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回响着般若的鬼哭狼嚎，然后，下一刻，她就看见十夜从天而降，不顾形象地“嗖”地一下落在坑里，把自己护在怀里的同时，踩了一脚的泥。
这是般若自他飞升以来，头一次见他把自己弄脏。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十夜万分焦急，虽然神智被般若吓清醒了，但身体仍然双颊泛红，一副酒醉未醒的模样。
般若见他这样关心自己，哭声戛然而止。
十夜：“你不理谁了？你彻底失去了谁？为什么不回头？谁会后悔？”
面对十夜一连串的拷问，般若有点答不上来。
“你都听见了？”般若目瞪口呆，眨着仍带眼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十夜。
“嗯。”
那么大声，想听不见也难。
十夜将般若护在身后，警惕地四周打量了一圈，发现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陷阱，并没有旁的危险，这才放下了心。
但接踵而至的是起疑，疑惑般若刚刚鬼哭狼嚎的原因。“究竟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大半夜的会在坑里？”
般若：“没什么，就是走着走着看到了一个洞，好奇里面是什么，所以下来看看。”
般若死鸭子嘴硬，根本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太生气，只顾着往前冲，加上天黑路滑，根本没注意脚下，这才跌下了陷阱。
十夜因为担心，所以关心则乱，没有细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能走路么？”十夜问般若。
般若想起过去，十夜这样问，基本意思就是说“我背你”的前奏，于是立刻装作腿软的样子，摇头：“走不了了。”
以往十夜都会很自觉地蹲下身，把自己的姿态放低，让她可以麻溜地爬上自己的背，但今日，他疑惑地看了般若一眼，尤其盯着腿部。
般若想起他从前给人治病，只需要看一眼就能诊断结果，正思考着，下一刻，果然便听他冷漠地说：“你没伤，可以走路。”
十夜飘飘然地飞了上去，然后递给般若一只手：“上来。”
“……”
般若翻了个白眼，虽然极为不情愿，但还是将手搭了上去，依靠着他的帮忙，爬出了大坑。
然后十夜就赶紧缩回了手，半点不想跟般若过多接触的样子。
般若见他不是来道歉的，心情又开始低落了，气得拿起包袱，往相反的方向走。
“你去哪？”
十夜忙追上来。
“不要你管。”
“为什么？”
“你去管你的小仙女好了！她又乖巧又懂事，还做得一手好菜，酿得一手好酒，有她在，你完全不用管我的死活了！”
在十夜越听越震惊的目光，般若见他半点没有反驳的意思，越说越气，越气越难过。
“过去你对我千依百顺，半个拒绝的字都不敢多说，自从她一出现，你就对我日复一日地生分！你说，你是不是想抛弃我？是不是到了三十三重天，就不想再接触过去的人和事了？你放心，虽然我讨厌你，但只要你不再害人，我不会去揭穿你。你可以永远当一个笑医仙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仙气福泽！还有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仰慕你的小仙女们！”
般若连轰带炮，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只得停下来，红着眼望着十夜：“你为什么不反驳我？”
般若不满。摆明了这时候跟他说这些，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台阶下，只要他道歉，她就不吵了。
但有时候吵架往往并不是因为那个所谓的导火线，引起吵架的原因更多时候是因为对方的态度。
般若作威作福惯了，被十夜宠溺够了，现在他不理人了，才真真叫人难受。
十夜冷着一张脸，漠然地说：“说完了？”
般若撅嘴：“暂时就这么多吧。”
十夜见她平静了，才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还是没想明白。”
“当然。”般若翻白眼：“我当然想不明白！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想明白什么？”
十夜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她：“你不开心的原因是什么？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对那个小仙女有意思？”
“我……”
当然是因为他的疏远。
般若不大好意思把心底的话说出口，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每天就搁在那树上，望着星空，不跟我说话，也不陪我吃饭，我能高兴吗？我以为你不开心了，想法子逗你开心，我见那小仙女做的饭你吃了，于是也学着讨好你，谁知道你还不领情，你说，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讨好我呢？”
十夜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几乎是强忍着怒气，许久才又继续，道：“你不该讨好我。你不需要讨好我，我不值得你讨好。”
“你确实不值得我对你好。”
般若气冲冲地：“过去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几乎毁掉了我的一切，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是一个大肚的人，般若肚里能撑船，我原谅你了，不可以吗？如你所说，我们是朋友，对朋友好难道不应该吗？”
“对朋友理当赤诚，”十夜神情凝重，望着般若，一字一顿：“可是……你真的只当我是朋友吗？”
“不然呢？”般若脸色一滞，有些慌乱：“除了朋友，还能是什么？”
十夜松了一口气：“如果只当我是朋友，那么我接受，并且为之前的疏远而道歉。”
“道什么歉？”般若不明白了。
“我为自己再次误会了你道歉。我误会你又重新喜欢上了我。”
“……”
被人说中了心事，般若脸色蓦地一红：“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上一日，凡间三年，我原以为你会逃跑，没想到你等了我三年，还……”
还一下凡就听见她要给自己暖床。
然后就是那一系列，拙劣而儿戏的，与小仙女争宠的过程，让十夜几乎认不出眼前人就是那个揭开了黄榜，誓要与往生六道不死不休的婆罗门主。
现在的她简直就是一个怀疑丈夫出轨的空闺怨妇。
当然，十夜没有直接点破，他只是比较委婉地说：“过去，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尊重，与你的距离相对亲密，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你有男女之情。我对你好，只是为了对婆罗门主表示绝对的敬意，如果那些行为让你产生了误会，我万死难辞其咎。但现在既然你说我们只是朋友，我反而轻松了很多。谢谢，谢谢你能把我当成朋友，至于旁的……抱歉，我实在不能接受。”
般若睁大了眼睛看着十夜，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他说完，才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所以，你是以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才故意跟我保持距离？”
“是。”
十夜十分肯定确定以及肯定，斩钉截铁的语气和眼神告诉了般若，他就是这么想的。
般若心口一痛，却没办法哭。
朋友，保持距离，误会，这都是她自己说的，她连反悔的资格都没有。
“那你可能真的误会了。”
她似是鼓足了勇气，才重新抬起头，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遇到你，更不要说重新爱上你。”
“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好不容易才从你身边脱身，怎么可能再次陷进去？你和我啊……能做朋友都已经是奢求了，你还是不要妄想了。”
般若说话的同时摆了摆手，啧啧摇头：“不可能，没希望，你不要做梦。”
十夜看着嘴硬得般若，忽视了她掩藏不住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微微一笑：
“你能这么想，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完）
般若跟十夜回去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小仙女一直等在门口，巴巴地等着十夜回来。
她看到般若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一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的样子。但在看到她身边的银月满身都是泥土时，愣神就变成了慌乱，甚至有些责备。
“你去哪里了？是你连累了银月仙人吗？”小仙女几乎不需要猜，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般若翻了个白眼，根本懒得回答。
而十夜眼睛根本就没在小仙女身上，她说了什么也不在意。
小仙女明显感觉到二人周身萦绕着诡异的气氛，但她来不及去思考，她只担心银月有没有上到哪里。
待她细细打量发现银月只是弄脏了衣衫后，这才放下心：“仙人，快把衣裳脱下来，我去帮你洗洗。”
“不必。”十夜冷淡地挥了挥手，一道华光闪过，那长衫下摆便洁白如初了。
与此同时，与他站在一起的般若便被衬托得更加狼狈。
若在以往，般若肯定不爽了。
凭什么你把自己弄干净了，不把我弄干净？
但现在，般若一点都不在意了。
脏就脏吧，自己是什么德性，自己最清楚。一个人的外表再华丽再风光，内心一无是处也什么都不是。
十夜有能力让自己变干净，这是他的本事，跟自己毫无干系。
般若也不想再故意折腾小仙女，让她帮自己洗衣服了。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推开房门，走进了屋。外头二人是什么光景她一点也不在乎了。
十夜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他们只是朋友。
也只能当朋友。
般若回屋后，小仙女见十夜心情不好，以为二人是吵架了，连忙开解：“仙人，女孩子心思总是细腻敏感一些，她是不是误会你我的关系了？”
十夜没回答，只是目光沉重地看着般若消失的方向。
小仙女锲而不舍，继续道：“仙人，您知道的，我只是你的婢女，这辈子也只想当你的婢女，要不要我去跟般若姑娘解释一下？”
“解释？”十夜回身，俯视着小仙女：“解释什么？”
小仙女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那可怕的眼神又回来了。
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便不是那么的害怕了。
因为银月就算是生气，气质容貌也是绝美。
她硬着头皮说：“解释你我只是普通的从属关系，因为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需要什么，我一定会好好劝慰般若姑娘，让她放宽心情，不要与您闹脾气。”
“你倒是体贴。”十夜盯着她看了一瞬，旋即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但还没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
小仙女期冀地看着他：“仙人可有新吩咐？”
“没什么吩咐，只是陡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十夜皱眉，疑惑地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仙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双拳紧握。
在十夜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指节发白，指甲嵌进了肉里。
搞半天，她在这待了这么久，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怪不得他从来不叫她，原来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记住。
小仙女双眼含泪，咬着唇，委屈巴巴地说：“我叫相……”
“算了，不重要。”
不等小仙女说完，十夜打断她：“过去的名字便忘了吧，今天起，我给你取个新名字。”
小仙女闻言，委屈顿时一扫而光，立即整理着装，五体投地，恭敬跪拜：“还请仙人赐名。”
十夜淡淡道：“无望。”
小仙女愣住，抬头，不解地：“什么？”
她其实听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
无望……是她想到的那个意思么？
十夜冷着一张脸，漠然地重复：“无他的无，希望的望。”
没有希望，就是你的新名字。
小仙女当场石化，跌坐在地，脸上的表情就像被下了死刑判决书。
而十夜也不在乎她喜不喜欢，讨不讨厌，反正他已经赐名，她除了接受没有第二个选项。
如果般若还在这里，就会看到小仙女的脸上五彩斑斓，十分精彩，只可惜，她现在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小仙女了。
经过与十夜的一番对话，她突然明白，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任何旁人身上，只在他们自己。
般若在房间里待了半日，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她终于想清楚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究竟要什么了。
她是般若，她是婆罗门主，她要重新获得力量，复兴婆罗门。
她在凡间被十夜宠成了一个废物，他的予取予求让她生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在她的身上，还有黄榜，还有鬼蜮万万千千的生灵。不管他们需不需要她，那都是她的责任。
般若想清楚了这一点，当天就准备下山。
这一次她没有赌气，把能带的都带上了，银子、衣服，生活必备一件都不少。
“你去哪里？”十夜坐在树上，看着拎着大包小包的般若，很是奇怪。
般若头也不回地：“当然是去修仙！”
“……”
十夜很高兴般若终于想起自己未完成的事，终于重新找到生活的目标了，但是她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往山下冲，又让人觉得不是那么稳妥。
他飞身而起，翩然落在她身前。
“你知道怎么修么？”
“不知道。”
“那你准备去哪？”
“去哪里不知道，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走出去至少有希望，一直住在这里，只怕就是布衣生活，囚牢余生了。”
般若说的没毛病，十夜没办法反驳，于是点了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十夜什么行李都没有，直接跟上般若的脚步，然而般若直接拒绝了他。
“别了。”
“为什么？”十夜不解：“山下危险，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不放心？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因为……”
不等十夜说完，般若便驻足，回身奇怪地看着十夜，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变成老妈子了？就算你变成老妈子，也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不是三岁小孩了，需要你担心么？”
“可是……”
“没有可是！我已经决定了，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
十夜皱眉，停下了步伐，看着般若快步离开的样子，始终还是不放心，觉得不妥。
十夜追上去：“你可是在生我的气？”
“哪能啊，你想多了。”
般若冷笑了笑，旋即收起笑意，认真地说：“这些年，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看着你一直在走一步算十步，往后的多种可能性你都考虑到了，但是我呢？因为你想得多，想得周全，我在你的保护下四肢都快躺退化了！跟你在一起没有危险是真的，迷失自我也是真的。所以，为了我好，你还是别跟着我了，否则哪天我真的再次毫无原则地爱上了你，你又要怪我有眼无珠了。”
般若说完，不理会僵在原地的十夜，径直下了山。
身后没有十夜跟上的脚步声，般若渐渐松了一口气。
她想，她或许会想念，会不舍，会难过，但是这些都是暂时的。
人生下来就是孤独的，没有人有义务陪伴着另一个人，她不该寄希望于十夜身上，她不该那样依赖他。
所以，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既然能习惯十夜的陪伴，那么她也会渐渐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那些无所期待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反正，日子再不好，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