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在准备二月二的祭祀,成天见不到人,不过就算见到了,也不会从他口中套出话来。而般若更是行踪诡秘,问遍了整个婆罗门,没一个人知道她去哪了。
婆罗门阵眼的这口井,连接着世上最污浊晦气之地,是阻止人间浩劫动**的根本。婆罗门主的职责,便是一年一度祭祀泉眼,保人间地宁天清,山海太平。
眼看祭祀将至,阵眼泉水已经变得浑浊,般若没影,婆罗门十将捧着祭司礼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里外统共六层的金领衣袍是婆罗门主的象征,在一年一次的婆罗门祭礼上,般若都会用最隆重的姿态出现。但是,今年例外了。
泉水已经发黑,有蔓延涨潮之势。无颜当机立断,向前两步,跟众人说:“我来主持。”
“你有把握吗?”十将之首,掌管第九狱,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雪戈问他。
无颜没有给予肯定答案,只淡淡地反问:“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答案是肯定的。
没有。
再不重新巩固封印,地底的魔物倾巢而出,届时将会掀起的浩劫没有人敢承担责任。但是,现在有一个人跳了出来,不论结果成功与否,他们都不必担责,自然没有人反对。
雪戈脸色始终如一片透明的雪花,看不出喜怒。她招了招手,示意融蘅和将芜把祭司袍递给无颜。
无颜没有接,冷淡地说:“不需要。”
无颜主持祭礼其实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开始,般若到了这天就开始犯懒,只说自己不想去。
无颜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就冒充般若主持祭礼,倒也没一个人察觉。
每一次封印泉眼,对无颜来说都是一次成长。一年比一年驾轻就熟,一年比一年力量强大。无颜渐渐明白了,其实般若不是犯懒,而是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强大。
在婆罗门里,力量和地位代表一切,虽然他不在乎排名,但是般若却从不吝惜给他机会。
祭祀漂亮完美地结束了,泉水重新变得清澈,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众人看向无颜的眼神里却又充满着嫉恨。
只有鸠毣冲他比了两个大拇指,说:“无颜,你好棒!”
“走了。我们去庆祝。”雪戈带着十将,离开了阵眼。
鸠毣落在最后一个,看无颜没有动,问他:“你不跟我们去吗?”
“啪”地一巴掌,鸠毣被排名第四的融蘅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眼睛里立刻眼泪打转。
将芜捂住他的嘴,不准他说话。
雪戈走在走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无颜使不屑与我们为伍,我们也就不打扰他了。”
七人陆续离开,融蘅和将芜一左一右拖着鸠毣,不让他说话,也不让他留下,强行拽走。
无颜戴着冰冷的面具,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朋友这种东西,他从来都没有。
他也不需要。
般若离开后的第二个月,无颜开始做噩梦。
梦里不管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最后都会跟他说一句话:“还我钥匙。”
无颜除了生气,一点都不害怕。
三个月后,无颜不做噩梦了,但是噩梦本梦出现了。
般若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一张更美的皮囊,可以说是集天下女子貌美之大成,盈盈浅笑挂在脸上,真是多一分嫌**.靡,少一分嫌寡淡。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
般若施施然道:“这些日子我在百花楼勤学苦练,终于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了。你看,现在的我,要妩媚有妩媚,要风情有风情。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回来之前,燕国国君说要封我为妃,那可是个暴君!没几天好活了,但是我很高兴。为什么?因为见惯了美人的暴君都对我倾慕有加,那个十夜一脸禁欲的样子,肯定没他见过的女人多。这次,我有绝对的把握,把他拿下!”
般若胸有成竹地伸出五指,挽了一个花,一副“十夜绝逃不出我手掌心”的架势,道:“你看,咱们商量下,把钥匙还我呗?”
无颜还是拒绝,并且有意无意地躲着般若。
般若一连十天找不到无颜,就开始广发悬赏,昭告鬼蜮全境:“谁能找到无颜使,把他带回婆罗门,谁就能得到通往灵山的钥匙。”
灵山是整个婆罗门最神秘的一处所在,据说里面宝藏众多,随便挑一件,就是大杀四方的宝器。可惜世人都知道般若是个守财奴,钥匙从不轻易示人。从般若接手婆罗门开始,就只有无颜一个人进去过。而他究竟在里面得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婆罗门有十将,分别驻守一到十狱,而无颜一直是个编外人士,说他有实质的兵权倒真没有,只不过就连十将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的,说不得一个“不”字。因为他们都知道,通往灵山的钥匙,其实一直在他的手上。
“找到无颜,就能得到钥匙,看来这阵子的传言不虚,门主与无颜使有了嫌隙,她有废掉无颜使地打算。”判官之首的庸碌说。
鬼君一身黑色大氅,站在城楼上,看着黄泉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心情很好地说:“本君等这一日,可等了上千年。”
心情很好的不止鬼君,雪戈一行亦是。
婆罗门十将,都是上一任门主和战将战死之后,般若从各支系提拔上来的人,已经在婆罗门多时。而无颜,却是什么身份背景都没有,被般若生拉硬拽来的。还镇日带着个漆黑的面具,神神秘秘地,让他们都很不服气。
鸠毣是最年轻气盛的一个,般若刚来的那日,就跟无颜动了手,然后他就被打服气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他又因为耳根子软,被哥哥姐姐们变着法地骗他去刺杀无颜。
哪知他连着偷袭了无颜一百次,连续败了一百零一次。没有一次能在无颜手上走过十招。那多出来的一次,更是鸠毣听了融蘅的话,把无颜引去了火焰山,惹毛了镇山神兽烈焰马,最后融蘅跑了,还是无颜救了他的命。
自那以后,鸠毣就跟十将撇清了关系,认无颜当了主子。
般若不生气是因为,那鸠毣实在蠢得可爱。她也没心情去管他们这些小打小闹,只要外人看着他们是和和气气的一家,她无所谓。何况,无颜也都应付得来。
十将也知道般若的心思,于是在知道敌我力量悬殊之后,也不去招惹无颜了。几百年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但几百年后的现在,就连门主都下令,要缉拿无颜,虽然理由有些奇怪,但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怎么能错过?
鬼族之人纷纷从各自驻守之地离开,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寻找无颜之旅。
雪戈是在孽镜台上找到无颜的。
冰雪世界里,无颜一身黑衣浴血,染红了脚下的雪地。
他身影单薄,却又似乎无比坚毅,每一个动作每一步脚步都没有丝毫彷徨。那一瞬间,雪戈甚至都不想杀他了。
但理智很快战胜了那一瞬间的冲击。
她从来都看不起无颜。只觉得他是一个默默无闻,总是跟在婆罗门主后面的男人。虽然他的实力也不可小觑,但与从小杀伐果断的雪戈相比,不与人交流的他真是寡淡到如他的名字一般,没有颜色。
“跟我回去见门主。”雪戈一身雪衣,手握冰凌长剑,剑穗上挂着的七宝璎珞是冰天雪地里,除了无颜身下的一抹鲜红外,唯一亮眼的颜色。
七彩璎珞光芒大盛,在雪戈手中,大有不见血不回头的架势。
然而无颜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打算,右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说:“我跟你回去。”
无颜回去之后,般若要无颜交出钥匙。
无颜当众拒绝了。
众人以为他拒绝交还的是灵山钥匙,然而只有他和般若知道,他拒绝交还的是蜉蝣龙佩。
般若气得打了他一拳,然后,无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倒在地。
般若盛怒之下,都不想低头看他。
雪戈离他最近,俯身查看,良久,才惊疑不定地说:“门主,无颜使他晕过去了。”
“那就让他继续晕着好了!”般若气极,拂袖而去。
经过雪戈的诊断,无颜不是晕了,而是因为法力透支,消散殆尽。
无颜失去全部法力的事情传了出去,鬼君找雪戈谈话,循循善诱地说:“无颜在婆罗门内始终没有一个准确的位置,不如就送来枉死城,我来给他找一份差事。”
鬼族的老人都知道,鬼君是陆判的好朋友,陆判当年死在无颜手上,鬼君与他算是世仇。如果不是般若力保,无颜根本没有这么多年的好日子过。
但如今般若与无颜决裂,墙倒众人推,雪戈也算是做了个顺顺人情,双手一抱拳,说:“那一切就交给君上了。”
无颜被派去驻守枉死城的城门,每天接待来来往往屈死的怨灵。
接待亡灵不可怕,可怕的是,每天都会有各路人马来劝他交出钥匙。
般若散播消息说:“钥匙全在意念之中,如果无颜不愿意交,那么谁逼他都没有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规劝。”
他们轮番给般若当说客,让他乖乖听话,交出钥匙,早早回到阵眼去修行,也好早日恢复法力。
无颜也是心硬,谁来劝说都不听,坚决不给钥匙。
般若气得出走人间,一去三年。除了祭祀之礼,其余时间都见不到人。
三年时间,无颜软硬不吃,说什么都不交钥匙。愣是从守门人,到十八层地狱各个狱走了一个遍,受了一身伤。就连面具都被人摘下,踩在地上,砸得稀巴烂。露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一直都很好奇,无颜的面具下是什么样子。却不想,他脸上没有五官,没有七窍,只是一道道密密麻麻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地,始终在往外渗血。
砸烂面具的那一日,他们没有再折磨无颜。
第二天,他们受不了利益的驱使,开始往他面上的伤口上撒盐,然而无颜咬定了舌头,始终不松口。
三年后,般若云游各地归来,仍没有打听到新的进入往生六道的方法。没办法,她又只能打蜉蝣龙佩的主意。于是叫人去把无颜找来,却发现没有人能找到他。
般若上上下下问了一遍,都是摇头不知。
只有鸠毣的反应有点奇怪,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很是害怕。
于是她半夜三更里,偷偷摸摸跑去找鸠毣,问他:“无颜呢?他是不是死了?”
鸠毣也不肯说无颜去了哪里,只说:“一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主子,他让我转告姑姑一句话。”
般若:“什么话?”
鸠毣:“他说……如果他被众人推倒了,你也记得来推一把,别因为他而挨骂。”
“……”般若愣了半晌,才撅着嘴说:“这个傻子,自身都不保了,还来管我。”
最后,般若想尽办法,终于在一只小灵鼠的带领下,找到了被绑在孽镜台柱子后的无颜。
无颜全身是伤,衣不蔽体,就靠着孽镜台的一丝灵气苟活于世。
般若看着他,双唇发抖,半晌都说不出话。
般若第一次看到无颜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
不过那时候他才七岁。
那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跟自己也跟他说:“我绝对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
却不想,现在带头害他被欺负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般若把无颜带回阵眼,不顾他身上血污,帮他疗伤。
他好不容易恢复一丝神智,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不要怪他们,鬼族不能乱,婆罗门不能散。如果因为我一个人让婆罗门内出现裂痕,我万死难辞其咎。”
那一瞬间,般若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然后无颜说了第二句话:“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马上就好了。”
无颜说的等一等是什么意思,般若没好意思问。
她现在只觉得他需要休息,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是多散了一份气脉。
这一次,般若头一次地没跟他提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她除了每天陪无颜吃饭,开始在鬼族内上起了轰轰烈烈的思想课。
“鬼君!你身为一族之君,宠妾灭妻,让你的嫡子吃不饱穿不暖,三百岁了还长得跟三岁一样,智商也是!你说你对得起谁?!”
“庸碌!你身为判官之首,成天聚众赌博,倒是配得起你的名字,碌碌无为,慵懒度日!”
“雪戈!你……你是自己人,算了我不骂你了,滚去抄亡灵经,一万遍,不抄完不要来见我。”
……
般若每天都把人轮番叫来骂,绝口不提无颜的事,就是挑他们自己身上的毛病。十殿阎罗被她搅和了个遍,十八狱各个狱的使者也统统逃不过。
连着骂了三个月之后,大家受不了了,聚在一起开大会。
庸碌说:“大家还没看懂吗?门主的意思很简单,那无颜只有她能欺负,我们不可以!”
“看懂了,但是现在能怎么办?钥匙没拿到,还平白受了三个月的鸟气。”
“只能割肉以平圣气了。”
众人垂头丧气,哀叹赔了夫人又折兵。
又是一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日。鬼君准备了一座城送给般若作赔礼,说是要封无颜为雁坛城之主,为了宽慰无颜这三年所受的冤屈。
般若不屑地说:“无颜不屑当个坛主,要当也要当个君主。”
鬼君脸色大变,久久没有说话。
般若做完祭祀,正要例行开口骂人,众人瑟缩不已,一个二个低着头,不敢看她。
而此时,突然,般若见一阵红光从竹屋内闪现,充斥了整个天地。虽然很快又消失不见,但般若看清了,那光芒是蜉蝣龙佩所散发出来的。
般若赶回屋,就看见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佩被无颜握在手里。有点像蜉蝣龙佩,只不过玉佩上的雕刻只剩蜉蝣,且体型小了三倍不止。
般若问:“这是什么?”
无颜:“蜉蝣龙佩。”
般若:“龙呢?”
“被我炼化了。”无颜叹气,不无难过地说:“可惜只是暂时的封印,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但让你往来十余次往生六道应当不成问题。”
“你……始终不肯还我玉佩就是因为这个?”
“是。”
般若感动,呆呆地看着无颜。
无颜没有脸,没有眼睛,法力尽失之后也感受不到她的目光。
屋内没有人说话,无颜小声地问:“你还在吗?”
“我在。”般若轻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如果想要炼化它,我自己可以。”
“嗯。下次不会了。”
下一次,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法力,再帮她排忧解难了。
般若看着他没有五官的脸,虽然没有表情,但是她仿佛还是能看出他的无助。
“无颜,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弱小,”般若忍不住强调:“我很强大,真的。”
无颜默了一秒,说:“你强大是一回事,我想保护你是另一回事。就跟这么多年来,你想要保护我的心,是一样的。”
“谢谢你,无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