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十夜戴着半张面具,亲手将她推下了尸山血海。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露出的半张脸上,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在笑吧?

是的,他一定笑得很得意。

“啪嗒”一声,般若落入血水之中,很快,七窍都被血腥瘴气淹没。

她拼命地想要向上爬,但血海里翻腾的众生却扯住她的手脚,让她一寸寸下沉。

腥臭的鲜血淹没了她的嘴,她的鼻子,然后是双眼。她最后看到的,就是尸山上,十夜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眼睛里,露出轻蔑地笑意。

他那如标志一般,满不在乎的笑意。

般若沉沦在血海里,原以为她会被困在梦魇里,又是一整晚在血海里痛苦挣扎,但不一会儿,耳边却响起一个关切的声音——

“般若……醒醒……”

“醒醒……”

银尘般的声音,却不似过去那样冰冷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声音里带着温度,略有几分着急的意味。

般若沉在血海底部,渐渐看到头顶洒下一片光明。

光明之中,一身穿白衣的男子拼命向自己游来。面具被血水冲走,露出那张极致美丽的脸。他的额头,流云位置熠熠闪光,红莲却暗淡下去……

他好像很着急。

他好像想救我……

般若从他的眉眼里看出了关心,但更深的疑惑接踵而至。

既然要推我下来,又为什么要救我……?

般若被拉沉入底部,落入血海之中那深不可测的海沟,然后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片漆黑的境地里,只有他银尘般的声音在耳畔反复回响:

“般若……般若……般若……”

呼喊中,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冰凉的体温。

般若惊吓地睁开眼,就看见自己仍然在破庙之中。而她的身侧,正是十夜焦急的面庞,他的手腕正握着自己的。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一不在,你果然就又做噩梦了。”

这二十年来,般若一开始经常会做噩梦,半夜里会痛苦地悲吟,十夜想了各种办法。比如睡前会给她熬安神汤,点凝神香,拿熏香给她熏被子衣物,渐渐地才让她这个毛病好转。从以前的天天做噩梦,到后来几个月才会犯一次。

十夜见般若平复了,刚松了一口气,脸上焦急的表情还未散去,便见般若起先迷茫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愣愣地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十夜手掌纤细而苍白,虽然比般若的手掌要大,但到底不如她的结实强壮,两相一对比,十分明显。

一个骨节分明,一个白白胖胖。

但般若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

“你的身体为什么这样凉?你生病了吗?”般若眼带迷惑地问。

十夜这才回过神,触电般地缩回手,不自然地说:“这不是我的实体。”

“不是实体?那是什么?”般若愣了一下,伸出手去碰十夜,打算自己找答案。他下意识地躲开了,但般若却没打算放过他。

她的手穿过十夜的身体,漾起层层波纹,才发现这真的只是他的魂魄。

“刚刚你是怎么碰到我的?”般若惊讶。

十夜摇头,同样疑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太着急了……”

“哦……”

连十夜都搞不清楚为什么,那她就更加不会知道了。

般若还想问什么,但十夜却打断她:“这个不是主要问题。你听我说,我的时间紧迫,不能在此逗留许久,但是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相信,并且记住。”

“什么?”

般若望着他的眼睛,见他收起笑意,一字一句,郑重地说:“就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吗?”

般若愣愣地看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你费这么大的劲,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十夜不反驳:“今天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跟你交代,怕你害怕,所以特地来跟你说一声。”

“这样啊……”般若戳了戳他的身体,却再也没能碰到他。

他就像是一个影子,身体对她的反应只是随着指尖的碰触而闪烁着一圈一圈的波纹。

“很难受吧?”般若同情地看着他。

“别管我难不难受,你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了吗?答应我!”十夜却不管自己身体怎么样,只想知道般若究竟有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表情很着急,且身体愈加清淡。很明显,他“回光返照”的时间确实不长。

果然,不等般若回答,他的身体已经趋于透明。

“你记住……一定……要等我……”

十夜话还没说完,已经消失了。般若看着重新变得黑暗冰冷的破庙,却突然就觉得不冷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旧拍打着屋顶,甚至会透进来,但她心有定境,这些小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十夜飞升了,但是他没有抛弃自己,他说他不会伤害自己,他会回来找自己。

她信了。

于是般若就在这间庙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时间,她把过去遗忘了的技能统统捡了回来。她这才发现,没有了法力,就跟断了双臂没什么区别。不要说修屋顶,打水井这些粗重活,就连那些平时看似简单的打扫清洁,砍柴浇水都成了十分吃力的事情。

而这几十年,这些事情都是十夜做的。她从没听他抱怨过一句。

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会为了折磨他,故意作天作地,扫过的房子故意弄上点灰,再洒点水,洗过的衣服故意没拿住,然后让十夜一次次地返工。她乐此不疲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发现不管自己怎么作,他都没反应,只是笑着去重做之后,就没怎么作过了。

直到十夜离开之后,她才知道,那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原来也并不轻松。

十夜生而为鬼子,在太古殿里长大,从来也是养尊处优的,他怎么可能会这些呢?

他不是什么都会的,他只是愿意为她去学,愿意为她去做,仅此而已。明白了这一点,般若对十夜的气也渐渐消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情绪发酵。

村民们都知道山神庙里多了一个女子,这人正是笑医仙曾在凡尘的妻子,端的是肤白貌美。她自笑医仙离开之后,就一直等在那里,陪伴着仙人的石像。所有人都劝她不要等了,仙人离开之后,被三十三重天上的美景**,是不会再回来的。

天上的仙女不比人间的好看么?

她应该早点认清现实,早点改嫁才是。

“那村头死了夫人的老鳏夫倒是不错,虽然长了一脸麻子,但为人勤勤恳恳,没有脾气。哎,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怎么这么看我?”

“你别激动,你听我说。如果你不喜欢年纪大的,他还有俩儿子啊!”

“他家人丁兴旺,农活是不需要操心的,你嫁过去,平日里做做饭洗洗碗晒晒被子暖暖床就行了!”

般若听了,直接拿扫帚给他们打出去:“你才要嫁人,你们全家都要嫁人!还暖床?!我这辈子就给一个人暖过床!”

“哎,此言差矣,他都已经走了,在我们看来是白日飞升了,但说得难听一点,他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管他死没死!我只管好我自己!反正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都只给他一个人暖床!”

般若气急败坏地吼完,也不知道是王大婶从没见过这么凶恶的般若,被她的扫帚吓到了还是怎样,王大婶惊惧,连滚带爬地走了。

般若还在奇怪她干嘛吓得屁滚尿流,本以为是自己的气焰吓到了她,却不想她一转身,就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人戴着面具,嘴角依旧带着笑,面具之下,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

不是旁人,正是消失了整三年,从九重天上回来的笑医仙人,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