,多少留下了些蛛丝马迹。人们开始兴奋地猜测,这个能让佟定钦离婚的女人是谁。

而李艳屏这一次当然没有否认。面对着他人有意识的试探,她故意露出破绽。这一切正是她想要的,当所有人都知道她李艳屏是佟定钦的情人,那为了挽救自身形象,佟定钦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与佟定钦注册后的那天下午,李艳屏破例请了个假。这是她到市府工作以来,第一次请假。是的,她有资格请了,她再不需要伪装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样子了。她突然间觉得一身轻松,过去从事着严谨的政府工作时,偷偷摸摸与佟定钦私会时,那根绷得紧紧的弦,“嘣”地张开了。

她回到云翠山庄的公寓里,重重地倒在绵软的**。这是最后一次睡这张床了吧?她得意地在**翻滚。从明天开始,她就是市长夫人了。她知道这个名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多年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所有她渴望的一切,都会随着这个名位源源而来。她还记得在很多年前,当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对着贵宾席上的吴英深深仰望的情景。而今,她已经不需要再仰望了。那一刻,她几乎想打个电话给许文哲,告诉他:嘿,我做到了。

在那放松之余,她突然地感到了疲惫。就像堵塞的泉眼突然打开,积压了多年的疲惫都一起涌上来。她简直不想回忆在市府的这几年,除了工作的繁忙,更多的是心理的压力。她永远不能忘记那种“林黛玉”的感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每一天都提醒着自己不能说错话、办错事。假如哪天松懈一点,出了个错,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在那相互纠缠的百般滋味中,她闭上了眼睛。她依稀看到父亲向她走来。她觉得很奇怪,因为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是在此刻,父亲的形象是那么真切,那布满皱纹的脸是如此熟悉。李艳屏看到父亲张开手,笑着对她说:“囡,阿爸真为你高兴。”

李艳屏高兴地迎上去,她想让父亲知道,她现在是市长夫人了。她想告诉父亲,这许多年来,她吃过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现在终于得到回报了。可是,当她把手伸向父亲时,父亲却突然变了脸色,他生气地说:“你怎么改了名字?”

父亲的脸色慢慢变得很狰狞,让李艳屏感到害怕。她正想解释,却看到父亲忽然大哭起来,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呀?”

李艳屏被父亲的眼泪吓坏了。她迎上去,想抱住父亲,想跟父亲说,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是随着命运而来的。然而她忽然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父亲面前,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说出欺骗的话。这一切,来得都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浮华。

“阿爸,阿爸!”她只有不住地喊,可是父亲根本没有理睬,而是转身走了。李艳屏急了,她想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一点福都没有享到。而今她出息了,能让他享福了,他却如此绝情地走了。她亟亟地拉上去,可是父亲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拉不住,反而一脚踏空……

从梦中惊醒,李艳屏发现自己仍然睡在四平八稳的大**。电话响了,是佟定钦打来的,嘱咐她晚上一起陪同吃饭。与吴英时代不同,佟定钦很急于让李艳屏四处亮相。这大概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他佟定钦没有情人,这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太太。

(二)

现在,李艳屏的世界陡然一变,正式上升了一个档次。这是她过去只在梦中出现的事,她曾经以为遥不可及,没想到突然之间,梦就成了现实。

因为是第二次结婚,再加上吴英的风波未平,佟定钦没有大肆张扬。他用疼爱的语气对李艳屏说:“就这么简单领了证,会不会觉得委屈了?”

李艳屏笑说:“能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结婚的事,李艳屏只托人带了个口信给家里。她能想象家里掀起的轰然大波。她不想解释,想等到与佟定钦的关系稳定了,再一起回老家。

随后不久,佟定钦的生日到了。这是佟定钦的四十八岁生日,也是他成为市长的第七个年头。李艳屏有心要显示自己市长夫人的本事,她认真地张罗着,准备在一家五星级酒店,替佟定钦祝寿。

李艳屏正式以市长夫人的身份,为了这场盛宴前后打点。她亲自到酒店看场、定酒水,到省歌请节目。在省歌,她想起了与秦姐一起审节目的情形。现在,她不再是那个怯头怯尾的小跟班,她也有资格摆谱和评头论足了。李艳屏发现当人处在不同的位置,几乎不需要过渡,就可以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样子。她情不自禁以挑剔的口吻,对每个节目说三道四,享受着别人的诚惶诚恐。当听到省歌的领导,以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倾听她的意见时,她感到内心产生了莫大的满足。

富华来酒店的大厅摆了八十张桌子寿宴,还未到宴席正式开始,就已经全部坐满了人。会场正中高挂一个龙飞凤舞的“寿”字,是李艳屏特意到H市第一工艺厂订做的。为了让市长满意,据说这个金碧辉煌的“寿”字,是由工艺厂最好的艺人,用了四千多根金丝线一根一根粘出来的。除此之外,宴会四周还挂满了汽球、彩带,烘托出喜庆、热闹的气氛。开席前,舞台正中上演了几个节目:一个钢琴独奏,一个独舞,一个单口相声,让省、市的领导来宾们不至于在等待中感到无聊。

全场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省里的部分领导,市府、市属局的头头全部携夫人出席。李艳屏身穿一条白色的拖地礼裙,戴着佟定钦送给她的钻石戒指,笑容可掬地在大堂门口迎客。人们既恭喜她,也恭喜佟定钦,“李姐你今天太漂亮了,与佟市真是天造地设。”这样的恭维话,源源不断地从宾客口中送出。

佟定钦是所有来宾的焦点,而李艳屏则成了焦点中的焦点。哪怕她没有点明,来宾们也心里有数,这次摆酒,有让新夫人正式亮相的意思。

当看到秘书处的同事来道贺时,李艳屏尤其感慨。自她进入市府以来,这些人都是她的长辈。李艳屏这个名字,在市府里是不被人提起的,人们都习惯地称她“小李”。而今天,她的名字仍不被提起,但是人们已经改口叫“李姐”了。

每个人似乎都很适应这种转变。从“小李”到“李姐”,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自然。从过去以长者的口吻,煞有介事地下命令,到现在恭恭敬敬地与她说话,他们的过渡是如此飞快。在秘书处的同事中,肖松晚是第一高兴的人。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排斥李艳屏,甚至在表面上,做到与她关系亲密,这让他觉得将来的前途,会顺利许多。

秦岭也很坦然。虽然他从李艳屏进秘书处开始,就一直针对她,但是在市府这样等级严明的地方,他作为上司,这么对待下属很理所当然。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候,他是鲜明地表示了支持李艳屏的。

他们亲热地与李艳屏寒暄,称赞她打扮得很漂亮。李艳屏也尽力敷衍着,她知道,不管爬升到哪个位子,也不要得罪了这群老狐狸。

凌丽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谭春富毕竟是商人,不适宜在这个宴会出现,否则难免给人无谓的猜想。李艳屏看出凌丽脸上流露的复杂神情,既是羡慕,也是嫉妒,还有几分感伤。但不管怎么样,凌丽还是亲亲热热地对李艳屏说:“你今天晚上真美。”

李艳屏点头表示感谢,并握住凌丽的手,用力地捏了一把。那仿佛表示,凌丽的感受,她全都了解。“你今天晚上也很漂亮。”李艳屏说。凌丽笑着说:“哪里,再漂亮也没有新娘子漂亮。”

她这句话本来是恭维,在李艳屏听来,却产生了一丝难过。由于佟定钦的身份,再婚摆酒已经不可能,这一次寿宴的亮相,就当是婚礼了。李艳屏毕竟还年轻,心里有过无数次穿婚纱的憧憬。可是当意识到这憧憬将永远无法实现,她感伤地叹了口气。

凌丽也立刻意识到了,忙岔开话题道:“今天人太多了,跟你简直说不上话。哪天我们一起吃饭吧,太想跟你好好聊聊了。”

李艳屏也理智地克制了情绪,微笑着点头说好。凌丽很高兴,又握握她的手,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李艳屏回想起刚进秘书处时,第一次与凌丽吃饭,她那不咸不淡的态度;再对比着她今日的恭敬,只能感叹这个世界是多么势利。

客人络绎不绝,她不停地点头微笑,迎着每一个人的恭维,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感谢。望着那满场的热闹,她有刹那的恍惚,仿佛这就是她的婚礼,这些人都是她的亲戚、朋友,他们是来观礼的。

就这么欺骗自己吧,她在心里自嘲。客套的笑容摆得久了,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管他呢,在市府卑躬屈膝地笑了那么多年,再怎么笑也笑不出花样了。

席中,佟定钦挽着李艳屏的手,逐桌向每一位来宾敬酒。场面一团和谐、无比热闹。大家不停地祝佟定钦身体健康、祝他步步高升。在那一个晚上,所有能想得到的吉祥如意话,都像是为佟定钦准备的。佟定钦也拍着每一位下属的肩,嘱咐他们好好干;拉着每一位省领导的手,感谢他们多年来的关照。

只有当宴会结束,宾客们一一告别,李艳屏才意识到,所有的繁华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一点痕迹都不留。佟定钦在祝福话的刺激下,喝了不少酒。他醉醺醺地向李艳屏竖起大拇指,说:“今天这一场宴会,办得好。我这位新夫人,果然是经得起大排场。”

因为是名正言顺的宴席,来宾们都无一例外送了利是。这些利是的处理,就成了宴席散后最重要的事。深夜回到家中,两人把一桌子的红包逐个拆开,都有点目瞪口呆。那表面上方寸大小的、不起眼的红包,里面无一例外是很大一笔数目。

佟定钦知道下属们送礼不可能少,但实在没想到会那么多。他满足地笑,说:“这可是他们半个月的工资了,是不是都以为我这位新夫人贪财呀?”

李艳屏撇撇嘴:“那是人家自愿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没有强迫别人送,二没有跟别人开口说要多少。人家想讨我这个新夫人欢心,我有什么意见可说的。”

佟定钦笑了,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的脑子也转得太快了,竟然借着我的生日敛财。”

李艳屏听不出他这句话是褒是贬,但为避免抢了他的风头,她转移了话题说:“人家今晚都是诚心来贺你生日的,你怎么净想到不相关的地方去。”

佟定钦笑:“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就是想我的新夫人是不是太聪明了。”

李艳屏陪着他笑:“怎么?你现在后悔了,十年前你在小山洞里占我便宜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这一天。”

她这句话闲闲一转,让佟定钦红了脸。佟定钦说:“那时我对你可是一点邪念都没有,那一次倒是你想多了。”

李艳屏望着那一桌子丰富的礼金,得意地笑了。她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市长夫人,对佟定钦再不需要唯唯喏喏了。吴英当年挟她父亲的余威,从人际上控制佟定钦,她父亲一走,她就没有了任何用处。而她李艳屏则没有任何的背景,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爬上来的。佟定钦看似精明,处处掌控着局势。可是,她既然有本事从一个乡村姑娘变成市长夫人,又怎么不敢说,将来能驾驭佟定钦。

李艳屏决心认真践行市长夫人的角色,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她要成为佟定钦不可缺少的助推力。她诚恳地提醒佟定钦说:“佟磊经过上次的事,心情一定不会好。周末一定要叫他回家吃饭。”

“这个孩子,”佟定钦想起来依然生气,“真不像是我佟定钦的儿子。居然喜欢一个卖假货的个体户老板,还弄出那么恶劣的事件。”

佟定钦说着,脸色忽然有些许触动,也许是想起了吴英。李艳屏听他说到此,立刻明白,赶紧半撒娇半装怒地说,“怎么?你想起吴英了?”

佟定钦说:“没有,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是永远不会回头看的。”

(三)

李艳屏正式成为市长夫人后,仍然留在秘书处工作。她向佟定钦分析,夫妻俩在一起,不利于开展工作,倒很方便了某些人使坏。她的意思是能调到下属某局去做个副局,但佟定钦说,现在刚刚成为夫人,各方面都在关注,不宜太过张扬,等到明年两会过后,人事调动频繁时,再找机会。

与吴英的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同,李艳屏的社交活动是频繁的。她得到了吴英的教训,知道身为领导太太,一定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关系网。否则一旦有事,任何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艳屏着手参加了一些过去被她忽略的活动,如健身、舞蹈、瑜伽。市府附近有一家健身馆,是省、市领导的太太们惯常光顾的。李艳屏在那里办了年卡,以此作为与诸位领导太太联系交际、建立感情的途径,她希望能尽快交上朋友。

正如李艳屏所意料的,所有省、市领导的太太们都乐于与她交朋友。这与李艳屏的谦和的态度无关,她们眼里只有李艳屏身上那道“市长夫人”的光环。现在,李艳屏再也不需要时刻保持谦和的微笑了,她只需要礼貌地点点头,或者稍微侧目,那些有心与她结交的人,便忙不迭地走过来了。

这种一夜之间的转变,令李艳屏在感到得意的同时,也有点无所适从。她记得刚入社会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为如何伸展交际惶恐。她每天都努力学习着,点头微笑、待人有礼,给别人留下很好的印象。而今,她发现这一切都不需要了。当成为了市长夫人,自己便自然地成为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没有人不想与她成为朋友,没有人不夸赞她的美丽。权力的光芒体现在任何的地方,哪怕是女性之间的友谊。李艳屏甚至天真地想到,就算是自己飞扬跋扈,蛮不讲理,大概也有人称赞“有个性”。官场里的友谊,就等同于金钱和权力,只要到达了某个位置,一切便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

周末,佟定钦外出陪领导或别的应酬,李艳屏约了领导太太们在家里打麻将。与吴英的处处撇清不同,李艳屏打麻将专找几位副市长的夫人。她对打麻将的兴趣不大,主要是想在麻将桌上收收风声,了解市府各方面的动态。

早上十点一过,孔维任的太太、周启武的太太、李云枞的太太都来了。孔维任的太太崔月玲是一位中学教师,她人长得秀气,性格也内敛,与孔维任处处张扬的气质很是不同。

跟李艳屏一起打牌,崔月玲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而周启武的太太于莹,大概是因为在出境办工作,常年处于被奉承的角色,说话总是硬邦邦的。看着崔月玲有心点炮给李艳屏,她冷冷地笑说:“我说崔姐,你打的这些条子,都够你自己糊了。”

被于莹点破拍马屁拍得明显,崔月玲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李云枞的太太乔珍为了拉拢她,忙打着哈哈说:“手风不好就是这样。你看我,摸了一桌的万子。”

李艳屏一边听着她们的言语,一边估摸着三个人的牌路。其实她不需要这样费心思,因为明知道那三位都是让着她的。为了调和众太太们之间的气氛,李艳屏摆出一副大方的姿态说:“大家的牌都一样烂,你看我,摸了这么久,还没听牌呢!”

“原来李姐你还没听牌呢,我以为你要糊了,所有条子都不敢出。”乔珍讨好地说。

李艳屏的年纪比她们都小,可因为她是佟定钦的太太,大家一例叫她李姐。李艳屏名正言顺地担任起了太太团里的领导角色。她招呼着说:“怕什么,玩玩而已。大家放开了打,输了我又不是给不起。”

话虽这么说,一场麻将打下来,全然没有人敢糊她的牌。李艳屏也心知肚明,一边打,一边找话题闲聊,比如她问乔珍:“最近李市身体怎么样啊?我看他脸色很不好。”

难得得到顶头上司夫人的关心,乔珍也就喋喋不休地说开了:“我们家老李是急进派,最近关于H市的研究生落户问题,他提的方案提了好长时间了,佟市一直说要再考虑。其实老李的意思也是为了H市能留住人才。”

李艳屏对市府的大小事务都略有所知,要在过去,她一定有所意见,但在此时,她身份已变,不应该对有争议的问题随便发表意见。她一边打牌,一边巧妙地说:“这个事情我也不懂,都是佟市作的批示。这样吧,晚上他回来,我找机会问问。佟市说李市递上来的《请示》很不错,就是有些细则说得不太清楚。佟市跟我说,李市这几年改革搞得不错,可是老向市府要钱,一年比一年凶。听说去年把政府年度补贴专款都给李市了,哪还有那么多经费拨下去。”

她这么说,一方面显示她在佟定钦面前说得上话,是有分量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替佟定钦与李云枞之间转寰,在有争议的问题上各退一步。

话刚说完,正好崔月玲又出张条子,李艳屏一看正是自己等糊的那张,兴奋地说:“吃。”崔月玲本来就胆战心惊的,听她这么一喊,更是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叫一声。这下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场面一片虚假热闹。

大家笑着闹着,好半天才缓和。于莹不失时机地拍马屁:“李姐,我看你刚才大笑的那会儿,显得真是年轻。”

这话本是奉承话,听到李艳屏耳朵里却变了味道,她心里过了一过,心想,什么显得年轻,我本身就是年轻的。

李艳屏跟这些上了年纪的太太坐一起,不得不故作老成。那三位都是上了四十的人,而李艳屏足足比她们小一轮,在她们面前,她不适宜显得年轻。为了称得起市长夫人这个身份,李艳屏在装扮上也选择了老成,不然跟佟定钦站在一起不协调。她不喜欢人家说她老,但也讨厌人家背后笑她年轻。毕竟年轻的女孩总有出卖色相的嫌疑。她确实是从情人出身的,就更忌讳这一点。

(四)

李艳屏一心想做个贤内助,替佟定钦排忧解难,也许是这几年的发展过于迅速了,她越来越相信,凭着自己的敏锐和伶俐,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一天,佟定钦在吃晚饭时跟李艳屏说起:“今天外事办的乔主任来找我了,他说他老婆把儿子出国的事搞砸了,现在整个对外办都知道乔主任要帮儿子出国,搞得鸡飞狗跳的。”

李艳屏说:“他找你干什么?叫你跟出境办打个招呼?”

“是的,”佟定钦说,“现在我真的成‘好好市长’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找我帮忙。”

李艳屏略停了停,说:“乔主任既然希望你帮忙,你就花五分钟的时间打个电话嘛!”

佟定钦摇头:“我打个电话容易,问题是我认为没这个必要。”

“那需不需要我替你打理?”李艳屏试探着说。

佟定钦笑,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不过是告诉你有这么一回事。”

虽然是一件很小的事,却在李艳屏心里起了盘算。她知道佟定钦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出。他既然着重聊到这个问题,说明曾经考虑过。替乔主任吩咐一句是举手之劳,帮上了这个忙,乔主任肯定有所表示,送上一些“感谢”。但是官场向来是非多,佟定钦犹豫的是,自“假货”事件后,要否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揪着不放,一有机会就给他扣上“滥用职权”的罪名。

这样想着,李艳屏自作主张,打了个电话给于莹。她觉得自己已经身处这个位置,就得充分利用这个优势,将能掌控的事尽量掌控。假如自己跟吴英一样,淡漠官场,置身事外,那么吴英的现在就是自己的将来。

她细细思索了一会,觉得领导太太的“电话”要打得巧妙。不能像吴英那样,打个电话惹来一身麻烦。

在电话里,她没有急于说乔主任的事,而是邀于莹周末来打麻将。于莹当然说好。李艳屏又说起想出国旅游,问于莹公务员出国需不需要领导特批。于莹也不厌其烦,当下详细地将办理出国程序解释了一遍。这样绕来绕去,说了半天,李艳屏才不紧不慢地,带出乔主任想替儿子办出国的事。

于莹也是在政府工作了多年的人,对这种弦外之音一听就明白。当下爽快地承认,乔主任儿子出国的事,因为代理公司手续不规范问题,确实是在出境办被卡住了。“不过,”于莹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去问问我们领导,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李艳屏装作不在意地说,“那就麻烦你了。乔主任的太太打电话给我,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让我帮忙问问。”

她说的是只想知道问题的症结。但她知道,于莹不仅仅只是告诉她问题出在哪,还会“顺便”帮她把问题解决了。

事情一说开,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政府部门的办事作风历来如此,领导不过问的事情,往往拖延许久都得不到解决;领导打个电话亲自过问的事情,再难办也能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解决。李艳屏上午打了电话,下午就接到于莹的回复,说事情办妥了。

不过没想到,晚上佟定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李艳屏兴师问罪:“乔主任的事,你替他出面了?”

李艳屏听他说话的语气不对,再抬头看他满脸的不悦,忙解释道:“我没有打电话给出境办,就是找了个私人。”她细心地替佟定钦盛好饭,努力做出贤惠妻子的模样,“我听说乔主任的事本来正正当当地办就好。他太太心急,想早点把事办妥,就直接找了家代理公司……这顺水推舟的事,为什么不办,给乔主任留个人情。”

佟定钦略皱了眉说:“你别以为自己很聪明,自大的人最容易犯错误。现在市府里谁不睁大了眼睛盯着你。去年还是个小秘书呢!现在贵为市长夫人了。你仔细想想能不能胜任这个身份,不要风光了没几天,就犯个大错误。”

李艳屏听佟定钦说话的语气重,不禁起了逆反情绪:“我有本事在华富来摆八十桌,赚了五十多万,谁敢说我一句话。我帮乔主任,打了个私人电话,没越权,没犯法,谁能挑出我的错。”

佟定钦脸色一沉,说:“才当了两天市长夫人,你看你得意的样。原来我还以为很聪明呢!没想到你跟吴英一样蠢。”

李艳屏听佟定钦的话越说越重,也就不敢出声了。她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随口就把五十万的事说出来,太得意忘形了。她后悔了,想跟佟定钦道歉。可是一抬头,看佟定钦已经去翻报纸了,当天晚上就没再跟她说过话。

李艳屏很后悔,可是已经迟了。接下来连着几天,佟定钦都在外面应酬,深更半夜才回。李艳屏晚上一个人待在家里,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她想她现在也是市长夫人了,怎么就不能跟佟定钦平等对话呢。他佟定钦又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一句不对就可以发那么大的火。然而千不甘,万不甘,她也不能拿佟定钦怎么办。她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承认了这个事实:佟定钦才是一市之长,自己的权力是从他的身上借来的,佟定钦小心谨慎了二十多年,她也必须小心谨慎二十年,否则,吴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好在李艳屏与佟定钦在同一处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天下班后,佟定钦正要走,李艳屏拦住他说:“今晚我特别煮了糖醋蹄子,特别好吃,你就别出去了。”

佟定钦皱皱眉,说:“怎么不早说,今晚我约了H市设计院的几位主任。”

李艳屏说:“让其他副市代你去吧,你陪我回家吃饭去。”

佟定钦缓和了脸色,点点头。主动拉了李艳屏的手,两人算和好了。

乔主任的事情办妥后,乔主任的太太说要请大家吃饭。她们一群太太团,选了个周末一起去“农家乐”吃海鲜,摘水果,又打了半天的牌。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交流了感情,各得其所,满意而归。

李艳屏觉得这一通电话还是打得对。她心里想,该拿到手的还是要拿到手,至于佟定钦,要在表面上言听计从,私底下见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