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霄经过连日的观察,判定般若已经彻底迷失了,为了帮她找回从前的自己,他从记忆里,提取了她每一个快乐微笑的瞬间,制作成了一面水镜送给她。

水镜平时可以变作一面银色的小镜子,系在腰间。用的时候,可以化作三丈高的瀑布,无垠之水从天而降,流到地上,又凭空消失。形成一面闪烁着星光的水墙。

太霄初将镜子拿给她的时候,她正在打十夜。

兴许是打累了,觉得无趣了,她才答应他,跟他去水镜里看看。

太霄带般若去的第一个瞬间,是在凡间,二人初识之日。

彼时无颜因相貌丑陋,被人欺辱,形状与现在的十夜有些相似。六岁的他已经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吃着最脏最臭的食物。

般若那时初入婆罗门,还未身居要职,闲暇无聊了想要体会人间疾苦,于是化作一个孤女混进了慈幼局。

慈幼局里,每天会发一次赈济粮。粮食有限,去晚了就没有,每天都有吃不上饭的人,无颜就在其中。

般若注意到,无颜每次都会在发粮的时候,站在边上的学堂外面,一动不动。

般若觉得奇怪,拿了个馒头走过去,递给他,问他为什么站在这里?

他接过馒头,明明很饿了,却没有吃,而是放在怀里,继续盯着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他回答说:“我在听先生讲书。”

般若十分意外。

这是一个靠体力劳动获得尊重和食物的社会,她还是头一回见人为了读书而放弃食物。

还是一个相貌极丑,就算进入官场,也注定会被排挤的人。

“你为什么想念书?”般若好奇地问。

“书是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东西。”

“哦?”

这时,般若注意到他身上很多伤,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累加在一起,没少被欺负。

本以为他是想要靠改变命运,然后报复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细问之后,他却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我的父亲不认我,母亲不要我,我的朋友讨厌我,我没有食物,没有书读。可我不怪父亲,不怨母亲,不恨朋友,我也可以不吃东西。但是,我不能不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考取功名,为民请命。我希望我的父亲、母亲、朋友、乡亲都能过上好日子。”

听到此处,般若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他们欺你、负你、辱你、骂你、打你,你还希望他们过好日子?”

“是。”

无颜小小的脑袋,像个小大人一样重重地点了一下:“因为他们过得不好,才会生气。生气就会需要发泄,所以才会来欺负我。这不是他们的错,是生活让他们变成了这样。而我需要做的是帮助他们,让他们不要为了生活而生气。”

般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

那一刻,只觉得他就算脸被腐肉所遮盖,他的心却没有被丝毫浊气蒙蔽。

他是世间拥有最纯净灵魂的人。

她陪了他一世,看着他付出比旁人百倍艰辛的努力,一步步中举,一步步高升,却一次次被欺辱,一次次被陷害。

所有人离他而去,所有人对他避之不及,可是他始终心存良善,大爱无疆。直到被同僚陷害至死,也从未有丝毫改变。

于是她将他带到了婆罗门。

她给他取名叫无颜。

凡间的种种疾苦,他全部忘记,而那一颗纯善之心,从未改变。

般若看完这一段过去,露出一丝冷笑。

水镜里,画面定格在她头一次对六岁的小无颜露出笑容的时候。

那时的她伸出手,手心里放着一个馒头。

那时候的她只是个小叫花子,但是笑容比现在要真挚千倍,万倍。

般若漠然地看着镜子里微笑的自己,又看了看边上的太霄,冷漠地说:“你所说的快乐的日子,是你的快乐,并非我的。”

“那时候的我啊,看见你那张脸,委实想吐。”

……

完)

般若和太霄将水镜丢弃,好巧不巧,就落在了十夜的脚边。十夜不动声色,默默往水镜上面丢了几块泥。

“太古殿”外,般若单方面对太霄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但二人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

般若就像个斗鸡,看太霄哪哪都不顺眼。而太霄却一副小媳妇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但任打任怨,绝不还口。

“我没有病,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病了?”

般若十分生气:“我只是一口恶气,难以平息,如果这个也算病,我承认我病了。让我恢复正常的方法也很简单,现在就派出百万阴兵,**平冥珩的大军,活捉冥珩。鬼母接连失去二、三王子,大王姬又失踪已久,一定会阵脚大乱。我了解往生六道的构造,届时由我领兵,攻入王舍城定能易如反掌!”

般若志在必得,太霄却连连摇头:

“派出百万阴兵不难,可若没有力量与之平衡,引起忘川河水倒流,就不再是两族胜负可以评断的。那时,或许鬼蜮和往生六道都将不复存在,那个责任,由谁来承担?”

“我……”般若很想说她来担,可是她似乎没有这个能力。

“我知道,你签下黄榜以来,压力很大,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我会一直陪着你。但是,我也不能拿天下人的性命来开玩笑。给我时间,好不好?”

“不好!”

“……”

太霄的表情渐渐冷却。

他毕竟已经不是过去的无颜,无颜只需要对般若一个人负责,但是太霄,肩负了整个鬼族的未来。他不可能镇日只将心思放在般若一个人身上。

所以,他可以对般若无限宽容,却不能纵容。

他叹了口气,说:“你冷静一下,我们容后再议。”

华丽的衣袍,冷峻的面容,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让般若看得更加来气。

“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你当我是鬼君抑或雪戈么?你这样跟我说话,可有一丁点良心?”

太霄没有搭理她,定了定神,像是下定决心般,转身就走。

不管身后般若如何张牙舞爪,如何尖酸刻薄,都当没有听到。

般若气疯了。

气得只能拿十夜撒气。

十夜一边挨打,一边死死坐在水镜上,怎么打都不躲避。

般若打累了,气撒完了,十夜才四两拨千斤地说:“太霄现在是三十三重天上的帝君,你与他置气实在是不应该。”

“呵。”般若冷笑,不想跟他废话。

十夜不依不饶,继续“好心”劝慰:“你现在的身份不比我好多少。若没有他的庇护,连命都难保。如果我是你,就好好地待在他的臂弯里,比什么都管用。”

“你还好意思说?!”般若激动地挥舞着左手,拳头落在他的脸上,怒不可遏:“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我道过歉了。”十夜仍是那一句,表情真挚又无辜。

十夜:“作为一个真心道歉的人,我能给予你的建议就是接受身为下位的现实,好好哄哄太霄,这样,他兴许能多照顾你一阵子。”

“谁要他的照顾!我出生的时候,他甚至都还不存在!若没有我,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会带着无比丑陋的面容,生活在最阴暗的世界里!就算没有他,我也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

般若被十夜一刺激,完全忘记了水镜的存在,掉头就走。

十夜擦了擦嘴角的血,开心地从泥地里挖出了水镜,小心地收进了袖子里。

按照他的预想,般若至少十天不会搭理太霄,这十天,够他把水镜看个遍了。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

……

般若和太霄开始互不搭理,般若甚至直接搬出了清晖殿。

未免太霄同情十夜,悄悄把他放走,般若把十夜也带走了,二人去了阵眼的竹屋。

阵眼一度是鬼蜮最重要的地方,是婆罗门存在的根本意义之所在。但后来阵眼被太霄炼化,不再被需要,于是渐渐被世人遗忘,废弃至今。

阵眼里,天空中的阳光被拉去了鬼君的宫殿,竹屋内外一片黑暗。

般若执着烛火,推开房门,迎面而来一层灰。

般若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这个地方,怎么这么破……看来房子的主人对这里很不在意啊……”

十夜跟在她身后,捂着鼻子,满脸鄙夷。装作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样子,有意无意地挑拨离间。

般若在血狱待了多年,太霄比她早许久回来,可他甚至都没有回来看过一眼。

般若有些失望。

但表面却凶狠狠地,不想随了十夜的意。

“闭嘴!再废话送你回猪圈。”

般若说完,十夜乖乖地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蹲在墙边。末了还把自己手里的镣铐扣在了门环上,用行动告诉她:我不跑。

般若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走进了房间。

屋内,竹屋的陈设与过去一般无二,只是久无人烟,非常破败。

她原以为无颜会像过去一样好好整理这里,她无论什么时候过来,都会一尘不染。毕竟,这里曾是二人朝夕相处的地方,所有最好的回忆都在这里。就算有不愉快的过去,经过岁月的洗刷,留下来的也全是怀念。

然而无颜根本不在乎。

看来他真的变了……

般若更加生气,谁也不求,拿起抹布苕帚,开始自己一寸寸地打扫房间。

她不用法术,不找鸠毣,也不让门边的十夜代劳。

她就像是为了清理掉自己心里,过去与太霄的情分一般,一点点、一寸寸地仔细清洗。

如此忙碌了一整天,她才将屋子打扫干净。

她将无颜送的那些草编的蚂蚱、蝴蝶、水晶帘,只有女人闺阁里才会有的装饰物全部丢掉,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四方桌,两个桌凳,一方烛台,一张床。简洁得像个贫民窟,看不出一丁点婆罗门过去的样子。

空旷得一如她的内心。

般若做完这一切后,十夜看不出她想要做什么,直到她将无颜过去的手作都拿去卖了,换了两个幽都通宝,再到幽冥司换了一个部门建立申报表之后,他才明白过来。

般若,她要重建婆罗门。

在鬼蜮获得一席之地,再慢慢壮大,站稳脚跟后,与鬼君、太霄帝君分庭抗礼。

“这一次,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不求任何人,从头再来!”

对此,般若十分有信心。

过去,在最初的最初,她也是这样,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的日子又不是没过过,再来一次她一定能做得更好!

而十夜却忍不住“噗嗤” 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般若不爽。

“我没有笑。”

十夜脸都笑红了,好不容易憋住了笑,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被你的雄心壮志所感染,内心无比的景仰。我,支持你。”

在同样对自己有绝对信心的前提下,般若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话。

这是这么许多天以来,她第一次没有打他。

十夜万分感激,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都顺从地跟着她忙前忙后。

根据幽冥司的规定,一个部门的建立,需要有至少除门主以外的五个人。从申请到成立,只有七天的时间。

可七天过去,般若身边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大街上发了几天的传单,没有一个人响应她,她开始怀疑。

“为什么一个人都找不到?”般若很费解。

因为你是叛徒般若,不是过去地位尊崇的婆罗门主,毫无污点又法力无边。

毁了生机树,她失去大半法力。

失去第一、二狱,她名誉全无。

十夜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般若觉得有道理。

般若:“我该怎么办?”

放弃。

十夜微笑着,鼓励她:“再接再厉。”

因为般若每天忙着在外面发传单,招收弟子重建婆罗门,就没有时间管他。

鬼蜮恢复功力难,但,能让日子过得舒坦一点,他何乐而不为?

般若既然喜欢听好话,那他就多说一点。

捧杀捧杀,捧到最后,她就自杀了。

十夜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般若已经走进了一个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死胡同,她若连重建假的婆罗门都做不到,那对她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杀人诛心,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她自爆了。

可出乎十夜意料的是,到了第七日的子时,般若还是凑了五个人走进了幽冥司。

她能想得到的,现在还站在自己身边的,能用到的人。

一只大象,一只老虎,一只白猴,以及一个幽灵散魄。

幽冥司司长表情诡异,给四个“人”分别入籍。

司长:“名字?”

般若想了想,随口给他们取名字:“芒角、列宿、御月,还有……书香。”

司长写完册子,然后抬眼问她:“还有一个呢?”

般若把十夜往前一推,笑了笑:“银月。”

十夜的笑容僵在脸色,眼睁睁地看着幽冥司司长面无表情地,拿着个银戳,在自己的手腕上刻上了婆罗门门徒的印记。

一个永生永世都洗刷不掉的,写着“婆罗门”三个大字的图腾。

从此,他十夜鬼王的名声,也算是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