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市立大公园中心大草地上傻了两秒,随手捞住旁边一个跑步的人问了问方向,而后就开始一路狂奔。

膝盖和脚跟仍然像针刺一样的疼,但不知道是不是在运动中药效会加快作用,我跑起来后反而一步比一步轻盈,自我愈合的速度比之前吊在地牢的时候还明显,十秒之内就能赶英超美。等我来到西门外的人行道旁时,全身细胞已被极速换新,站在这滚滚车流旁的,乃是一个全新封装的小霸王。

美中不足的是,我还穿着那个四洞的沙发套,过往的人个个都多看我两眼,心里大概想的是:“嚯,哥们,cosplay疯狂原始人啊,漫展没在这儿开吧?”

街上车水马龙,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约伯派出来的,可是良久都没人过来跟我搭话。

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啊,我心想,约伯既然在密医基地,要不我干脆跑过去?

说跑就跑,我在原地跳了几步,拉伸了一下肌肉,对自己控制速度的能力不是特别有信心,万一一会儿跑出了时速八十公里,路人吓得纷纷逃散,那你说交警用什么说法抓我好呢,超速还是扰乱公众秩序?

准备停当正要动身,忽然一辆大红色法拉利从三个街区之外如同疾风一般狂飙而至,离得老远我就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一秒钟之前我还在想这是哪个烧包,大白天就出来放电,下一秒钟这辆烧包车一个急转弯,唰地停在我身前。

敞篷,开车的是个妞,长腿丰胸,金发白肤,墨镜遮了半个脸,皮裤、短外套,跟从摩托车广告里直接跨出来的一模一样,她抬眼看了看我,简短地说:“上车。”

我一脑门子莫名其妙,但刚好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莫名其妙,反正都习惯了不是。

我一偏腿就跳上去,屁股没坐稳,车子就发动了,瞬间时速飙到了市区内能够跑出的极限,看驾车的妞明显着急,可又非常小心,没有要豁出去突破极限的意思,心情这么矛盾,看来是怕招来警察。

我出于礼貌,想跟人家寒暄两句:“您哪儿人?怎么称呼?午饭吃了没?”

金发女郎一只手开车,冷冰冰的眼神在我身上一扫而过,而后一只手将自己的短外套往上一推。我第一眼看到了她玲珑如玉,没有一丝赘肉的美好腰身,第二眼看到了她腰身上绑着的一条黑色金属带,上面镶嵌两颗大拇指大小的纽扣炸弹,炸弹下方的电子屏上显示倒计时:35分钟28秒。这个动作里包含着千言万语,但中心思想是少跟老子搭话,烦着呢。

我吓了一跳,心里知道密医基地那边肯定是出大事了,否则约伯不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为我搞辆车。

没多会儿我们就到了密医基地那栋楼,我远远就瞅到约伯在门口蹲着等我,初步看毫发无损,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车子一停,我速度够快了,结果金发女郎居然跟我同步跳出了车,可见心情急迫。她神色紧张地掀起外套看了看,电子屏上显示剩余时间5分钟37秒,撒腿就要对着约伯冲过去,我一把捞住她:“等会儿。”

她惊恐地一闪, 却已经退之不及,我拉起她的外套,抓住电子显示屏往外一拉,金发女郎的尖叫声划破天际,简直能让飞过上空的民航客机纷纷坠机,随即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阵子,她想象中的粉身碎骨并未来临,各种器官都还好好地保留着,等她再度睁开眼,我已经把她身上那一套东西都拆光了:“假的,玩具店大概几十美金就能买到一套,配合乐高特警队主题套装玩拆弹高手游戏,效果非常逼真,有空要不要切磋一盘?”

女郎从惊魂未定到怒气冲冲,前后只用了一秒,扬手给我一个好大的耳光,再朝不远处的约伯投去杀伤力大约等同于核弹的愤怒眼神,掉头上车绝尘而去。约伯远远对我摇头,表情非常不满。

我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我的旧相好,帮我个小忙。”

“去你的,有你这样叫人家帮忙的吗?”

“事急从权,乱世用重典,你懂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话说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不满?”

“如果你让我亲手解掉那条带子,下次来纽城我就还能有上东区的豪宅随便住,现在好了,又被你端了我一锅。”

我翻了翻白眼,心想你的日子过得比我的语言中枢都乱。

我问他:“基地反正都被端了,你让我抢个自行车自己骑过来不行吗,非要劳累人家姑娘。”

约伯严肃起来还挺带感:“不能按常理行事,否则随时可能会被盯上,你可能不怕被人爆头,我可是肉体凡胎。”

他带着我往基地内部走去:“那个妹子开车的路线,很多地段没有摄像头,没那么容易追踪,咱们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洪水猛兽一般的电梯还是静静待在大门内,启动之后哐当哐当上去了,一开门,我的心灵马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上次来的时候,咪咪的密医基地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它那种极度高冷的气氛——天花板非常地高,温度非常地冷。

井井有条,秩序森严之余,边边角角的细节都令人有一种奇特的安心感,仿佛入得此门,就能再世为人。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确实如此。

但现在那种感觉完全消失了。

那间和G市一模一样的会客室变成了断井残垣,碎瓦片,烂天花,四下砖瓦狼藉,还有不少可疑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

我小心翼翼地蹚过一堆堆垃圾,穿过走廊,来到咪咪的医生办公室,那里面更彻底,直接就空了。

空得地上连一片纸都没有。

四壁萧然,我走了一圈,周身不爽,掉头还要去其他地方逡巡,被约伯拦下来了。

“不用看了,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

我不死心,婆婆妈妈了一把:“手术室呢?问诊台呢?病房呢?那些胸大腰细的小护士呢?”

约伯一摇头:“我这么跟你说吧,不管你去哪儿看,整个基地现在的状况,就跟木三做过饭的冰箱一样。”

厨子木三,厨艺一般,除了手撕牛肉味道上乘,以及鲜果沙拉刀工出色,其他菜式都不值一提,但他和顶级厨子之间的共同点是,他也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怪癖:每次下厨,一定要把冰箱里所有食材用得干干净净,所以我们经常会在一盘炒青菜里发现荷兰臭青鱼丝,以及在西红柿蛋汤里捞出油渍橄榄。

我一听道儿都走不动了,抱着头往墙根下出溜:“这是什么情况?”

约伯看看表:“允许你伤春悲秋两秒钟,不能再多了,没时间了,主格的人随时会出现。”

“什么意思?”

“他们找到这儿是迟早的事,据我的卧底说,图根找到了所有奇武会投资的医药研究项目,咪咪这儿用的又全是高精尖的设备,全世界买家不多,虽然购买记录和资金的出入都经过了一整套复杂的掩盖,但查出结果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你的意思是说,现在这个场面,其实不是他们干的?”

约伯停顿了一下,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说:“不知道。”

我感觉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牙关都咬碎了,可能很难接受自己也有不知道的事儿。

“除了他们还有谁?”

我展开了想象力的翅膀:“盖雷斯?还是FDA来查违禁药物?”

约伯不理我,转身走出咪咪的办公室,往走廊尽头走去,当时咪咪在白色墙壁的某处拍了一掌,召来了一个巨大的电梯,结果现在约伯人还没过去,电梯先自己把门开了,白森森,冰冰凉,一如既往,简直有一种去年今日此门中的沧桑感。

我们搭电梯下到问诊大厅,大厅中间原先摆着的问诊台不翼而飞,显得整个空间更加荒凉萧瑟,如同洪荒猛兽的中腹,处处都似乎藏着不言而喻的杀机。

约伯径直穿过中厅,往西北角落里的电梯走去,熟门熟路,像来过一百次。

我东张西望,不停嘀咕当时这儿是啥那儿是啥,约伯就悠悠地说:“弄成这样真可惜,这个基地咪咪寄予厚望,内外装修不说,实验室里用的全部是好东西,有一些新研发出来的设备都还没有投入实际生产,试验阶段就被拿过来用了,还花重金从其他国家挖了不少顶级的研究人员过来,要是再能好好地撑个两年,有好几项成果完全能够改变世界。”

我觉得咪咪搞出来的东西都比较危险,不知道世界愿不愿意被他改变:“比如说?”

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乒乓球大小,能够在公众场合一砸破,就导致一千万人死亡的病菌武器什么的。

约伯觉得我完全不了解咪咪:“他是医生好吧,不是杀人狂,他在做的一个项目,是以人的自体视神经细胞体外分裂技术加上生物基因改良,人工制造完整眼球,接入大脑的神经系统,基本能够解决所有因为器官或神经受损而带来的失明问题。”

他对我打个响指:“再也没有盲人的世界,是不是听起来比较好。”

确实比较好!我再也不怕小铃铛有一天会去做法式指甲,然后生起气来就一把戳瞎我的眼睛了。

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咪咪没带我去过,我一直以为诸葛他们入定的地方已经是最高层了,结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真正最高的地方根本没有在操作屏上显示。

电梯停下,一副无处可去的样子,门外就是名义上的顶层,约伯若无其事等了大概十秒钟,然后凑过去把眼睛对着操作屏最下方的紧急联系按钮,一道蓝光对准他的视网膜闪过,电梯颤抖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再度上升。那是我人生中非常值得纪念的几秒,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会破空而出变成一个热气球呢,还是直接咔嚓一声,断了钢索一头栽回地上——不管出现哪种情况,按下紧急呼叫按钮都只是徒劳。

还好,最后电梯无惊无险地停下了,打开门一看,外面是个层高只有一米左右的小阁楼,一眼望去,空间呈现惊世骇俗的不规则形状,除了电梯这一头,其他方向都看不到尽头。

没有窗户,整体而言非常黑,唯一的光源是地面上镶嵌着的一串串圆圆的小灯珠,发出的光只够照到人的鼻子面前,而且还得是在趴着的情况下。

我眯着眼睛使劲儿往里面看,纵深很长,呼吸都有回音。

约伯蹲下,伸手按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小灯珠,两根修长的手指在光的映照下透出森森血色,这鬼地方已经够古怪了,他还上来人工添加几分诡异。

随着他的手势,阁楼深处传来沉重的咔咔声,像有一万公斤重的钢铁闸门正在缓缓下降。

我小声问:“什么情况?”

约伯简洁地说:“机关。”

一旦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我马上就注意到阁楼的墙壁并非常规的横平竖直,而是以一种奇异的扭曲转弯而去,令人感觉永无尽头,墙壁上以醒目的黑白颜料画出互相咬合的螺旋,头尾相接连绵不绝。灯珠的光线也不稳定,不时明灭,有时极亮,使人感觉马上要失明,有时连续闪烁,速度快如抽风。

我和约伯半蹲半趴,身体的黑影投射到地上,有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一阵莫名而来的风碎碎地吹过我的耳畔,刹那间鬼气森森。

我低声问约伯:“啥机关,有箭射出来吗?还是有很多甲壳虫过来咬脚趾头?”想到一大群乌漆麻黑的甲壳虫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约伯觉得那些玩意儿都等而下之:“幼稚。”

他示意我观察:“所谓的机关,主旨就是要人上套,但凡符合这个要求,都算机关,未必需要来硬的。你看,光线,空间营造,视觉暗示,其实都是机关的一部分。”

他告诉我,这里的墙壁整体就是一个立体的乌比斯环,配合光线,能够在最大程度造成视觉上的混乱,接着带来强烈的心理暗示。如果有潜在癫痫病人,这会儿已经四脚朝天吐白沫子了。

我打了个寒战:“瘆人,咪咪设计这种地方干什么?”

“正常情况下,这里是他做精神病实验的地点之一,非正常情况下,是放保险柜的地方。”

咪咪手上需要放在保险柜里的东西估计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的是一个巨大的吞拿鱼三明治。

我每次见他都把他搜一遍,但最后仍然无法阻止他随手掏个三明治出来吃,到底那坨玩意儿他怎么藏的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

“现在情况算不正常了吧?咱们要从保险柜里拿什么?”

约伯打了个响指:“如果这个基地是别人毁的,里面不会有任何东西,如果有,那就说明咪咪早有安排。”

我恍然大悟,确实在一切外来力量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性——既然主格步步紧逼,被动防守总是比较难的,那么不如先下手为强,把这里给砸了,让其他人吃屁去。

这倒是很符合咪咪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

阁楼低矮,猫着腰走路对脊椎非常不利,而且速度很慢,约伯既来之则安之,干脆就地趴下,手脚并用,噌噌往前爬了两步之后感觉效果甚好,于是回头招呼我跟上。

我怕什么,一起爬呗,爬过了第一个转弯之后,墙壁和地板上出现了极为密集的圆圈纹路,圆圈之间相套,仿佛在不断吞吐里面藏着的什么东西,我忍不住目不转睛注视墙面,看得久了,慢慢就感觉中心有一张人脸浮现出来,冷冷地对我凝视着,那张脸说不出地面熟,五官动**飘忽,诡异莫名,就像那条深渊中的恶龙,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条恶龙看上去又挺眼熟的,好像是本家的远房亲戚。

我倒不怎么害怕,但觉得自己的语言中枢不可理喻,赶紧问了约伯一句:“深渊中的恶龙是什么鬼?”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你,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也变成恶龙,歌德的名言啊,干吗?”

我赶紧摇摇头:“没啥,你有没有感觉到墙壁上有人在看着我们?”

约伯头都没扭过去:“哪有人,那是一面精度比较低的镜子,有轻微的活动角度,还通了电,以肉眼难以分辨的慢速上下左右移动,从墙上看着你的是你自己,偶尔还会切换到我,你沉住气仔细研究一下其实就看出来了,但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这么冷静,早开始喊见鬼了。”

这么简单的做法,效果却杠杠的,医生当起神棍来实在是太狡猾了!

我和约伯一边唠嗑一边爬,没一会儿就来到了走廊的又一个转弯,光线稍微强烈了一点,约伯停住了,我上前和他并排趴着,一看,好嘛,眼前分出了三条岔路,每一条岔路都通向一个极为低矮的狭窄入口,清一色深灰,形状,颜色,装饰,完全没有任何区别。就算趴在地上翻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也没法看清楚入口后面是什么,那儿一片漆黑。

约伯推了我一把:“该你了。”

我怪叫起来:“该我啥?”

“这三条路里只有一条路通往保险柜所在的地方,其他两条路都是陷阱,有去无回。”

我不信:“这儿不是你建的吗?承包商怎么会不知道哪条路可以走?”

他一摆:“这个部分的设计跟我没关系,世界上一共只有两个人知道怎么回事。”

“咪咪和摩根?”那就好办了,“咱们叫摩根来一趟呗。”

结果没摩根什么事。

“摩根对医学研究之外的事都没有兴趣。”

难道咪咪还有另外的生死之交,摩根知道吗,有为此想过跟咪咪一拍两散,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吗?语言中枢你信不信我阉了你。

“那还有谁?”

“地狱双头犬,顶级的人类心理和机关设计专家,以及超一流的建筑工人,这里所有东西都出自他之手,下面的建造是由供应商的团队完成。从这儿开始,全是地狱双头犬亲手做的。”

这个名号很拉风,但我没听过:“地狱双头犬?什么来头?”

约伯点点头:“冥王亲卫团的成员之一,奇武会解散后他就销声匿迹了,连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对那几条岔道努努嘴:“这里面的机关,有一个是太空漂流,有一个是深海巡游。”

名字取得很有意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太空漂流,是说如果触动了感应器,通道会马上封闭,绝对不会留下一丝缝隙,接着内部空气被急速抽取,造成整体真空状态。”

“深海巡游呢?”

“通道上方建造了储水池,水池和通道之间以包裹了高分子防腐材料的隔层分开,水里投放了水溶性的剧毒药物,能够快速腐蚀包括钢铁在内的绝大部分物质,也可以通过皮肤渗透到体内。一旦触发开关,感应器开始作业之后,大概在三秒之内,三十吨左右的水就会压下来,填充满整个通道空间。”

我喃喃自语:“要不就憋死,要不就淹死。”

听起来都相当朴实无华,一点没玩虚的,但这正是设置机关的目的——无论来人拥有多么高明的格斗技巧,多么强大的武器或意志力,都只能面对死亡迅速缄默,人终究无法与最基本、也最彻底的危险战斗。

约伯诚恳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丁通,至今单身,不曾有后,桃花债欠得太多了,上帝肯定不会让我进天堂,免得被好女孩们组团追杀,请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务必要选出那条康庄大道来啊,亲!”

我算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单独来了。其他人来了必然要凑热闹,万一我选错,那可就团灭了。

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我多问了一句:“选完了,你一个人进去吗?”

他说:“哼。”

言简意赅啊,这意思就是,老子就是拖,都要把你拖进去。

我定了定神,逐一凝望着那三个入口。

如果这是三个人,那就是经过高度设计的三个克隆人,面貌,身体,行为习惯,甚至下意识反应,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它们本身的细节出入去判断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哪怕细节不同,也并没有附送说明书,表示这个细节意味着它指向安全的通道。

这真是叫人伤脑筋,我心里嘀咕着,到底是为了防什么,咪咪需要大费周章到这个程度。而后我从这个想法里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我问约伯:“这儿所有的建筑工作,都是地狱双头犬自己一个人完成的?”

约伯点点头:“是的,他一个顶十个,不管解散了之后去哪儿,估计这哥们都能靠当泥水匠闯出一片新天地。”

艺不压身,诚不我欺。

当双头犬大人在建造这三条通道的时候,他当然知道哪一条是通往安全区域的。面对生天与死地,即使是最漠不关心未来的人,也难免有微妙的心理活动。

尤其是生天和死地都由他本人亲手设计建造而成时,更应如此。

那么,在打造通往安全区域的路口时,双头犬大人的心情应该是比较愉快的,下手也会稍微快一点点,于是墙壁上反复填涂的水泥涂料,也会比其他两个地方稍微薄一点点。

那一点点的厚薄,完全不在任何测算衡量的数据之中,也许只是一个针尖的差距。即使真的有人想到了这一点,也要动用最高精尖的工具去量,才可能有所发现。

既然如此,我就能发现。

我抬起手指,约伯非常应景地屏住了呼吸,好像他真的很紧张似的。

“中间。”

约伯对我的判断没有给出哪怕一个“你对不对”的眼神,径直膝行而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手锤,当啷就敲了下去,入口处的水泥应声崩塌,伴随一道蓝光闪过,还是带电的!

入口后面出现了一个往上的狭窄楼梯,通向一个封闭的阁楼。

与我们之前经过的地方相比,这间阁楼算得上是光明磊落之辈,灯火通明,一目了然,阁楼地面上有一块木板已经被掀起来了,露出下面一个金属质地的储藏箱,深约五十厘米,底部垫着绒布,绒布下凸凹不平,呈现出一根一根管子般的起伏。

按说千辛万苦埋得这么隐蔽,里面的东西不说价值连城,至少应该跟四十大盗们的收藏有一拼,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箱子里只有一堆散放着的照片,照片下露出一个巨大的硬牛皮纸信封,信封开口用红色蜡印封得严严实实,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些什么。

约伯跪下来,把东西都拿出来,将信封揣进了随身的包,照片递给我:“拿着。”

我接过来,初步感想是这玩意儿不应该值什么钱:“啥?”

约伯望向我,那眼神我很熟悉,在烟墩路十号酒馆胡混时,每当他希望我猛削供应商,就会露出这种既虔诚又凶狠的样子:“你仔细看看。”

最上面那一张拍的是密医基地的手术室,无影灯被打成一团废铁扔在角落,墙壁塌了半边,手术床折断成几块,满地是粉尘,检测设备全都不见了。

看样子是最近拍的,就在这儿被鼓捣空之后。

约伯提示我:“感觉一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某个点?某一件东西的位置,诸如此类。”

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根本没有葫芦。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什么对方不对?

我两眼发直,对着照片喃喃自语,脑子里一个又一个的小气球在爆炸,什么不对呢?

视线落在黑洞洞的,碎裂的无影灯上,宝丽来照片的清晰度不高,那一片很糊,什么细节都看不见,但如同约伯所问的,我就是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不对,简直像有个幽灵在那里蜷伏着向我窥探似的。

我把我的感觉告诉约伯,他随手递给我一支细马克笔:“能聚焦到某一个点吗?能的话圈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用笔在无影灯残骸的左下角画上一个圆圈,约伯点点头,劈手拿走那张照片,示意我看下一张:“这张呢?”

这是咪咪的医生办公室,和我刚刚见到的一样空,但仍然有一个点让我感觉周身不爽,具体的不爽点就在进门右手边墙上的一个插座上。

插座的形状、大小、颜色,均平淡无奇,但这平淡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对我呐喊,吸引我的瞩目。

我用笔再度做下标记,约伯拿走,让我看下一张。

无一例外,都是密医基地各处地点的照片,而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让我不由自主格外注意的存在,并非每一张都那么明显,但遵循本能的指引,我总能感觉到什么东西不对劲。

如是再三,一直到所有照片我都打下标记,约伯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咱们再把整个基地转一次,看看还有没有啥值钱的能拖出去卖了。”

多么朴实的过日子人。

跟着约伯转密医基地,那真是大开眼界,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也复杂得多,像把黑衣人里面的外星人管理局和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结合了起来似的,约伯承包商上身,不断跟我介绍一平方米的墙壁木质贴片多少钱,手工怎么算,以及定做的窗帘做工多细,花纹多独特。我简直怀疑等我们到了外面,他就会摸出一份房产中介合同来,叫我把这套房子买下来算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啥值钱玩意儿都没捡着,我们走出了门,还把大门锁了。约伯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说地点,司机马上就翻脸了:“太远了,不去。”

这位司机一看就是个不怕事的主子,黑瘦枯干,看似不堪一击,眼里却时时凶光乍现,嘴唇上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金属环,密密麻麻的叫人看了怪不舒服,不知道他平常喝水漏不漏。

一个偌大的黑色虎头文身趴在胳膊上,暗示着它的主人必然有着峥嵘的往昔。

我问约伯:“咱们能自己开还是非要人送?”自己开我就准备抢车了哦。

他很淡定:“我不开车,你自己看着办。”

我点点头:“也好。”

我探出手,捏住在司机嘴上**啊**的那几个金属圈,手指轻轻一用劲,金属圈马上变成了避雷针,一字排开,闪闪发亮,司机先是豹眼圆睁想要动怒,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自己的新装饰之后,马上干脆利落一甩手:“哥儿们有话好说,去哪儿一定送到,不收钱!”

我心想得亏你不收钱,你看我这造型,钱在哪儿放着?

车子开了大概半小时之后,我回头透过后窗玻璃仔细观察了一下街上的车,对约伯说:“有人跟着我们。”

那是一辆黑色的丰田电动车,车里坐了四个人,不看别的,就从对方开车的方式,已经能够感知到非常明显的敌意喷薄而出,几乎要在天上写出一个“恨”字。

约伯好像早有准备:“我们从基地出来就有人盯住我们了。”他拍拍司机,“你能开快一点吗?”

司机很实在:“你付罚单吗?”

约伯掏出一叠现金放在他座位旁边的小托盘里:“不够我再给。”

司机顿时眼神放光,在方向盘上一拍,叮嘱道:“坐稳了。”

车子呼地一声就冲了出去,这位老兄看起来不似善类,车技倒真不是吹的,在车流中见缝插针,超车,贴着路肩急速前行,再突然变线,简直穿花一般,转眼腾挪出老远,而且顺便造成了一起中等规模的连环相撞事件。那辆丰田车没料到这一手,等反应过来之后再想追,就被堵在秩序大乱的车海里了。司机哈哈大笑,不断拍打方向盘,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谁比较危险——是他本人还是身后的追兵。

我问约伯:“是主格的人吗?”

他点头:“肯定是。”

我很苦恼:“死老头怎么这么有能耐。”

约伯看我一眼:“跟奇武会有能耐的原因一样。第一命长,第二钱多。”

“咪咪说他的内功也练到了龟息的境界。”

“是的。”

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你肯定知道他的历史吧,跟我说说呗?”

他很干脆地就拒绝了:“有客户保密协议,不能说。”

我气不打一处来:“谁是你客户?奇武会还是咪咪?”

他清了清嗓子,闭嘴了。

我抓住他的肩膀前后猛摇:“你是不是小王,joker,老板是不是清道夫?是不是?是不是?”

他任由我摇摆,一声不吭,等我无奈收手,他就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边,对我嘘了一声,说:“丁通,无知是福啊。”

我悻悻然:“晚了。”

我们坐了将近两小时车,司机才把我们送到约伯指定的地点,拿了钱心满意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