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课了。
从各个教室涌出来的穿着校服的学生,渐渐在出校门的主路上汇聚成一条蓝白色的河流。
人与人拥挤的味道充满了廉价的汗臭。柳瑜婧坐在一处寂静的灌木丛后,她托着腮,精致的五官在透明的日光下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即使是一个人独处,也永远不会垮下脸,唇角依然是上翘到完美的三十二度。
“百里能找到程立辰吗?”女生喃喃自语,一抹浓浓的讽刺意味笑容稍纵即逝,“校园这么大,没有手机联系,怎么可能找到人呀。百里,到现在都没有用过手机的你还真是异类呢。”
蔚蓝色的天空又远又高,像一块蓝水晶。
风吹过树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
女生优美地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一个圆圆的树叶斑点落在她的右脸,像一只蝴蝶停在那里,她细心地拍了拍校服上可能沾到的尘土,拨开灌木丛走了出去。
她坐过的草地陷下了一个浅浅的圆,顺着圆的弧度折断的青草显示着女生坐着这里的时间并不短。
约定的时间到了,不管找不找得到人都到教师办公室等。
柳瑜婧慢慢地给往与喧闹的放学校道完全反方向的寂静小道走去,往右拐,拂开挡住眼睛的枝叶,猫着身子抄了近道。
果然,教师办公室没有人,连班主任大概也去吃午饭了吧。
女生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走进休息区,用开水清洗桌上的玻璃杯。等到百里失望地回来时,看到凉得恰好的温开水等着她,一定很感动吧。
带着浅浅的笑意,女生仔细地清洗着玻璃杯底的水垢。
门在这时候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百里……”女生的声音骤然停止,但在看到来人时,表情迅速由“亲和”转为面对长辈时该有的“恭谨”。
一个长着一双艳丽的丹凤眼、看上去保养得很好的女人站在门口。
“我是程立辰的妈妈,请问林老师在吗?”下了飞机,连午餐都没吃的宋兰兰直接赶来了。
“阿姨您好,”柳瑜婧甜甜地一笑,“林老师应该是去吃饭了。百里和我一起在找程立辰,约好了放学时找不找得到都回办公室等。阿姨您先坐一下,百里应该就快回来了。”
热气慢慢地从玻璃杯上方萦绕,再消失。
朝南的办公室有一些秋天的凉意。
“阿姨,喝杯水。”女生放下水杯后,双手握在胸前,乖巧地站在一旁。
这个女孩子真漂亮,又很有教养。宋兰兰接过水杯,看着眼前的女生,心里生出亲近之意。她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柳瑜婧。阿姨叫我婧婧就好了,我妈都这样叫我的。”
宋兰兰怔怔地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生。
“果果被一家姓柳的收养了,圆圆也在第二年被收养了。两个女孩当时在福利院亲得像姐妹一样,后来圆圆还常回福利院,但果果就渺无音讯了。也是,很少有被收养的孩子还愿意回到福利院来,这里的记忆对她们来说或许太寒冷了。”——院长当时是这么说的。
这个女孩姓“柳”啊,现在自己的女儿,应该也是这个姓吧。
如果找到了女儿,又该怎么跟她说当年狠心遗弃她的事情呢?
其实事情很简单,只用一段话就可以概括——十七岁的小女生,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一个眼睛已经瞎了的老奶奶,太寂寞了才和那个男生在一起,完全懵懵懂懂的她直到已经五个月身孕了才惊慌地发现,那时候恰是暑假,开学后一直装病没去上学,村里的住户都离得远,一直到肚子已经很大了也没有人发现。不是没想过打掉这个孩子,但却不知道该是去买药还是到医院去,踌躇着,抱着恨不得时间重来的心情忐忑着,直到在一家小诊所里生下了孩子。那一天,她坐上公共汽车,从偏僻的小镇一直坐到了邻近的城市,把孩子悄悄地放在了公园里的小喷水池前。忐忑地躲在树后,指甲深深地掐入手掌心,看见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女儿,打了电话,民政局派人来把女儿领走了。她还是不放心,在一个晚上五块钱的十人房间住了四天,每天都在民政局前徘徊,最终失望地看到女儿没有像自己渴望的一样被殷实的家庭收养,而是被送到了福利院。
一想起刚出生的女儿脸皱巴巴的,什么也不知道地被一个又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递过来递过去,心就会紧紧地揪痛起来。坐在回程汽车上的那一段路,当时恨不得这个孩子从未出世,后来因为生下孩子一直没调养好而身体很差的时候,也曾讨厌自己年轻时为什么那么傻。
也曾安慰着自己:会忘记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时光带走了悲痛,带走了那个面目模糊的男生,却没有把“遗弃了女儿”的记忆带走。相反,在意识的深处,那个阴沉着天的周日,那一辆讽刺地写着“不孕不育到XX医院”的破旧公共汽车,甚至是公园的水池一块彩砖剥落了,这样的细节都清清楚楚地一幕幕地播放着。
那些痛随着时间的累积,更加地令人不可忍受了。
常常在睡梦中梦到一条熟悉的老巷道,本来是可以两辆汽车并排过的宽度,在自己要通过的时候却越变越小,最后无望地卡在了中间,天色黑沉得吓人,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自己拼命地想呼救,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世界静默,梦醒之后那种害怕的感觉久久无法消退。
那在时间深处越来越小的街道其实是自己心中越来越大的愧疚。
她花了六年的时间,闲暇的空当便跑当年的民政局,从堆满灰尘的档案里找到了女儿当年隶属片区可能去的福利院,将那一年十月被登记在档案的四十八位女婴一个个地确认,像一张网眼细若沙砾的大网,将“不可能”筛了出去,最终她找到了太阳福利院,查到了被柳姓家庭收养的果果,却因为收养者换了新住址而中断了线索。而圆圆,也就是百里,倒是常常回福利院,容易找得多。
知道了“柳”这个姓是女儿现在的姓氏后,这个字便成为了心底最刻骨的一块疤。
宋兰兰看着面前干净美好的女生,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并且这个念头迅速让她的心凹陷下温柔的一片,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更加柔软:“婧婧,你住在哪里啊,有没有兄弟姐妹?”
“啊。”女生发出含糊的音节,或许是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从之前的长辈例行问话一下子变成探人隐私的话题。查户口啊——女生的心底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她脸上的笑意却一丝未曾消退,只是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手表,乖巧地转换了话题:“都十二点十分了,百里找得到程立辰吗?”
宋兰兰有些惆怅,她也望向了窗外:“我们再去找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