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劫……”

陈邻忍不住打断万识月:“他有名字,他叫徐存湛——”

万识月瞥了她一眼,只见少女秀丽的脸整张皱起,不满的情绪十分明显。

察觉出陈邻对徐存湛的维护之意,万识月倒也没有和陈邻争辩,只是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徐存湛此人,表面上一副谁都不在乎,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实际上却极端自负,自尊心过烈,记仇至极。”

“陈姑娘你是他的因果,于他而言等同他自身。待我打开虚假天路,伪造出陈姑娘抛弃他独自离开的假象——以徐存湛的自尊心,定然会怒不可遏。”

“……激怒他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也不怕他一怒之下顺手把我给杀了。”陈邻露出了无语的表情,万万没想到万识月他们一群人凑在一起想出来的居然是这种计划。

听起来比当初徐存湛让她当诱饵进鲛人族的地盘还不靠谱。

万识月微微一笑:“陈姑娘不是修道者,故而有所不知。”

“大部分人只知道徐存湛在修道上天赋异禀。但他的天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恐怕大多数人都没有概念——如果说正常天才的天赋上限是七,绝世天才的天赋是八,独一无二的天才天赋是九,以这个标准来算,徐存湛的天赋是十。”

“他从生下来,修道之路便是青云大道,只需要好好活着长大,缺弊塔魔气会为他铺好所有的台阶,他甚至都不需要费力去走上坡路,他走的是平路,是一段可以看见尽头的平路,他只要按部就班的往前走,并一直走到尽头,自然而然便能继承魔气,成为这世间最强的人。”

“但我们决不能等他成长到能自然继承魔气的时候。若是等到那时候,所有人——包括陈姑娘你——都逃不过死亡的结局。”

“魔气是由人的负面情绪组成,而同时它又与徐存湛息息相关。只要徐存湛被背叛时所引发的负面情绪足够庞大,就能刺激魔气提前进入活跃期。”

陈邻听得一头雾水:“魔气提前进入活跃期,然后加速徐存湛变成天劫的速度,直接送我们所有人上天?”

万识月连忙摆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魔气提前进入活跃期,而此时徐存湛的身体尚未成长到能完全接纳魔气程度,二者就会出现不和谐。但这份不和谐,远没有大到完全无法容忍的地步——陈姑娘,魔气虽然没有思考能力,但它并不是死物。”

“我们有过血月夜魔这个例子,可以作为参考。当魔气兴奋到一定程度,而天劫又即将完善时,过度亢奋的魔气会直接将天劫拽入缺弊塔,强行加速同化。但在等待同化的过程中,天劫的意识会陷入沉睡。”

“届时你便可以拿着问罪剑进入缺弊塔,直接封印天劫!”

知道陈邻对徐存湛还有感情,所以在选择措辞时,万识月没有直接说‘杀死’,而是用了‘封印’二字。她并不因为陈邻对徐存湛有感情,就觉得她一定会站在徐存湛那边。

人都是复杂的。

沈潮生为了自己的大道,甚至能抛妻弃子——难道他对自己的妻儿就没有半分爱意吗?自然不是没有的。若当真全无情意,当初又怎么会冒险进缺弊塔救人。

只是当这份感情,和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同时被放上天平时,人便很难维持自己的本心。万识月去过陈邻的世界,也通过一些特殊手段一直注视着陈邻。

她比任何人都坚信,面前少女要回到原本世界的决心。与陈邻故乡的一切比起来,无论是徐存湛还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割舍的。

陈邻听完了万识月的整个计划,还是为这个计划的粗糙程度感到震惊。

“你们就这么确定,徐存湛一定会因为我背着他离开,就愤怒到能够影响缺弊塔魔气的程度?”

看着陈邻满脸质疑的表情,万识月轻轻一笑:“陈姑娘,所以我才说,你并不适合这个世界。”

“你不知道对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而言,与自己共享命运的因果之人,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以徐存湛的自尊心,别说被陈邻抛下了——陈邻可以拒绝他,但也不能选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只可惜陈邻一开始就选了徐存湛,所以无从得知那个说了会送她回家的少年,其实并非心胸宽广之人。

他只是像满足自己一样去满足陈邻。

一旦这份满足需要惠及他人,徐存湛必然会发疯的。

无视陈邻还有些质疑的目光,万识月语速变快了许多:“徐存湛已经离开暮白山,我们要快些行动,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她两手结印,指尖抵着三千大罗盘的支柱,口中低声念念有词。原本在匀速转动的三千大罗盘忽然停下,但它自身的光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亮。

从那明亮的光辉之中,逐渐蔓延出一阶又一阶向上的台阶,直通天际。

念咒需要精神集中,所以万识月的全副心力都放在了自己的术法上,没能看见自己的得意弟子——天枢——她扯了扯嘴角,面皮上勉强挤出一个十分僵硬的讽刺笑脸。

天枢偏过脸,轻声:“你看她,多努力,我都要忍不住笑了。”

陈邻并不理他,抿了抿唇,藏在衣袖下的手掌不自觉握成拳,指尖掐着掌心的命运线。指甲顶端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她感觉到了一点尖锐又绵长的疼痛。

阶梯越升越高,逐渐没入云层。万识月结束施法,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早在她转头之前,天枢便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破绽。

万识月指了指眼前的天梯:“陈姑娘,你只管往上走即可。”

陈邻:“……你们这个计划真的可靠吗?”

万识月严肃而虔诚回答:“我与众长老合力占卜过了,这是成功几率最高的计划。如果连这个计划都不能阻止天劫降临的话,那我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陈邻一听这个计划居然是占卜出来的,顿时更无语了。

但眼下她也没有别的选择。都已经答应了万识月,也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无论如何也没有回头路可以再走了。

松开紧握的双手,陈邻做了个深呼吸,拎起裙摆踏上台阶。

台阶看起来虚幻,但踩上去却是实体。想到万识月说过这个天梯是假的,陈邻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正的天梯是什么样子,总不会和这个假的天梯一模一样吧?

沈春岁……啊,不能叫他沈春岁了,这样感觉好割裂啊。不过他是镜流吗?他想做什么呢?

万识月说徐存湛已经离开暮白山了,那么等他回到太原,立刻就会发现自己被天机门带走了吧?也不知道商枝怎么样了,天机门的人扣着她不肯放,但应该也不会伤害她。

毕竟在列松的记忆里,百药宗的掌门也和他们站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天劫。商枝对他们而言,大约算是自己人。

脑子里想了很多,但仍旧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情拼成一个完整的事件。

陈邻很清楚为什么自己的逻辑总是出现断层——这并非是因为她不够聪明或者不够努力,而是……无论对万识月等人,还是对徐存湛来说,她都太柔弱了。

徐存湛出于保护的目的,自作主张会过滤掉一些他认为有伤害的信息,不告诉自己。

万识月等人为了利用自己‘因果’的身份,和她坦白局也是掐头去尾,东瞒西骗。

明明是这个大事件里最不可缺少的角色,却也是被所有人默契的,隐瞒和欺骗的角色。在这场天劫与修道者互相角逐屠杀的游戏里,陈邻就像固定剧情RPG游戏里的一个重要npc,一个出场就被设定好用途——除去用途外,自身想法并不重要的NPC。

所以万识月不在乎弊灵根的命运共享给陈邻是否会祸及她的家人。

所以沈潮生不在乎毫无修道能力的因果能否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

走了不知道多久,陈邻有点疲倦——她扶着膝盖干脆在台阶上坐下,艰难的呼吸,每次呼气和吸气时,都能感觉到自己肺部在隐隐作痛。

除去正在受罪的肺部,陈邻的喉咙也没有好受到哪里去,一直泛着痒,无时无刻想咳嗽起来。她害怕自己一咳嗽,就又会牵动内脏痛得死去活来,所以一直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弓腰低头,将脸埋进自己并起的膝盖间,陈邻捂住自己喉咙,小口呼吸,眼眶泛红。

忽然间,头顶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

陈邻被吓到,悚然抬头,眼眶里原本还含着的眼泪花,瞬间吓得掉下来,像钻石似的,滚过洁白皮肤,欲落不落挂在尖瘦下颚线上。

她看见了一道模糊的白影——和她在酆都那条台阶上看见的白影很像……不只是像,或许就是同一个。

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陈邻忽然有了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测,她愣愣的盯着白影,嘴巴微微张开,喉头滚动好几次,却没能挤出声音。

分明只是猜测。

可酸涩却瞬间从喉头一直涌上鼻尖,逼得她眼眶涨热,眼泪一颗又一颗滚下来。

白影搭在她发顶的手往下,轻轻抹去陈邻脸上湿漉漉的泪水痕迹。

陈邻吸了吸鼻子,一句话断断续续从哭泣间隙里挤出来:“你怎么,你没有,没有去投胎吗?”

白影给她擦眼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白影的身体像是烛火似的晃动,在晃动的时候,分明看不清它的脸,却能感觉到它在思索着如何回答陈邻。

“我不放心你。”白影这样回答。

陈邻自己用手背,很用力的擦了擦自己脸蛋,把剩下的眼泪都擦干净。

她擦得太用力,把自己脸颊上擦出好几道横七竖八的红痕,眼睛又蓄着一池泪水,光粼粼泛起水波,像一个刚从灶台里爬出来,被烟火熏得乱七八糟的流泪猫猫头。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我是大人了,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白影不语,只是影子晃动,可陈邻总觉得它在看着自己。陈邻不敢问它认不认识自己,也不敢试探性喊一声‘妈妈’。

她既希望得到肯定的回应,又害怕得到肯定的回应。

既希望最亲的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又害怕最亲的人一直陪着自己痛苦。

白影开口:“嗯,我知道。”

“但我还是不放心你。”

“你只有一个人,太孤独了,这让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