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邻忽然很想看看对方的脸。她加快脚步往前跑,想跑到男人前面去,因为只有跑到他面前,陈邻才能看见对方的脸,才能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男人分明走得不快,但不管陈邻怎么努力的跑,就是追不上对方。跑着跑着,陈邻脚下踩到障碍物,被绊了一下,往前摔下。

这一摔,把陈邻给摔醒了。

仓惶惊醒,睁开眼的瞬间,心脏都跟着那片刻的失重感窒了窒。陈邻回过神来,抱住自己脑袋,将脸埋进枕头里,滚了两圈,然后坐起来。

下午去逛了一家新开的画展,负责人是陈邻大学的学长。

是新人画展,主要展览了一些新面孔的作品。陈邻自从休学后就不画画了,但对于绘画并不厌恶,甚至仍旧是喜欢的。只是拿起画笔对她来说仍旧有些困难。

逛完一条画廊,陈邻散步到转角处,抬头看见那面空余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水彩画:用色很大胆,红色主体几乎占据了整张画纸。

人在猝不及防抬头看见这样巨大的红色时,很难不被震撼到。

陈邻在那幅画面前驻足片刻,举起相机揭开盖子给它拍照。

“你也觉得这幅画很棒吧?”

陈邻摁完快门,回头,看见学长正笑盈盈看着自己。她眨了眨眼,点头:“视觉冲击很强,能看出来画画的人精神状态。”

学长被她的说法逗笑,眼睛弯弯,“这幅画是画家今天早上加急送过来的,他说看完昨天下午那场红色流星雨后,就有了这样的灵感。”

陈邻一愣:“是看着流星雨产生的灵感?”

学长:“你觉得不像?”

陈邻踌躇片刻,回答:“我以为是看着大海之类的……因为看起来很有那种,大海中央的感觉。”

学长抬头看向那幅画,摸着自己下巴,思索:“是有点这种感觉呢——”

作为负责人,学长还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忙,和陈邻简单交流几句,约了晚饭后便匆匆离开。

陈邻等学长离开后,再度抬头看见墙壁上那副巨大的红色的画。

仿佛看见一片赤红的海。这样的景象,给陈邻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突然遗憾于那天没能亲眼看见红色流星雨。

或许她应该亲眼见一见的。

鬼使神差的,陈邻最后买下了那幅画。价格略高,甚至有点溢价,但陈邻并不在意价格。

晚上工人把画送到陈邻住处,在客厅和卧室的墙壁之间犹豫良久,陈邻最后还是让他们把画挂在了客厅里。在卧室里挂这种大片赤红的画,感觉睡前多看两眼就会做噩梦。

那幅画并没有挂在卧室里,但当天晚上陈邻还是做了梦——不是噩梦。

她梦见一片赤红色的海。

在海面上浮动着废墟的尖顶,像是一座又一座孤岛。她坐在其中一座‘孤岛’上,脚下踩着黑色碎坏的屋脊。

有人蹚过海水向她走来,漫天的红倒映在他雪色长发上,他身上衣衫褴褛,却一点也不狼狈,那张漂亮脸蛋在霞光里,好似钻石和珍珠随意堆砌起来的王冠,有种耀眼的美丽。

陈邻愣愣看着他走近,在自己面前半跪下来,和发色一样雪白的眼睫浓密纤长,眼睫下赤金色眼瞳倒影出水波和陈邻自己。

那样漂亮的一张脸,露出天真懵懂的神色。即使他的骨架与身形都是高大的成年人的模样,居然也让人难以自已的心生怜爱。

他抬手将一样东西扣在陈邻头顶——陈邻抬手摸了摸他放在自己脑袋上的东西:是一个玫瑰花和藤蔓编织的花冠。

玫瑰花的花瓣柔嫩芬芳,蹭过陈邻指尖。美貌的少年半跪着趴在她膝盖上,两手搭着她的膝盖,并将下巴也靠了上去。

陈邻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话。

但是陈邻什么也没听见。她忍不住追问:“你说什么?”

*

“宋栖元又约你去吃饭?他是不是在泡你啊?”

周莉搅着麦片,开口简单又直接。但她问完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周莉回头,看见陈邻窝在单人沙发上,单手搂着一个抱枕,两眼直勾勾看着墙壁上那幅画。

于是周莉顺着陈邻的目光,也去看了眼那副大片赤红的画。

她学计算机的,对这种艺术类的东西敬谢不敏,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只好欠身伸手在陈邻眼前晃了晃:“回神!回神!想什么呢你?和你说好几句了,都没有反应。”陈邻一下子被晃回神,唉了一声后两脚蹬着沙发坐起来些,茫然:“你刚刚说什么?”

周莉:“我说宋栖元是不是在追你?又是给你寄画展门票,又是约你吃饭的。”

陈邻:“大概是吧。”

周莉挑了挑眉,吹口哨,“我就知道这个学长不安好心。”

陈邻笑了下,偏过脸:“想追我就是不安好心?万一是我想多了,他只是关照学妹。”

“开玩笑归开玩笑——”周莉敲着键盘,也分心和陈邻聊天:“但说真的,你要不要谈个恋爱试试?不是有那种说法吗,恋爱会让人变得幸福。”

“要找到你爱的人可能有点困难,但要找个爱你的人就简单多了。说真的,邻邻,我希望你能幸福。”

陈邻盯着墙壁上那幅画,眨了眨眼,“再说吧。”

“暂时还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带有回避心理的敷衍了这个建议,但在回答朋友的时候,陈邻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最近总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

对方有一张漂亮的少年面孔,但身量并不纤细,破损衣物下宽肩窄腰,骨架高大。但这样高大的异性,在梦里却从来没有让陈邻感到丝毫压迫感。

梦里对方总是半跪着,再不然就是坐在她身边,侧身懒洋洋伏靠在陈邻膝头。那样的姿态,让陈邻错觉对方好像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心情愉悦时会用尾巴勾缠主人脚腕的那种。

但梦里总是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只记得他雪白长发,眉心有朱红印花,那张秀美端庄的脸上总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是第一次梦见这个男人了。这几天,几乎是日日夜夜的在梦见对方;有时候是在一片赤红的海里,有时候是一片黑夜笼罩的荒野上。

陈邻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完全不认识对方。但诡异的,她居然感觉对方很可怜,感觉对方是自己的熟人。那种熟悉感仿佛与生俱来一样的存在,当她注视对方时,心脏变得柔软,情绪变得平静又安定。

……或许就像周莉说的那样,她是不是该尝试去谈个恋爱?

晚饭约在一家法国餐厅,宋栖元提前到了,来接陈邻,路上两人聊了聊画展的事情——宋栖元也提到了那副红色流星雨的作者——他说作者是在老家的楼顶看见了那场流星雨,恍惚间看见了和其他人视野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才画下了那幅画。

这餐饭本该是一个暧昧信号的开始。但宋栖元一提那幅画,陈邻顿时失去了和他迂回的兴趣,反而额外问了画家的联系方式。

一顿饭吃完,宋栖元提出送她回家,陈邻婉言拒绝,自己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打车。

在出门之前,她还想着或许可以尝试着接受宋栖元——对方是自己的一个系的学长,有相近的爱好,长得也不错,家庭条件更是不必说。

要谈恋爱的话,似乎是很好的选择。

但到了餐桌上,和宋栖元面对面时,陈邻心底又感到几分空落落的。她总觉得缺了什么,和对方聊天时有些心不在焉,稍微走神片刻,脑海中便瞬时浮现出那白发少年似笑非笑的脸。

总觉得对方应该还有更多的表情。

或许是垂了眉眼故作可怜,或许是歪着脑袋满脸无辜的使坏,又或许是——

前方十字路口,亮了红灯。陈邻停下脚步,抬头时也将自己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并扔出去。她不禁自嘲自己最近是真的精神状态不好,不然怎么会对一个梦里出现的虚幻形象生出诸多妄想。

于是打开前两天朋友发来的保健品链接,连夜下单复数。回家路过药店时,陈邻也进去买了点养生补气的,回家后挨个拆开,按照剂量先吃了几包。

红参粉末,冲水之后味道有点奇怪。陈邻吃完就睡了,睡觉之前郑重其事的对着天花板说你今天晚上别来我的梦里。

结果还是梦到了那个人。

这次是在荒野。

一片被黑暗笼罩的虚无荒野,那人单独的走着,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唯独雪色长发干净又柔顺。陈邻一口气跑到他面前——看见他正面,那张漂亮的脸上布满血污和伤痕,伤痕也蔓延到脖颈和锁骨上,就连他破烂衣服遮不住的胳膊上也都是疤痕。

“你怎么受伤了?”陈邻惊慌无措,伸手去拉住他衣角。

他停下脚步,垂眼看陈邻,干裂的唇张开,似乎说了话。可是陈邻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对方又重复张嘴,可陈邻还是听不见。陈邻前所未有的,感到慌乱起来,她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会读唇语,不管怎么看对方的嘴唇都看不出对方在说什么。

听不见这个人的声音,这个认知令陈邻心慌意乱,甚至手足无措。明明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却毫无由来的对他感到熟悉,为他受伤而着急。

他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眼睫颤动,忽然弯起唇角笑。哪怕受了伤,青年笑起来也很好看,小猫嘴弯起唇角时,甚至还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可爱。

他弯腰,往陈邻面前凑,离得那么近,呼吸落到陈邻脸颊上,陈邻甚至能嗅到他身上凝固的血腥气。她以为青年要亲她,慌乱一瞬,垂下眼睫——结果对方只是抬起手,粗粝指尖抹过陈邻脸颊,嘴唇张合说出来一句话。

陈邻仍旧听不到他的声音。

只是这次离得太近,对方又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所以陈邻记住了他说话的口型。

骤然自梦中惊醒,睁开眼时天外还是黑的。陈邻捂着额头从**坐起来,满脑子都是梦中那人最后说的两个字。

她还记得那口型,在犹豫片刻后,循着记忆低声重复对方的口型。

“别哭。”

她在梦里哭了吗?

这个疑问浮上心头,陈邻捂着额头的手顺势往下,摸上自己脸颊,摸到一片冰冷的湿润。她好像真的在梦里哭过,哭得满脸都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