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圆顶帐篷里。帐篷里的陈设很简单,但是一桌一椅都十分有质感。就算是床沿放脚的踏板,也是由散发幽香的沉香木制成。表面没有多余花纹,但质感绝伦,光滑程度堪比明镜。

能千里迢迢从凡间搜罗这么大块的沉香木来,这里的主人可真够有钱有势的。

般若浑浑噩噩地坐起来,想起自己是被袭臣吓晕的,连忙检查自己的身体。

她上下其手,发现自己的衣物完整,除了有点脏,没有发现哪里有被烧焦的痕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被袭臣劈得有心理阴影了,她可不想再顶着一张焦炭般的脸招摇过市了!

“醒了?”

一声淡淡的问候传来,让般若整个人背脊一凉。

虽然她在看到袭臣的时候大约就猜到十夜也在附近,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跟他见面。还是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封闭环境里。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身处卧榻,气氛有点不对劲……

般若慢慢回头,果然,就见十夜穿着一身熟悉的素白纱衣,双手环抱,含笑靠在门口。

此时的他没有戴面纱,身上的衣物也不华丽,只是简单的素袍,没有一丝花纹。且不知道他施了什么法术,他眼角的流云和红莲印记都消失不见。整张脸少了七分妖艳,多了三分神圣。

般若忍不住感叹,不管过去多少年,十夜永远是整个往生六道之中,最干净清澈的人。干净到……根本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屋子里的气氛沉凝了一瞬,般若立即恢复如常,装作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模样,问:“你是何人?”她强忍住心头惧意,沉着一张脸说:“这是哪里?是你救了我?”

“你不认识我?”十夜嘴角含笑,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十分肯定。他看向般若的目光里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仿佛在说:“请开始你的表演。”

为这一天,般若也准备了许久。她在第四道隐藏多年,为的就是与十夜重逢的这天不至于被认出来。让她现在不打自招,那是不可能的。

般若冷笑一声,一边穿鞋一边说:“往生六道的人这么多,我哪知道你是谁?”

“是么。”十夜再次发出银尘般的轻笑。宛若银屑落在湖中,漾起层层涟漪。

般若内心在打鼓,脸上却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她一步步向门口走,在十夜身前站定。她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的脸,露出垂涎欲滴的神色,见十夜始终嘴角含笑,便大着胆子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指尖的触感冰凉,柔滑细腻,就是这世间无瑕宝玉都难以达到的质感。般若看着他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想起一百余年前,那一晚,他离自己比现在还要近……

她定了定神,镇定道:“虽然,你长得还可以,但是不代表人人都得认识你。恕我孤陋寡闻,还请你自己报上名来,不要让我胡乱猜测了。”

十夜嘴角笑意更甚。

面对他笃定的目光,般若硬着头皮,继续说:“你到底是谁?是你救了我吗?你有没有看见一条龙?她……”

般若还没说完,十夜已然伸出手,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在自己怀里。

“你究竟想演到什么时候?”十夜俯下身,在她耳边厮磨,轻轻地说:“不管你的皮囊如何千变万化,我都知道是你。”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全然听不懂?”般若干笑,拒不承认。

“听不懂?那……这样呢?”十夜伸出手,解开她的软甲,从她的胸前探了进去。

撩拨挑绕,每一处都是她的敏感点。就算过去一百年,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放、放肆!你太无、无、无……”

“无什么?”

无礼了!

般若想喊,但是喊不出声来。

她的耳边环绕着十夜呼出的热气,鼻腔里也全是十夜身上淡淡的香味,身体的触感更是无比清晰。

般若浑身都是冷汗,感觉自己快要绷不住了。

危急时刻,“啪”的一声脆响,般若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脸颊,趁他微微发愣之际,她迅速从他身边跳开,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太无礼了!哪有人第、第一次见面就做这样的事的?”

“哦?第一次见面?”十夜捂脸,站直了身子,脸色阴沉,目光冰冷地说:“我们之间,更亲密的行为也有过,不是么?”

“我看你是疯了!”般若硬着头皮,死都不承认,一副铁了心要跟他演到底的模样。

十夜站在门边,眯着眼睛打量她,仿佛想要从她的眼里看出真相。

但般若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只要在他面前,她就觉得自己仿佛没穿衣服。

“我要走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鉴于你刚刚无礼的举动,救命的谢礼便一笔勾销了。再、见!”般若神色闪躲,迅速地穿好衣服,强作镇定地向前走去。

走到他身边,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哦,对了,如果你看到那条龙,最好离她远一点,她嗓门大,性子暴,还喜欢吃人!她该不会就是那个谁的坐骑吧?”

般若越是心虚,越是聒噪。十夜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冷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仿佛已经看穿一切。

般若干笑着让他让一让,但是十夜非但没有让,还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桎梏在头顶,整个人向她压过去,将她推至木桩上。

“你再无礼,我就不客气了!”

“哦?不客气?我倒想看看,你能怎样不客气?”十夜凑到般若耳边,他美艳绝伦的双眼露出轻佻,双唇张开,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

般若惊惶不已,愤怒交加,口中念念有词。

十夜原本以为她在咒骂自己,但他将耳朵凑近了,才听出来,原来她在念咒语。

好一会儿之后,一堆枯骨才从地底冒出来,缓慢组合成一个人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十夜停下逗弄般若的动作,回身看着那堆枯骨,奇怪地说:“这是什么?”

“看不出来么?我宫家秘术,活死人祭!”

“……”

十夜愣住了。

“怕了吧!我看你怎么死!”般若冷笑着指挥枯骨,朗声道:“快给我杀了他!”

十夜眉头明显一皱,眼睛里没有害怕,反而有几分好笑。

白骨活动了关节,张牙舞爪地向十夜扑来。十夜躲都懒得多,一团冷色的蓝焰从白骨的脚掌升起,顷刻间窜入头顶,白骨化作烟灰,消失无踪。一切快如幻觉,仿佛从没发生过。

般若瞪大了眼珠子,惊骇不已。不仅是因为自己白骨术的无能,更是因为十夜施展的术法。

一百多年前,她看到那些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和四周浮起的冰花,以为他最多能操控火灵和冰晶,却想不到,他还能操控光。

他的强大与最强盛时的自己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更深厚、不可窥底。

意识到这一点,般若冷汗淋漓,头一次看到害怕了。

她之所以敢单枪匹马闯入往生六道,就是仗着自己强大而宽如浩海,深不见底的力量。就算被发现,她也有与整个六道一战的底气。可这个十夜……他不过是个三王子,他的力量已经与自己齐平。她似乎有些小看六道了……

般若发呆之际,十夜摩挲着下巴,啧啧摇头:“宫家的活死人祭如此无能?不应该啊……”说话间,他轻轻扬了扬手,只见数十个骷髅爪从地底冒出,眨眼之间破土而出,拼凑成完整的人体尸骨。每一具骸骨眼中都冒着蓝色的火焰。

“你、你怎么会我宫家秘术?”般若大惊失色。

“跟你学的。”十夜顿了顿,补充道:“就在刚才。”

“这不可能!”般若受到了沉重打击似的,大声说:“我学了六十年,才能召唤一只,我刚刚甚至都没有听到你念咒语!”

“一百年了,你还在扮猪吃老虎。”

十夜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般若的问题,反而话锋一转,挑起般若的下巴,轻笑:“拿出你的真本事吧。婆罗门主,般若。”

“……”

般若震惊,没想到他不仅认出自己,还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就更加不能承认了!

“你、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般若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怒不可遏:“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遇到奇怪的龙不说,还遇到奇怪的人,你快让开!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十夜满眼含笑。

对啊,否则她能怎样?

般若一时无语,随口瞎说:“否则我就去禀报族长,让她替我做主!”

“你先走得出去,再说。”

十夜说完,目光悠然,看向远方。

般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漫山遍野都是蓝色的眼瞳,在黑暗里散发惊悚骇人的幽光。空气里传来整齐划一的骷髅步伐。幽光们渐渐聚集,骷髅兵团手执长矛,向着他们走来。

般若目光震骇,已经不是在演戏,她瞠目结舌道:“你究竟是谁?就连宫族长都不可能召唤如此多的骷髅兵!”她知道十夜的法力不会弱,却没想到领悟力也如此之高,只不过见她用了一次的法术,就能瞬间学会。这样的人,让她觉得自己之前的计划,似乎都有点儿戏。

他根本就不可战胜。

“殿下,她的身份我查清楚了。”就在这时,一身着红色军铠的女子穿过一众骷髅兵,疾风破浪般走到二人身前,停下。

袭臣冷着一张脸,英武赫赫地说:“她是宫家第六支,宫鸣羽的嫡女,宫画屏。现任宫家侍卫长一职。”

十夜闻言,表情明显有些错愕,皱眉:“宫画屏?”

“不错。”袭臣凭空拈来一纸信笺,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宫画屏的生辰八字以及生平。

十夜浏览了一遍,又仔细打量了般若,才说:“你……”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般若心一横,不怕死地继续演:“你还敢对我不敬?我告诉你,整个宫家的军队都归我管,你要是敢伤害我,整个宫家都不会放过你!”般若心念急转,想到宫画屏没见过袭臣的人身,自然不认得袭臣。所以见了袭臣,也不用流露出害怕。

十夜眯起眼,努力想要从般若脸上找出破绽,但是他失败了。

眼前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是老大的样子,惹人发笑。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还没等十夜发话,袭臣却已然受不了。她一巴掌把般若拍到了地上,喂她吃了一嘴的泥。

“小小一个宫家,今天还存在,明天指不定就不在了!”

袭臣还想给她一刀,却被十夜阻止。

“不必着急,还有时间。”十夜说完,蹲下身子,向般若伸出手。

般若满嘴是血,混着脏污的泥土,满脸不悦,“啪!”地一巴掌,她拍开了十夜的手:“谁要你假惺惺!”

袭臣自然不爽,但是十夜明显不想找她麻烦,于是她也不再逾越。

十夜收起眼中的笑意,恢复成漠视一切的淡然表情,对般若说:“宫姑娘,今夜冒犯,抱歉。改日一定登门拜访,给宫家一个交代。”

“现在知道怕了?”般若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冷笑着说:“刚刚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听我宫家威名,这下也软了不是?”

“软”这个字眼,对男人来说,意味格外不同。十夜皱眉,眸子里明显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放开了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般若继续演。

“宫姑娘,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十夜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一轻笑,一挥袖子,那漫山遍野的骷髅兵团眨眼间消失。他的身影也渐渐化为虚无,跟在他身边的袭臣也化作一阵璀璨华光。

般若下意识闭眼,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无花城。

十夜的声音犹在耳畔,但周遭已经变了一副模样。无花城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般若身处闹市,却觉得全身彻骨寒凉。

十夜不仅能够认出她,还查清楚了她的底细。自己这次躲过一劫,全因她听了旁人的话,造了一个没有破绽的新身份。这个局,她已经布了快一百年。她的新身份宫画屏每一步都有迹可循——

九十余年前,她在四道的无花城出生。在宫家最末的一支里,她排行最小。她的父母命中无子,去人间求了方外之法得了她,便拿来当儿子养,用心栽培,更求族长为其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宫画屏。

宫画屏早慧,法力远远超过同龄人,在别人只能复活一只小老鼠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拎着骷髅骨头跳舞。但不知为什么,十二岁之后,在一次斗法中打败了宫家侍卫长,就再没有变化。此后八十年,她的术法再未精进,宫家人无奈,觉得让她当个侍卫长,也好。

然而家族中人背着她,也戏称她一句:“化平。”

化神奇为平淡。一如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