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门境,世人分三相:凡相,法相,金相。

凡相即凡身,血肉之躯,千变万化,最为寻常。

法相,以灵为体,靠精神力控制,通俗的说法就是灵魂。一人只有一个法相,法相伤则永伤,法相亡则永亡。

金相,与法相相对,身躯常住地存在,永不消亡。只有当法相修为到达一定境界,才会有金身常住。是世人所追求的极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般若用法相签下西天黄榜,黄榜会治愈般若的伤,却也会收取一定的代价。

般若一头及腰青丝在转瞬间化作白发,就像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但同时,她身上的伤不再流血,见骨的血肉也在一寸寸愈合。片刻后,只有她身上的血衣还留存着她前一刻鲜血淋漓的模样。

般若瞬间松了一口气,像终于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般凄然一笑,紧接着整个人向后一倒,昏迷过去。

谁也没有看到太霄是怎么上的孽镜台,只看到在般若倒下的那一瞬,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稳稳接住了她。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萦绕在周身,般若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她只能皱着眉,在他怀中无意识地微弱挣扎。

太霄一手将她拥在怀里,一手抚上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别怕,我在。”

分明感受得到抱着自己的人也在浑身颤抖,但是当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般若就不再颤抖了。

虽然连他的面都没有看见,虽然没有听过他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颤抖,虽然……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但是她就是莫名地安心了。

般若:“谢、谢谢……”

“……你我之间,永远不必道谢。”

太霄看着怀里的人谨小慎微地瑟缩着,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出凝重模样。

他抱着般若,一步步走下孽镜台。

他从驾临鬼域的那一天起,一直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他对所有人客气,也对所有人疏离。而现在,他毫不掩藏自己的关切、痛惜,甚至……好像恨不得怀里受伤的人是自己。

太霄看着台下的十方众生,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透露着疑惑和不解,但那绝不是友好的眼神。

般若归来的路绝不会是一条坦途。

她不仅有来自往生六道的压力,更有来自鬼域内部的压力。

此刻孽镜台下站着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恨不得将般若扒皮抽骨,将她的权势地位瓜分得一干二净。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念及此,太霄愈加抱紧了般若,在她头顶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有我。”

“不论前路荆棘,不论未来坎坷,这条路,我会陪你走到底。”

太霄直接将般若接回了自己的住所,清晖殿。清晖殿紧邻鬼君的永乐殿,却不似永乐殿那般浮华。

清晖殿内,雅致清幽,空旷安静,有一泓月光直射在王座,是太霄帝君的宝座。

除此之外,殿内一个多余的陈设都没有。没有桌子、没有书柜、也没有宫灯,这里所有的光线都来自于三十三重离恨天上的冷月清晖。这是太霄离开天界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故此,世人都道他冷漠。

封帝之时,觐见、拜贺他的人不少,可他一个也不结交。没有人知道他喜欢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讨厌什么。他的宫殿里甚至连一个伺候在侧的活人也没有。它们全是式人。真身要么是一片树叶,要么是一剪纸笺,不会说话,完成太霄的指令后便会自动焚毁,不留一点痕迹。

般若是第一个在清晖殿住下的人。还是一个女人。

她的性别无疑给这件事情增加了一抹暧昧的颜色。

人们无法理解,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圣人怎么会跟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搅在一起?

般若的身上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污点,多到人们早已忘记她曾经的功绩。

人们对英雄比对普通人要苛刻。一个英雄的陨落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她做错了一件事,那么不管她曾经是不是婆罗门的门主,不管她是否守护了鬼域祭坛多年,不管她曾经是否镇压鬼域冤魂、祭祀英灵,她现在的身份都只有一个——叛徒。

一个爱慕十夜却被十夜狠狠玩弄,而后弃置不顾的叛徒。

太霄帝君实在不该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就应该将她就地正法,拿去祭旗。以慰这些年因战争而牺牲的将士。

鬼君就是这其中的领军人物。

三更时分,以鬼君为首,带着一干武将和他们各自的亲兵齐聚清晖殿外,各个声嘶力竭,怒不可遏地让他交出般若。大有一种要逼宫的阵势。

清晖殿大门始终紧闭,无人应答。就在鬼君准备下令强攻之际,才有一个薄薄的纸片从门缝里飞出,化作了人形童子的模样,对着鬼君一作揖:“陛下,帝君说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还请各位少安毋躁,回去休息。”

鬼君带了这么多人来,哪里是一个童子就可以将他请回去的?

鬼君正色道:“般若身份敏感,又身负黄榜,于鬼族而言十分重要,她必须现在就跟本君回去,把三百年前的事情说清楚!”

童子面无表情,仍是重复:“陛下,帝君说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还请各位少安毋躁,回去休息。”

“不行!本君现在就要她受审,我以鬼族之君的名义命令你开门,立刻!马上!”

童子面不改色,机械似的重复:“陛下,帝君说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还请各位少安毋躁,回去休息。”

言及此,鬼君再傻也明白了,太霄连一个高级的式人都没派出来,交代给它的话从头到尾也只有这么一句!

鬼君怒不可遏,不再跟他废话,直接一巴掌向他头顶拍去。可他的手掌还没碰到它,童子便化作了一缕黑烟。

烟雾四散开来,膨胀到整个天幕都被黑烟笼罩。

鬼君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黑烟又重新凝聚。转瞬间,凝成了一个巨大的骷髅。

骷髅横梗在天幕,双眼通红,从上到下俯视着地上密密麻麻的军队,如蝼蚁一般的鬼族军队们。

他张开血盆大口,一字一句地说:“帝君说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还请各位少安毋躁,回去休息。”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字眼,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语气,但从骷髅的嘴里说出来,仿佛凝练成了六个字:要么滚,要么死。与童子的气势截然不同。

这是太霄帝君第一次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武力。

只是一张小小的式人,可以千变万化,可以镇压三军。而这样的式人,他有成千上万个。

鬼君被公然挑衅,表面仍是不愿意退,但他的下属很快前来劝慰。

雪戈:“陛下,虽然只是一个式人,不是没有一战的可能。但如今大敌当前,为了一个叛徒引起内乱实属不智。且太霄帝君与般若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现在也没有人清楚,忍一时风平浪静。且等帝君给我们一个交代,可好?”

有了台阶,鬼君也不会傻到一定要跟太霄硬碰硬。

“明天,我等他的解释。”鬼君气急败坏,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雪戈紧接着跟上,她的一众随从便也跟着离去。

片刻后,清晖殿复又恢复平静,大殿前空无一人。然而天空中的血色骷髅却久久没有散去,它就像是一个震慑世人的存在,告诉着人们:般若在我这里,由我保护,你们谁也别想碰她。

黄榜被揭开的消息传到太古殿的时候,十夜正在看袭臣给书香剥皮。

雪狮目无焦距,奄奄一息地瘫倒在血水中,在听闻王舍城被般若刻上了黄榜时,它的眼神里复又恢复了一席光彩,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它到底是没有生气了。

它快死了。

“等等。”在袭臣伸出利爪,准备给雪狮开膛破肚,最后一个了断时,十夜突然喝止了她。

“殿下?”袭臣不解,为什么十夜要阻止自己。

书香作为血狱的守护者,放走了般若,才有了这后来的一系列变故,它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否则不足以平她心头之恨。

“还有用处。”

十夜淡淡地开口:“砍掉他的翅膀,扔去第二狱,比现在杀了他更有意义。”

袭臣虽然不理解,但十夜吩咐的事情,她从不犹豫。

只听“咔嚓”两声脆响,袭臣十指落下,干脆利落地斩掉了雪狮的双翅。雪狮从此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也终于疼晕过去。

袭臣拖着它的尾巴,直接将它从正门拖了出去。血液染红了地面,却很快被宫人清理了干净。

它的疼,它的生命,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

袭臣处理完书香回来的时候,看到十夜仍坐在原处,拿着银钎,拨动着灯芯,发着呆。

她从来没有见过主子露出迷茫的眼神,哪怕一瞬间,但这会儿,显然已经迷茫了多时。

“殿下,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般若究竟有什么目的。”

“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她揭下黄榜,必是为了成佛!”

十夜缓缓摇头:“现在或许是,但以前不是。原先,是我搞错了。”

“殿下为什么这样说?”袭臣更加糊涂了。

“原先我以为,她带着黄榜来到鬼蜮,成为婆罗门主,一定早已揭开黄榜,接近我也必是为了剿灭往生六道。而她直到现在才真正揭下了黄榜,那么她之前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

“必是为了刺探敌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袭臣满脑子只有舞刀弄剑,打打杀杀,根本听不懂十夜说的重点。

十夜知道自己是对牛弹琴,懒得再说。

只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希望是吧。”

如果不是,那他之前……还真是冤枉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