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0三章 月白袍衫
建安这个小城,在这丝竹班子现在的眼里,远不是热闹这么简单。
看看那些围观的人群,个个脸上洋溢的是笑容,这是一种忙了一整年,付出终有所得的满足笑容,这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并不是那种因为盛会而觉得开心的笑,那种笑只是暂时的,盛会过后两天也就会消失怠尽。
而这种发子内心的,满足的笑,恐怕是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等到来年开‘春’大家又开始忙碌起来。作为见过太多的人,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的丝竹班子,在这点上的眼光是有自己的自信的。
你看呐,在人群中穿梭玩耍的孩子们,几乎个个穿的都是整整齐齐,衣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用猜,肯定全是零嘴儿。这些孩子的衣服上鲜少有打了补丁的,如果说偶尔一个两个孩子穿得光鲜亮丽,那不稀奇,哪个地方没有富贵人家?可关键是,这建安城里,你就几乎找不到穿得比较破烂点的孩子,大人也是一样,除了富贵人家穿的衣服料子好点外,其他大部分人穿得并不比扬州那些富贵人家的家丁的差。
这些天里,丝竹班子的人每天都见证着离奇的事情,走在街上,不管是认得他们的或者不认得他们的,都会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开始,他们还以为这是因为他们是外地来的客人,是宣德郎请来的,所以人们对他们比较尊敬,但是时间一长就发现,不管是谁,建安人碰了面都是微微笑着打招呼,或是点点头,或是展颜一笑。
就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穿了打补丁的衣服的大人和孩子出现,他们脸上的笑也是属于那种满足的笑,憧憬的笑。旁边路过的人即使穿得再好也并不会因了他穿的寒酸而有半点嫌恶的表情,就跟熟人一样点着头,打着招呼:吃了没啊?吃了,吃了。
若对方是孩子,大人们就会问:囝囝/囡囡,今天去学堂读书了没啊?小孩子就会‘奶’声‘奶’气的仰头答应着,然后笑嘻嘻的接过大人递过来的或是一小把的零嘴,或是一个小玩物之类的东西。那神情,仿佛那大人就是自家长辈一般。
直到这个时候,这个丝竹班的的人才想起,自己等人来建安也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可每次上街上逛的时候,好象没见过像扬州那样多的乞丐,偶尔一两个,那也是缺胳膊断‘腿’的,怯怯的站在街角,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投上那么一两个铜板,然后,再过得几天,那些乞丐就不见了踪影,然后再过几天,你可能就会在某个铺子,或是某个酒楼看到他们,穿得光鲜亮丽的,当起了伙计。
难道说,建安已经如此的富足了么?但即便是富足如扬州金陵,那也不是人人都喜笑颜开的,街上也是有很多衣衫褴褛,愁眉苦脸的人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没这么融洽的,除非是熟人,或者说是认识的,否则一般没什么人打招呼。
你在看那些个穿梭在各个灶前案后的孩子们,若是挤不进人群的,旁边的大人发现了,就会将其一把举了起来,往自己的身前一放,然后那孩子又开始往前钻了,几乎所有的大人们,都很是容忍孩子们如此的钻如此的挤的。
不光如此,孩子们挤到灶前后,那些在忙着的伙计几乎都能变戏法一般的从案桌下端出个碟子来,里面或是炸的果子,或是一些酱‘肉’之类的,伙计呢,就笑嘻嘻的用了筷子夹给孩子一块两块。孩子笑着接了往嘴里一塞,欢呼一声,就又如同泥鳅般一般的又滑溜到了人群外,直奔下一个目标去了。
最最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在江淮一带,学子们几乎都是自视甚高的,在街上行走,只有别人跟他们打招呼的份,很少有学子们主动和人打招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哪怕这个学子家境贫寒,对方家里比他家富足得多,那也是对方先打招呼。但是在建安,完全就没有这种现象。
你看看人群中的那些个学子们,和普通人家挤作一堆,竟然也不恼,任由人挤得歪来摆去的,脸上也是笑嘻嘻的,不时的和人打着招呼,有时候还指指点点的扭头冲旁边人说着什么,也不管旁边站的人是什么人。
再想想,这些天来,他们就鲜少看到有什么税吏衙役之类的跑到那些个店铺或摊前吆五喝六的,衙役们也不是板着一张张死人脸孔。有时候,丝竹班子的人逛街累了,在某个茶楼食肆坐下来喝瓯茶或吃点点心,也能见到有衙役进来,伙计却是和其他地方的伙计苦着脸又要带着勉强笑容不同,而是笑嘻嘻的问:老规矩?
嗯哪,老规矩。衙役通常都是这么回答。
然后就是伙计端上吃的喝的,衙役飞快的吃完,如数的结帐走人,并没发现有什么衙役仗势欺人,白吃白喝的。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想必即使有什么愁恼事,也很快就能忘个一干二净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将一个建安治理得如此的井井有条,恐怕,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安在建安头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丝竹班子的人在观察着文庙前的人群,广场边,一家茶楼的二楼上,一个穿着月白袍服,头戴褐‘色’幞头的青年男子坐在窗前,一边喝着茶,啃着零嘴,也在看着广场上的人群。
一直到开席的钟声敲响,这个青年也还是坐在那里不动,这可急坏了旁边的伙计,整个茶楼里就剩这么个客人了,他走又不是,留又不是,走么,怕客人一会召唤起来没人答应,留下吧,心里又痒痒的早就飞到了广场那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呐?旁人早就去瞧热闹,早就去品尝去了,他怎么还坐这不动呢?可人家是客,开茶楼的总是不能撵客人走吧?没奈何,伙计只好在一旁侯着,脖子却是伸得老长,探头探脑的往外看,心里祈祷着下一刻这客人就走,哪怕是白吃他也认了。一壶茶,一碟点心,不过是几文钱的事,如何能和广场上那么多的美味佳肴比呢?
或许是伙计的祈祷起了作用,那青年扭头的时候,脸‘色’似乎变了一下,再回过头来,见伙计站在那东张西望的,再看看,整个二楼已经是空无一人,就剩了自己还坐在那,就招呼伙计结帐。伙计欢天喜地的将客人送走,忙不迭的就把店‘门’一掩,溜个没影了。
而街上的其他店铺早已经是关‘门’打烊了,这时候谁有心思再做生意,就是开着,那也是没人来的,干脆就关了,等到流水大席结束了再开就是。
说是关‘门’,但是大多数铺子上的‘门’都是虚掩着的,为的是防备万一有人有急事,急需买什么东西,不至于买不到。
至于说店里面要不要留人,那是根本不用,有人有要东西,若是知道价钱的,自己拿了后就会将钱留在拿了的货物原来的位置上;若是不知道价钱的,等到流水大席结束了,得空了,也是会送过来的。
可以说,这些年里,就几乎没听说过哪个店铺因为没人守着而东西短缺的事情发生。
那青年的举动其实有点反常,可以说,整个建安城里的人,包括是外地来的客人,即便是第一次来的客人,一听说流水大席,哪里还会坐得住,早就凑热闹去了。伙计因了心思早就飞得远远的,并没注意到这上面来。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时,评选团早就评选完毕了,而开席的种声虽然是敲响了起来,但是人们却并没有急着开吃,广场上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钟楼上,整个钟楼就是广场上最高的建筑,已经建好的就有三层楼之高,还要往上再建。王况和州县上的官员都站在那里,加上刚才评选团成员一大帮人,很是显目,人们一抬眼就能看到。
说是钟楼,其实更应该说是塔才对,整个就是按了塔的格局来建的,就是要建成建安的地标‘性’建筑,就矗立在文庙的旁边。
见到广场上众人没动,都看抬头看了过来,站在王况身边的黄良哈哈一笑,拍了拍王况的肩膀:“二郎,下去罢,看情形,你若是不动第一筷,他们是不会再动的了。”
王况无奈的耸耸肩膀,也不客套,直接就带头往下走了,这是在建安,黄良林明他们才不会跟王况计较这些个面子上的事情,而站在钟楼上的人,可以说,几乎都是王况他们自己人,没必要故作姿态。
但若是换了别人,王况这么带头走可是犯了大忌讳,本地父母都还没走呢,你个小散官,没个实权的就领头走了?
使君和明公都跟在人家后头走,那些官员也是没得说,而且,王况回来的这一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按王况说的去做,把王况当成了领头人,这一年来建安的变化都是明摆着的,虽然是借了使君和明公的号令,可谁都知道,出主意的是宣德郎。
那些被老魔王老黑碳等派来的官员,到现在已经隐隐的猜出了家族里为什么要把他们派到建安来了,这不是流放,这是提升啊,和今后相比,那暂时的降低一级两级的怕什么,根本不值得一提么。看来自己在族中的地位还是很重的嘛。
快下到第二层的时候,正好这个拐角的地方有个窗口正对着那家茶楼的二楼,钟楼和茶楼相隔并不是很远,只有几十丈左右,王况看见茶楼上有个人的脸似乎向这边扫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个时候,还有人能呆在茶楼?不过也只是奇怪了一下,没多想。
若是茶楼离的更近些,王况或许能认得出来,那人是见过的,不是在建安,而是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几十丈远,加上王况心思也没想那么多,所以他并没认出那人来,也是王况认人的本事不好,要是换了黄大,或是苗五孙二等人,见过一面的人,基本都能认出来没跑的。
见王况和使君等人都下来了,人群自动的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尽头,正是孙嘉英所在的灶台位置。那么,看来,孙嘉英今年应该是拿了第一名无疑了。
王况没参加评选团的评委,不过现在不是叫评委,而是按了黄良的意思,取考课的意思,改叫评考。王况自然是无所谓,叫什么都行,只要意思是那个意思。
王况不当评考,一来是要避嫌,富来客栈有参赛,自己做为富来客栈的东家之一就不能当评考,今年的评考成员和去年大不同,去年是因为时间仓促,就由几家客栈酒楼的东家掌柜的兼着,好在去年这些客栈酒楼也没参赛,所以说得过去。
但是今年,所有的评考成员都是严格挑选的了,其亲友或其产业名下的人不能参赛的,基本都是挑的一些公认的嘴刁的饕餮客。这些个饕餮客们平日里总是喜欢各个酒楼窜来窜去的,对各厨师做的菜品头论足,有的甚至好吃到即使没钱,也宁可勒几天的肚子,也要省下一道他早就看上的菜肴钱来。还有人可以为了一道菜而远赴异地,只为求得一饱口舌之‘玉’。
当初,王况帮姜家推出了二郎蒸鱼的时候,这几个评考里面可有那么两三个就为了一盘鱼,结伴去了,几人凑了钱,点了一盘鱼吃,后来还是姜东家听得他们是建安而来,请他们好好的吃了两餐,又送了回来。他们这才知道,所谓二郎蒸鱼,那就是小东家捣鼓出来的。
所以,今年的评选团一公布说要招人,这些人就都跑来报名了,多好啊,又能吃到嘴里,又能正儿八经的评点,这个评考位子岂不是为某等量身定做的么?这下可好,也算是为这些人找到了一分好工作岗位,当上评考,好处是不少的,各个酒楼客栈食肆都承诺了的,评考平日里来,饭管饱,下饭的菜肯定会有,但是,只够你下饭的,想吃酒,那就和其他食客一样掏钱。这么一来,就等于彻底的解决了这写饕餮客们的后顾之忧,不用愁无粮下锅了。
而酒楼呢,其实提供免费饭菜也是有好处的,这些饕餮们的鼻子尖啊,哪里新出了什么好吃的,他们保证是第一批知道的,吃完了回来,自然又会一五一十的吹嘘卖‘弄’起来,搞个不好,就能让自家厨师给琢磨出来七八成,剩下的两三成,那就靠试验出来了。
因此上,为了让这些饕餮客们有点闲钱,能到外地去多揣摩点东西回来,这评考也是有月薪滴,钱自然还是酒楼客栈捐的,统一由州里的库房代管代发,不多,每月有那么几吊钱。但总是好过他们平日里游手好闲罢。
也正是因为这些饕餮们嘴刁,一说起吃来是六亲不认,所以由他们当评考最合适不过了,这些人以前为了吃,几乎个个都是倾家‘**’产,妻离子散,嗯,现在也算是有职务在身了,算是半个公家人。可不是公家人么,人是由建安各酒楼供养着的。
这等着王况来开筷,便是他们的提议,他们对王况给他们提供这么好的工作是感‘激’得很,再说了,流水大席是小东家提议的,那么由他开始,也是理所当然,所以,建安民众也是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王况不当评考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己今后若是有机会,还是会参加比赛的,这一当评考,那就没机会下场了;另一个原因,也是他一直希望流水大席即使以后发展到大的赛事了,也要保持着非官方的地位,非官方,就可以不受一两个官员的影响,对参赛者来说,就更加的公平公正。自己是个官身,当然要首先把自己摘出来,排除在外了。
正如王况所猜测的,孙嘉英的粥被评为了第一,所以,王况就得从孙嘉英这里开始动手,他动了,建安的民众就可以正式的开始享用这个丰盛的大宴会。
王况上前去,接过孙嘉英递过来的碗,盛了小半碗,递给了黄良。‘私’底下,他可以跟黄良不用客套,但这是在公众场合,黄良做为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还是有必须维护他的权威的。
黄良接过粥,用汤匙舀了一口送进嘴里,这时候王况也盛好了一碗,也送进一口到嘴里,顿时他身边身后的民众一声欢呼,全部开动了起来。
让王况意外的是,遏跃跟的烤全羊竟然也得了第三名,或许,这是一种全新的吃法的缘故,让人感觉到新鲜,伙计现场从一整只还在余火上温烤着的羊身上削下一片,递到你的碟碗里,这和其他吃法大不相同,所以也得了评考团的一致好评。
得第二名的便是那个一手颠着锅炒菜,另一手还用着刀的厨师做的一道浇汁松鼠鱼,欺上瞒下他这到菜还是从富来客栈学去的,邝大今天做的菜里也有这道,比他做的自然是更好,只不过今天的参赛规定了一家酒楼客栈最多只能取一个名次,所以第二名就落到了他头上,不然的话,前四五名肯定全落在了富来客栈头上。
不过这个厨师也同时得了‘花’式的第一名,他那手一心二用的绝活,震倒了许多人,天底下,本来就没几个人可以做到一心二用的。
可惜了,林小娘子不知道这时候在哪,是不是还呆在家里呢,小芣苢应该会拉了她出来罢?王况一边逛一边想着,突然眼角撇到了一个月白‘色’袍衫的身影,那身形,好像在哪见过,绝对不是在建安,王况可以肯定,他哪怕是再不会认人,这几年下来,在建安到处逛,几乎所有人都见了多次,不至于记忆力那么的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