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峥感受到怀里的人失去重心,身子彻底瘫倒在他怀里。

怀中温热仿佛在迅速流逝。

贺峥喉结攒动,他想对他说什么,可是他又不敢说,怕他听不见,怕他没有回音。

他就这样维持这个姿势呆滞了许久。

贺峥难以置信,Omega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眼前。

他还没有告诉他,他的名字,还没有告诉他,他们到底之前是什么关系,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偏偏又仿佛知道。

他失去了他的一切。

贺峥仿佛如梦初醒,后知后觉,抱着他身子发颤,眼中猩红如血,眼角缓缓流出一行血泪。

然而,外面的人并没有允许他的伤痛持续太久,他们看他进去几分钟还没出来,预料到他几乎精疲力竭,霎时间仿佛饿狼闻到了肉香,一个接一个扑进去。

直升机在飞机上空盘旋,用着喇叭喊道:“嫌犯贺峥,你已经被包围了,请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乖乖束手就擒。”

然而医院里的贺峥却格外安静,他抱着失去体温的Omega,呆呆地看着床头那标着病人房号和名字的便签。

他叫姜逸。

并没有很特别的名字。

贺峥脑中却像是被闷雷炸开,疼痛不已。

关于那个人的记忆虽然被粗暴抹去,但或许是由于太过仓促,记忆中的姜逸生生从他的世界中抽离,这便使得其他相关的记忆变得凌乱,毫无逻辑可言。

这种逻辑断层的割裂感,记忆的破碎感,需要那个人去填补。

可是填补记忆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不记得这个人了。

但是心里有种直觉,他似乎是爱这个人的。

爱么?

他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爱过谁,也从不说爱。

对他而言,那是一种太空泛而虚无的东西,远不如他手中掌握的实权重要。

可是为什么,他会对眼前这个人的离去感受到让人心惊的剧痛?

他依稀记得,自己今天应该是要结婚的。

可他也记得,他不喜欢他的结婚对象。

哦对了,他们是假结婚。

他好像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他即将在神父面前宣誓,后来呢?

他逃了,不顾一切逃了。

然而最终却只是来到了医院,现在看来,似乎是为了......他。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人。

他有一头漂亮的银白色头发,水玻璃般纯澈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他叫姜逸......

姜逸是——

姜逸......

贺峥心里不断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要记起他哪怕一丝半毫,心脏仿佛要超负荷运转,尖锐的疼痛迫使他停下思考。

他甚至已经没有精力再关注周围的环境,很快,他就被几个高级能力携带者一拥而上,将他一举抓捕。

贺峥失神地被几个人押着走出医院。

而Omega的脸,也缓缓被白布掩盖。

贺峥回头看着他被医护人员推出来,脑子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瞳孔猛地一缩。

姜逸、姜逸!!!

他挣脱桎梏,疯了一般跑过去,又被其他人迅速上前制服住。

他想利用精神力挣脱,想用信息素压制。

可他整个人早已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脸色惨白,脖颈上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

姜逸从前那么努力想让贺峥爱他,哪怕能在Alpha心里能留下吉光片羽,他也觉得开心。

可是在他临走前,他终于释然了,他想放过自己,也放过贺峥。

他还爱贺峥吗?

或许是爱的。

但是当他看到贺峥的所有记忆时,他突然又觉得,这些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他已经不执着于贺峥能有多喜欢他了。

他放下了,甚至他残忍到要剥夺贺峥爱一个人的权力,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让他把自己忘干净,谁也别说欠谁,让他安静地走吧。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或许是因为自己临终前使用的能力不够,又或许是因为贺峥的执念太过强烈。

从来没有人在被完全清除标记之后还能够想起来。

然而他确确实实是记起来了!

那个夺走他记忆,企图夺走他唯一牵挂的小偷!

找回的记忆并没有细致到细枝末节,但是足以让他想起过去和姜逸的很多事情,这也使得,他会更加痛苦。

曾经那个活泼爱笑的Omega,那个跟在他身后默默跟随他那么多年的Omega,那个被他两次标记,无数次忽视的Omega,他怎么能把他忘记呢?

Alpha发了疯一般朝那个方向看去,撕心裂肺道:“不、不要走!”

“放开我,他还没死,他没死!”

姜逸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那么恨他,他还没有亲手报复他,他怎么能说放手就放手呢?

可是没有人听他说话,他们只觉得这个Alpha已经穷途末路了,就算再挣扎,也只是徒劳,他终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不要,丢下我......”

贺峥眼前被一片水雾掩盖,他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血色。

是姜逸的鲜血,又像是他的。

很痛。

一如当初亲眼看着爸爸在他面前死去。

他记得爸爸说过:不要勉强高契合度的双方,不要相互折磨。

他自以为,他从来没有勉强过他,但是Omega却的的确确是步了爸爸的后尘。

贺峥觉得讽刺,他和他那个父亲一样,永远只顾及自身的意愿,从来没有为对方考虑过,他们也一样,逼死了自己心爱的Omega。

贺峥觉得,这大抵是对他的报应,可是为什么,要惩罚在姜逸身上?

被抹去的记忆找回了一部分,可是他突然也不再那么执着去找回记忆了。

姜逸死了......

他也想死。

但是他没有死成。

路菲找到一个同样拥有意念型能力的人,将他的记忆篡改。

记忆篡改比抹除记忆更难。

因此那人的记忆篡改范围也只能是最近发生的短暂的事情,并且为了不让被篡改记忆的人发现逻辑漏洞,那人需要在现实的基础上做一些调整和情景的设定,并且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而他被改掉的,恰好是直面姜逸死亡的那一段。

目的是为了让他能苟活下去。

被改掉记忆以后,他的记忆中,自己并没有进入医院,没有看到那一幕,也并没有见到姜逸。

他在医院门口被打晕抓回去了。

但是他的内心还是隐隐感觉到,姜逸或许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在监狱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求生意志。

因此路菲进了监狱,利用他被篡改的记忆,顺势编造了姜逸出逃失踪的谎话。

他果然又重新点燃了希望。

他积极配合,争取轻判,就算律师说他是个神经病也没关系。

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确是个神经病。

头两年还好,他还能告诉自己,姜逸和孩子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后来由于很久都找不到人,由于狂躁症的恶化,由于记忆缺失没有完全找回,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了。

他开始不由自主产生臆想,想着某一天姜逸自己回来了,他就在家里等他;他去上班,姜逸会踮起脚给他打领带,然后不舍地抱住他温存;姜逸还会抱着他跟他撒娇,说想吃罗宾鱼。

他马上跟陈安说,姜逸要吃那种鱼,让他去安排空运过来。

然后他发现,陈安惊恐地看着他,说:“姜先生,不是失踪了一直没找到吗?”

贺峥呆愣许久,回头一看门边,刚刚依依不舍看着他的Omega已经不在了,只有浮动的窗帘,透着外头照射进来的阳光。

贺峥怅然若失,是梦,还是幻觉?

或许都有。

可他太想他了。

甚至愿意沉浸在幻想中,但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不能放任自己。

他一边让诺格纳开强效药压制住狂躁症,一边又想在梦里见到他。

一边认真地关注政治大选,一边又想抛下一切去找他。

后来有一次,他好像在贺嵘那里见到了那个孩子。

他长得很像姜逸,又有些像自己。

贺峥发现了孩子的事,贺嵘见瞒不下去了。

才跟他说了溏淉篜里姜无念的事。

孩子的名字是姜逸取的,希望他无念无悲,了无牵挂。

或许对于那时的姜逸来说,觉得这样就是最好的祝福了。

因为他自己,已经因为念,造成了太多悲剧。

他看着孩子比手语,才知道孩子不会说话。

原因在他,因为他没有在姜逸孕期和生产的时候陪伴身边,释放安抚性信息素。

那时的念念才四五岁,虽然性子孤僻,但是还算有礼貌,可是他却本能地不喜欢贺峥。

贺峥又问:姜逸呢?

他在哪儿?

是不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

贺嵘沉默。

然后他又被篡改了记忆。

他没有了见过念念这一段的记忆。

他的精神力损耗太严重,强撑着将法案修改的事顺利完成之后,他的身体终于垮了。

第二年,他就辞去了国会议员一职。

可是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姜逸和孩子。

即使他总是幻想,可是每当从幻想中醒过来后,病情就会愈发严重。

后来他的朋友们想了一个办法,那就干脆让他不要醒,他们甚至为他建造了一个几乎算得上童话般的美好世界。

路菲一向拥有魔鬼警司之称,年纪轻轻就当上一级警司,不仅是因为他是S级,更是因为他的第二能力——蝶梦。

很浪漫的名字,却也充满了绮丽的谎言。

在以往的案件处理中,这项能力是他审问犯人的利器,他可以侵入犯人的精神世界,甚至可以为犯人构建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在幻想世界中,他循循引诱,动摇犯人的意志,让他们放松警惕,自己将一些关键的证据吐露出来。

所以一般的犯人都不太想被这位警司所审问。

但是路菲却将这项能力用在了自己的好友身上,想要侵入同为S级的贺峥的精神世界,显然不是一项易事。

且贺峥太过敏锐,一不小心就会露陷。

所以路菲下了很多功夫,为了让贺峥以为自己是在现实中,以为自己正在经历真实,他将身边的所有人物背景刻画得十分细致,甚至连姜逸在“离开”后这些年艰难带孩子的铺垫,也模拟得如此真实。

所幸贺峥的精神力几乎崩溃,他进入他的精神世界并没有耗费太大精力。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小心,却还是低估了贺峥的洞察力。

而他沉睡这些年,一直在清醒着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