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让李艳屏意想不到的是,于世纬还没有帮上佟定钦的忙,佟定钦已经先帮了于世纬一把。
事情的起因来源于于世纬出版的一本书。适逢H市报业集团成立二十周年纪念。于世纬借此机会出版了他的二十年记者生涯回忆集。这部集子主要记录他报道过的H市重大新闻事件。乘着“H市报业集团二十周年纪念”的东风,于世纬的书在H市卖得不错。然而就在那本书收录的旧文章之间,有人认为出现了问题。
向佟定钦提意见的,是原教育厅副厅长丁佩珍。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本来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听听曲子、散散步、享受一日三餐。但是当她看到那篇报道省重点中学“劣质校服”事件的文章时,她生气得睡不着了。
这篇报道曾刊发于十五年前的《H市观察报道》,讲述的是省实验小学订购劣质校服的事情。当年,省实验小学的校服由校领导根据省教育厅有关指示进行订制,没想到,做好的校服发给学生后,竟然发生了严重的褪色事件。二十年前,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远不如现在富裕,劣质的校服让家长们备感愤怒。他们带学生到医院,检查色素是否染到皮肤上;写投诉信到省教育厅,要求严查此事,一度将事态弄得很大。如此好的一个新闻题材,在当年被于世纬抓住了,文章刊发后,也引起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
二十年后,于世纬把这篇报道当做H市新闻发展史上值得记录的一笔。可是,当年的“省教育厅有关领导”丁佩珍,却为了文中的某些字眼耿耿于怀。“我们当时是很严肃地处理这件事的,”丁佩珍到处解释,“并不像文章中所写的那样‘敷衍塞责,包庇了事’。假如我当年看到了这篇文章,一定要告这个作者诽谤。”
丁佩珍在省教育厅做了十几年官,曾经跟吴英的父亲私交甚好。照吴英的说法:“丁阿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最初吴英向佟定钦转述这件事时,佟定钦丝毫没有理会。他简直不能理解,一个已退休的领导,为什么要抓住一篇二十年前的文章不放,非要讨个说法。
于世纬的新书通过李艳屏,也送了一本到佟定钦手中。佟定钦饶有兴趣地翻着,对李艳屏赞叹:“这个于世纬果然是人才,你看他这二十年来重点报道的二十个事件。每一件都踩在时代的点子上,选的口小,评的角度好,既讨好了普通市民的口味,又顺应了国家的思想政策。”
李艳屏说:“当时正是改革开放之初,政府管理各个环节都不完善。不像现在,政府管理体制基本完善,监管得也透明。他的这些文章,表面上看是揭伤疤,实际上正是为今天的政府唱颂歌,难怪连市委宣传部也大开绿灯。”
然而几天以后,佟定钦收到了由吴英转交的一封信函。写信的落款签有丁佩珍等数十人的名字,信的内容是反映于世纬的新书“违背历史事实,给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抹黑”。
“真没想到,老领导们还有这样的想法,真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李艳屏故意用嘲笑的语气说。她知道这封信是通过吴英递上来的,特别不希望佟定钦重视这件事。
佟定钦说:“H市报业集团这系列书涉及的题材都比较敏感。为慎重起见,都是送到市委宣传部的新闻出版处复审过的。这些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考虑到部分当事人还在,说起来是有一定争议性。”
李艳屏说:“就我对于世纬这个人的印象,他头脑清晰,思路敏捷,经验丰富,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佟定钦笑道:“满大街都是两条腿的人才。我们国家人多,相对的人才也多。”
李艳屏向佟定钦试探着说:“我猜于世纬的书是否违法,有市委宣传部说了算。丁佩珍的话有多少分量,那才是你正在考虑的问题。”
佟定钦想了想,无奈地笑:“我听吴英说,丁老已经联同几位当年教育厅的老同志,把投诉信递到了省教育厅和市委。现在还是要静等各方面的反映。假如省领导确实提出意见,这本书大概还是凶多吉少。”
李艳屏说:“出一本书影响不大,禁一本书影响可是大了。”
佟定钦笑:“这个我当然知道,所以说事情最好还是淡化处理。现在就看这位丁老到底有多大本事了。你别看人家已经退下来了,老树盘根,底下还长了多少枝节。吴英现在天天追问我这个事怎么处理,听得我都烦了。”
吴英这个名字在两人中间一过,气氛就僵下来了。李艳屏正是因为吴英的关系,才特别怂恿佟定钦不要理会。而佟定钦虽然不爱理会吴英,却还是很重视吴英的人际网络,尽管吴英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
(二)
原省教育厅副厅长丁佩珍,这几年一直身体硬朗,精神健旺。她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后,反而为了一件小事看不开。大概是人老了更要面子,为着一本书上的几句话,她失眠了好几天。一个曾经在官场上位置上热闹过、风光过的人,大概总免不了犯这样的错误。为了不被人遗忘,在遇到某种特殊机会时,喜欢调动过去的旧关系,做出一些节外生枝的事。丁佩珍没有意识到,她现在扮演的正是这样的角色。
连日来,她积极奔走,托人起草了一份**洋溢的抗议书,联名了几位牵涉其中的老同志,在吴英的帮助下,亲自送到佟定钦办公室。
当吴英搀着丁佩珍走进办公室时,李艳屏正在替佟定钦准备中午的饭菜。她将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一一摆到茶几上,细致地替佟定钦清洗他的专用碗筷。这本来就是李艳屏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自从她与佟定钦的关系稳定后,做这件事情就更变得理所当然。然而,当吴英推门而入时,李艳屏毕竟没有心理准备,脸上露出愕然的神情。显然,在吴英面前,她这样的举动是近于暧昧的。
李艳屏飞快地起身,亲热地向吴英打招呼。在那一刻,她确实有一点慌了神。如果她跟佟定钦没有关系,这么做倒还算是理直气壮的,这确实是她做秘书的职责。然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理起了作用,她心虚了,脸上的神情变得讪讪的。
吴英皱了皱眉,碍于丁佩珍在眼前,她不好说出刻薄的话。佟定钦看到丁佩珍,连忙客气地招呼:“丁厅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着连忙吩咐李艳屏泡茶。
丁佩珍毫不客气地坐下,她颤巍巍地指着吴英说:“阿英说你中午有一段午饭休息的时间,我便冒昧来打扰。佟市,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今天的来意。”
佟定钦笑着说:“我看了你托吴英转交来的信。”
丁佩珍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你,说起来这件事也不应该麻烦阿英。”她虽然是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佟定钦仍然是亲切地笑:“麻烦倒是不麻烦。不过丁厅,这已经是过去二十年的事了。区区一篇小文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丁佩珍听佟定钦这么说,脸色有点沉了。她喝了一口茶,像是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气,再继续说:“人越是老了,越是要脸面。我做了半辈子教育系统的领导,谁都知道我办事负责、刚正不阿。现在已经退下来了,反而看到被别人的文章抹黑,你让我心里怎么好受。”
佟定钦耐心地劝说:“丁厅,不管怎么说,书已经出版了,就是再修正也晚了。何况这是由市委宣传部拍板的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丁佩珍虽然人老糊涂,想法却还是层出不穷。她试探着说:“虽然是这样,那也应该在他们H市报业集团的发行物上公开道歉。或者至少由他们H市报业集团牵头,把事情的舆论修正过来。”
佟定钦一边拿起碗筷准备吃午饭,一边说:“丁厅,这件事闹大了对谁的影响都不好。”
丁佩珍看出了佟定钦根本不想管这件事,不高兴地说:“我已经把联名信递到了新闻处,也送到了教育厅,希望他们看到信后能引起重视。这些年我们的新闻监管放松了,政府的名声,领导的形象,都被那群媒体搞臭了。”
他们正热烈地谈着,李艳屏却觉得吴英把充满敌意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刺得她浑身不舒服。
丁佩珍毕竟是已经退下来的老同志,没有实权在手,说出来的话再重也只能是唬人。佟定钦深谙官场之道,怎么会上了她的当。不过看在老同志的辈分上,他还是一味地打着哈哈,丁佩珍不依不饶地说:“省教育厅的谭厅对此也非常重视,他说一定会向省里有关领导汇报,深刻追究这件事。”
佟定钦索性顺水推舟:“谭厅既然关注,那就再好不过了。”
双方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僵局。李艳屏趁机插入,替佟定钦解脱:“佟市,刚才创建办打电话来,说接到通知,国家创建办重新下发了评估体系。”
她这么说,目的是想暗示佟定钦事情很多,请闲杂人等识趣地离开。没想到佟定钦忽然脸色一暗,语气非常冷淡:“知道了,你找肖秘跟紧这件事就是。难道这么点小事,还需要我这个当市长的亲自过问。”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这话表面上骂的是李艳屏,实际上却指向丁佩珍。
李艳屏唯唯地应着,心里却酸酸的。自她认识佟定钦以来,从来没见过佟定钦骂她。而这一刻,他不仅骂她,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特别是当着吴英的面,这让她心里更加感到难受。李艳屏斜眼看到吴英脸色开怀了不少。显然李艳屏挨骂,让她心里舒服了。
看到佟定钦生气,丁佩珍也不敢再说下去了。连忙站起身,说:“佟市你别生气,底下的同志做错了事难免。”吴英也忙打着圆场说:“时间不早了,要不今天就谈到这吧。反正有我在中间联系,你们要再谈也方便得很。”
佟定钦不高兴地扫了吴英一眼,点头说“是”。
好不容易送走了丁佩珍,办公室里一下变得安静了。佟定钦转过头来,对李艳屏笑着说:“为了把她赶走,只得委屈了你。”
李艳屏淡淡笑道:“没事。”
正说着,没料到吴英送走了丁佩珍,又折回来了。佟定钦和李艳屏都吓了一跳。出于女人的直觉,吴英仿佛明白了什么。佟定钦毕竟是心里有鬼,他一改刚才给吴英的难看脸色,和悦地笑着说:“怎么,丁厅走了?”
吴英明显地做出生气的样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声:“你先出去!”
她这一声话,明显是对李艳屏说的,却是望也不望她的样子,很明显地表现出对她的轻视。佟定钦望了望李艳屏,似乎是抚慰,却也不敢过分流露任何神色。李艳屏无可辩驳,只好默默退出办公室。她在短短时间之内受了两次委屈,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按捺着情绪,飞快地离开,听到身后的门重重关上了。
(三)
丁佩珍在佟定钦这里碰了钉子,在其他地方还是多少收到些回响。于世纬有所耳闻,他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李艳屏处。
“听说原来的教育厅副厅长联同几个人到处去闹?”纵然是见惯了世面的于世纬,在这种情况下也有点紧张,“我听说也闹到佟市那儿去了,想听听他什么意见。”
李艳屏把佟定钦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大致跟于世纬说了。出于内心的憎恨,她有意无意地把导火索引到了吴英身上:“丁厅通过佟市的太太四处活动,放出舆论,希望能引起各方领导的重视。但是现在的领导,对于二十年前的事,根本没兴趣过问。”
于世纬也向李艳屏交代他这方面的情况:“我昨天晚上找了市委宣传部的肖部吃饭。他说书既然已经出了,就尽量低调处理。否则事情一闹大了,连他们的新闻出版处也得背上失职的罪名。”
佟定钦最初听了吴英的汇报,根本没有把这当一回事。但眼见出现了联名信,他也不得不采取些行动。他吩咐罗今文打电话到市委宣传部,询问新闻处是否收到同样的信件。根据罗今文的回复,新闻处的反应跟佟定钦也差不多。李艳屏仔细分析道,丁佩珍当年涉及其中,不多不少也要担些责任。她不敢把这件事公开化,却私自找吴英帮忙,大概是想利用吴英的交情,让于世纬受些教训。李艳屏笑道:“你还记得那年跟你说表演魔术的思想有问题的严市吗?我看他们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佟定钦恨恨地对李艳屏说:“这些退下来的老家伙,就知道利用当年的感情。吴英真是没有脑子,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何必掺和进去。”
李艳屏知道佟定钦这么说,是为了让她高兴。但她是警惕着不敢说吴英坏话的,否则佟定钦心里一定会觉得她小气。她想了想,把话题**开:“正好,我私下里把事情告诉于世纬,让他觉得受了你的照顾。”
佟定钦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说:“还是你最好,最能帮我的忙,也从不给我添乱。”
李艳屏只是淡淡一笑。
这件事没过几天,丁佩珍又联系了吴英,再次跑到佟定钦的办公室。这一次,佟定钦已经没有耐心跟她敷衍了,直截了当地说:“这本书既然已经按正常程序出版,我就没办法干涉了。现在已经不是因言获罪的年代,媒体有很大的新闻权力。”
丁佩珍听佟定钦说不管,心急之下说话更不知轻重:“佟市,我知道人一走,茶就凉。我既已不在那个位子上,很多事情都管不到了。我直接找你,是希望你看在我的脸面上,看在我跟她们吴家的交情分上。”
佟定钦阴沉着脸说:“我身为市长,只能在自己职权以内的范围做事。不是我管辖的事情,实在无法插手。”
他这么说着,无疑是给这件事下了最后的批示。吴英因为听丁佩珍提起与父亲的交情,觉得有必要替丁佩珍作最后的挽回,于是好言道:“老佟,要不你再跟宣传部的肖部谈谈。”
佟定钦厌恶地摆摆手,说:“该做的事我会做,不用你来教。”
(四)
这件事情虽然风起一阵,慢慢地还是平息了。李艳屏简直要感谢那位无事生波澜的丁厅。通过这件事情,佟定钦拉拢于世纬,吴英越来越惹佟定钦讨厌。这件事更让李艳屏深刻地感受到,在官场,退下来就是退下来了。权力不在手上,什么样的交情都无济于事。
但李艳屏心里仍隐隐的不安,她觉得吴英已经发现了些什么。很明显,她那一天的心虚表情,已经被吴英看在了眼里。女人的直觉是很灵敏的,吴英也许什么都不懂,但至少还会懂得保护自己的婚姻。
终于有一天,李艳屏的预感应验了。在小套间缠绵后,佟定钦吩咐她说:“你把这件事的前后都告诉于世纬,就说风波已经平息了。我找了省教育厅的谭厅吃饭,他也认为不宜旧账重翻。但还是要提醒于世纬,以后出书一定要顾及周全。”
李艳屏笑说:“于世纬这么一点就透的聪明人,他一定是明白的。”
佟定钦欲言又止,李艳屏敏感地感觉到,她连忙问:“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佟定钦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吴英说我重用你太久了,关系过分亲密,难免让人说闲话。”
李艳屏心里“咯”地一下,想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她从跟着佟定钦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要被抛弃的命运,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她强忍着脾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说:“那你怎么打算?”
佟定钦觍笑着说:“她说的也有道理。我看找个机会,让你到下面某局做个副职。这样一来可以避嫌,二来也可以让你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李艳屏笑着说:“反正没有了我,你还可以找到更年轻漂亮的秘书。”
佟定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以示抚慰:“我们在一起太久了,确实已经引起了不少怀疑。就是把你下放到市属某局,对于你来说,也是好的。”
李艳屏故意装傻地问:“我去了市属某局,我们见面还会那么方便吗?”
佟定钦叹了口气,说:“不方便之处肯定是有的。问题是,现在既然已经有人起了怀疑,那我肯定要将你调开。”
李艳屏差点脱口而出,那个“有的人”,是不是指吴英。
佟定钦说完这一切,就跟平常一样,呼呼大睡了。他那沉重的呼噜声,就像他平时的颐指气使一样令人厌烦。在他眼里,大概除了他自己的命运,其他人都是可以随意调动的吧!李艳屏却睡不着,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去市属的某局,这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突然。她在市府还未完成从保姆到秘书的过渡,到了市属局,是否有可能担任领导职位。就算是在佟定钦的安排下,真的担任了某领导职务,自己又是否能胜任,底下的人能否心服。她知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这时候贸然下放,很可能大大地栽一个跟头。然而她也知道,事情一旦有意向,要实施起来就会很快,能否实现完全取决于佟定钦。
李艳屏毫无倦意,呆呆地望着佟定钦熟睡的脸。他那平静的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紧闭着双眼,就像孩子一样天真。可他一旦醒来,多少人惧怕他的眼神。他随意的一句话,就可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李艳屏摇了摇他,惆怅地问:“你能保证,把我调出市府后,我们以后还在一起?”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他香甜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