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季南有一双一模一样的栗色眼睛、五官和哥哥相似度达到95%的小男孩从病房中跑出来,茫然地站在走廊上,不知道要去哪里。
本来就是生气了跑出来,没一会儿便灰溜溜地回去太没有面子了。
灯光在白色走廊投下了一个个小小的阴影。
大概是到了晚饭时间,长廊上只有隐约的几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单手插在裤兜里的英俊男生从楼梯处慢慢地走来,低着头,手里提着一个透明塑胶密封盒,装着满满的一盒子糖腌芒果。
“哥哥最爱吃的城隍庙糖腌芒果呢”——紧跟着这个第一反应后面的,是小男生迟钝地注视着这个英俊男生的脸后的另一反应——“很眼熟呢”。
面色有些冷漠的男生停在了走廊的第一间房间门口,目光扫过了病房前的绿色号牌,似乎在确认是不是他要来探望的病者的房间号。
像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眸。
浑身散发出来的冰凉感。
季浩当机的大脑开始运转,似乎——是他!
那个常常去自己家里,之前也会陪自己打游戏,在哥哥批评自己的时候还会假惺惺地劝说,甚至伪善到让自己挺喜欢他的程立辰!
小男生心底在咆哮,从下午听到“哥哥被打了”,到更加详细地知道“门牙断了一半”时开始翻腾的火山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
他旋风一般冲了过去,一把拽住了男生提着的密封塑胶盒子,用力一扯。
力气比他大许多、身材也高大了近一倍的程立辰看到了一双和季南一模一样的眼睛愤怒地盯着他,“突然被袭击”的错愕渐渐地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覆盖。
“你还来干什么!你还来干什么!”脸色涨得通红的小男生用力拉扯塑胶盒,意料中的反作用力却瞬间消失,小男生很容易就抢过了塑胶盒子,他怔了一怔,大概是犹豫了一下,又或者没有,双手捧住塑料盒子狠狠地扔到了程立辰身上。
透明的塑料盒子划了一条短短的抛物线落在了程立辰的身上。
……根本就不躲闪嘛。
一声闷闷的声音之后,塑胶盒子的密封盖子在外力的作用下掀开了一半,土黄色的蜜汁、深黄色的芒果片溅了出来,在男生白色的外套上染出了斑驳的痕迹。
空气中散发出特有的夏日芒果香气。
黏稠的**迅速地渗入了衣服纤维结构,直透到胸口的皮肤。
胸口一片湿漉漉的,令人难受般的冷。
“我讨厌你!我哥他说了从此没你这个朋友!他不想再见你!他没有你这样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恩将仇报的朋友!你滚啊啊啊!”
愤怒的小男生竭斯底里地大喊了起来,只顾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责备、批判的词语砸在程立辰的身上。
程立辰再也无法保持淡然的表情,他拒绝了百里的陪同,放学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街上茫无目的地闲逛,终于积蓄起来的一点点勇气在季浩的谴责中消失殆尽。
季浩说得没错,自己还有脸来见季南吗?是来说一句“对不起”吗?除了说一句“对不起”之外又能怎样呢?可是,无论是假惺惺地或是真诚地含着热泪说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被打断的另一半牙齿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自己长回来,被撕裂了一次的友谊要怎样才能恢复当初的光滑洁净呢?
这个世界上,让我们无能为力、感觉到自己渺若尘埃的事有多少呢?曾经嗤之以鼻的多啦A梦的时光机,现在却让许多人真实地渴望着。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男生怔怔地站在白色走廊的光线下,直到他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
“哥哥……”
是谁在叫他?男生迟缓地转过头,在距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一个眼睛圆圆的、又瘦又小的女孩正在咬着手指看着他。
天气已经逐渐地变冷了,特别是入了夜,空气中都带了一丝丝挥之不去的凉意。但是这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还穿着一件短袖T恤,头发稀稀疏疏的,脸色略微苍白,神色带着一种惊惶与胆怯,像一只非常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子。
看着这个衣着寒碜营养不良的小女孩,男生心底浮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似乎被某种悲凉的温柔所占据。他蹲下身子,视线与小女孩平行:“你家大人呢?”
“我妈妈在楼上第四间病室。”小女孩用手指了指下面,“错错乖,自己到食堂去打饭。”
男生这才注意到,大概是走得累了,小女孩的脚下放着一个蓝色的三层塑胶圆食盒,盒子表面印着的太阳花只剩下模糊的痕迹。
“自己下去打饭啊?家里没有大人吗?”男生下意识地说,“你真乖。”
受到了夸奖的小女孩羞涩地笑了笑:“爸爸不见了,只有错错一个人。你是来看妈妈的吗?阿辰哥哥。”
清晰地听到了“阿辰”两个字,而不是别的一些什么“阿彬”和“阿东”之类男生的名字。
身体里似乎埋藏着无数电路,在这会儿突然被一般电流击中,噼噼啪啪地溅出了无数电光,在这一阵阵电流中,一颗心似乎悬空了在一片黑暗中,被无数浮游的尘屑包围。
“你认识我?”声音颤栗了起来,簌簌发抖。
那间狭小的、发霉的小平房里,潮湿而阴冷的地板带来的湿漉漉的、类似于梅雨天的感觉一直在记忆中盘桓,不曾消散,而被自己厌恶的、刻意忽略的小女孩的样子其实也一早在脑海里扎根。
只不过,根本不愿意承认罢了。
整个走廊寂静一片,除了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小女孩特有的娇嫩的声音:“我认识你,阿辰哥哥,妈妈每天都会叫你的名字好多次呢!”妈妈被艰辛生活变成尖酸市侩的脸上偶然也会出现一种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温柔,轻轻地叫着“阿辰阿辰”,只不过片刻之后,便又会被痛苦的扭曲的神色所替代。
最不能忘记的是,那天傍晚她浑身泥泞,顶着大雨回到家中,妈妈破天荒地给她洗澡的时候,突然绽开了一朵极为柔软的笑意,告诉她:“阿辰哥哥这样大的时候,已经不让妈妈给他洗澡了,他说他是男子汉了。”怎样也不会忘记,当那个干净而英俊的阿辰哥哥被妈妈赶出去之后,妈妈深陷的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像是外面的大雨一样下个不停,似鸡爪一般的手用力地抽打着自己的脸,直到吓懵了的小女孩冲过去抱住妈妈。妈妈看着空****的大门时绝望的眼神,让小小的女孩害怕得也跟着哭起来。
因为妈妈叫起“阿辰”这两个字时,那种温柔太过于少有,仿佛贫瘠冰冷世界里的一线温暖,所以自己才会拼命地把这一幕记在脑海里。因为妈妈木然而尖酸的脸上流露出来的绝望,让自己生出一种“下一秒就会失去妈妈”的幻觉,所以自然地,也将那个和自己只见过两次面,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在记忆里深藏了起来,每个晚上都会想他一会儿,渐渐地,仿佛这个男生就变成了非常熟悉的一个存在。吃饭的时候,一个人上学的时候,被欺负的时候,都会默默地在心底叫一声“阿辰哥哥”。懦弱而惧怕陌生人的小女孩在这样的一遍遍臆想之中,终于可以一眼就认出站在走廊上的阿辰哥哥。
“妈妈生病了啊?”男生不知不觉地抓住了小女孩的肩。
“嗯,妈妈说一点也不痛,可是我偷听了医生的聊天,说是非常严重。”小女孩深深地蹙起了眉,阿辰哥哥抓住她的肩头的手太过用力,有些痛呢,“医生说妈妈会死的,不过,阿辰哥哥,死是什么意思呀?”
心脏陡然停了下来。恐惧瞬间没过了头顶。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分崩离析,轰隆隆地塌方了。
男生按住了空旷得发痛的胸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