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亭之死 3

梦兮不知安琴深意,装作诺无其事的拿起打磨得晶莹剔透的牛骨梳子为安琴梳头,手上却有些轻微的颤动。还是吃吃一笑,“陛下嫌奴婢伺候的不好了?”

安琴不理她,自顾自的把玩着金钗,曼声冷笑,“长亭因朕而死,狼誉竟无半点怨尤,你们姐妹分离多年,依然为他尽心尽力。朕这一辈子可能都斗不过他了。”

梦兮手上一抖,牛骨梳子掉在了地上,她连忙跪在地上,“奴婢手脚拙笨,万岁恕罪。”

安琴打散了长发,披着纯白束腰寝衣缓缓起身,低眸看住梦兮,“卓翎能得你们尽忠,确实是有些手段,只可惜,他只把你们当狗,说杀就杀。你们的命,轻若鸿毛。信不信,朕此刻就杀了你,他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梦兮跪倒在地,将头埋入双手间,“奴婢……奴婢请万岁饶命。”

“朕现在要去长亭旧居一趟,你说明日清晨卓翎会不会知道朕昨夜在哪?”安琴气势逼人,梦兮早就吓得乱了方寸,连连应下,“奴婢明白,陛下放心。”

究竟一个丫头!安琴暗道不过如此,眼神一扫,梦兮便让开了路,安琴挥袖走了下去。

一根金色绒绳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际,如瀑柔发在臀间摆动,妖冶非常。安琴躲过众人视线,悄声步入长亭旧居,那陈设,那气息,还是这么熟悉,丝毫未变。只是斯人已去,此处再无声息。她还想着,在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会有一道剑光横在她身侧,她会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质问道,“谁!”可此刻,不过是一阵太美好的幻想。秋季已至,萧瑟的何止一整个世界。

那件属于长亭的铜色盔甲还挂在木架子上,迎着窗纱外透进来的月光,安琴恍恍惚惚的竟看见长亭如往常般挺立在她身前,恭恭敬敬,眼里藏住一切怜爱,只有一句,“末将恭请圣安。”她缓缓向那件盔甲走去,伸出一双白皙到透明的玉手,慢慢拥住,慢慢将一股热泪撒入金色铜甲之中,一代举世无双的女帝竟在这冰冷的怀抱中像个女孩儿般哭诉。哭累了,就躺在铜甲之下的毛毯上昏睡过去,纵然死别,这里的一切却依旧是安琴唯一的安慰。

梦兮知道自己夹在摄政王卓翎和女帝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命运如此安排,她一个奴婢又能说什么?安琴说得对,即便她一怒之下杀了梦兮,在卓翎眼中不过是一个淘气的女孩儿砸碎了自己的一个茶杯。千岁王爷怎么会为了一只杯子而生气?宫中伺候这么多年,其实梦兮早已参透,活着最重要。她不能背叛卓翎,也得罪不起安琴,只能在一些小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焦急的提着一盏玲珑宫灯候在安琴寝殿之后的小门门口,只盼安琴早些回来不要被禁军看到。

忽然一阵阴冷的怪风吹过,日渐枯萎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梦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琉璃灯啪的一灭,周围更是阴暗,平日里这个门只有下人进出,到了晚间就封闭上锁,安琴就是从这个门进出寝宫的。

梦兮正劝慰自己,“没事没事,有风而已。”如此说着,手上也禁不住打着哆嗦。正要回去重新点燃灯芯,一回头正好撞上了一面铜墙,梦兮吓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这才看清,原是一个人穿着那件特属于长亭的盔甲阴森而立。梦兮一脸惊恐的不断往后爬,一面又大叫,“来人来人啊!”只是这里离寝殿外侧还远,无人听到。

“你是人是鬼?”梦兮抄起宫灯砸向那人,那人脸上蒙着金色的面具,迎着黑夜的冷,苍凉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此刻的梦兮已经完全崩溃,大哭着喊道,“将军,将军……不要杀我,我知错了,可是害死你的摄政王不是我啊……我只是……我只是按照他的吩咐换掉了林御医给你的药……一切都是摄政王。一切都是他做的。要找去找他,不要来找我。”梦兮满脸泪光,哭得稀里哗啦,话音儿也跟着不住的颤抖着。

她见那盔甲人久久未动,便支撑着要站起来逃跑,眼神向着门口瞄着,正在她要站起来那一刹那,盔甲人伸出一只大手上前一步将她弱小的身体拎了起来抛向半空中,只听啪的一声,梦兮重重的摔在了青石地上,砸碎了身下的琉璃宫灯,碎片直插入身体,她抖了两下,疼晕了过去。面具后面的人脸,露出一丝阴冷不屑的笑容。

夜色依旧凄冷,黑压压的天幕笼罩在云棠尊贵无双的宫殿之上,却怎么那么恐怖,让人喘不过气来。死一般的奢华,天下苍生依然为了这座金光闪闪的龙椅甘之如饴。

他穿着长亭的盔甲伫立在凤鸣殿龙椅之前,白色披风拖到正红色绒地毯上,静默良久,方才等来闻声而来的禁军,他不屑笑道,“来得真迟。”说着,一双手用力一扒,将盔甲脱了下来放在了龙椅右手之侧,盔甲坚硬无比,正好架在了那里,不经意一看,竟真像是长亭往日里那样,守在安琴身边,如长亭一般不动声色眼带爱怜。纯白色披风被那人扬起手一扔抛向空中,他的身影瞬时间闪出了凤鸣殿,没人能够看到他的来去,更别提那金色面具之后的人脸。

当禁军冲进大殿之时也被吓了一跳,披风飘飘****的跌落在龙椅的正前方,而那盔甲正像是长亭坚毅的身影,众人立时警备,却不见任何踪迹。

这一夜,卓翎的摄政王府也不平静。

“王爷未得好生休养,本就是身染风寒,如今再一操劳,心情积郁,更是高热不退。纵有良药,也需王爷好好保重才是。”太医馆总管御医陈曦探了探脉,坐在脚蹬上抚须而说。他是前朝御医,医术精湛,被卓翎亲点为总管御医,卓翎一直是知人善用的。

“死不了吧?”卓翎高烧不退面上有些绯红,虚弱的靠在床头,那一双鹰眸透着笑意的光亮。单薄寝衣,胸口展露,在一边伺候的云兮眼神不住往卓翎身上看,即便她已伺候了这么多年。

陈曦赔笑,“王爷是千岁,自然多福多寿,好好休养就是了。”

卓翎点了点头,让众人退下,由云兮伺候着迷迷瞪瞪的昏睡过去。

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被时光磨灭,只能愈发深刻,就像融在血里一般。卓翎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在梦中身不由己的经历着过往。安琴那时才五岁,被他抱坐在龙椅之上,推向了一个她难以承受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安琴的小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袖口,她颤弱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卓翎,我怕。”卓翎只是轻笑,“怕我?还是怕底下的那些人?”安琴看看他,又向着龙阶下方的那些大臣们看了看,她也不知道,但是当她注意到卓翎眼中那嗜血的光芒之后,她便哭着说,“怕你……”卓翎听罢朗声大笑,这是登基大典,他却毫不在意礼数规矩,就站在龙椅之侧,大笑,妖冶冰冷的双眸环顾四周,没有人敢站出来对他说一个不字!卓翎颔首,居高临下凝视住坐在龙椅上那弱小的安琴,沉声说道,“从此刻开始,你要敬我,畏我,永远不能离开我。”安琴缓缓松开了自己的小手,愣愣的点了点头,泪光依然漫在脸上,白皙中泛着晶莹。

“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卓翎呓语,眼中竟有一行清冷划过脸庞淹没耳蜗。云兮吓了一跳,急忙拿过丝帕为卓翎拭去额上的冷汗还有那梦中溢出的泪水。她这一动,却把卓翎猛地惊醒。

他猛然坐起身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还不住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在寻找什么。这时,狼誉的声音在外响起,“王爷,末将有要事求见。”

卓翎在一瞬间掩藏住内心深处所有的慌乱,挺着虚弱的身体,哑声说道,“进来!”

狼誉大步走了进来,在卓翎耳侧低语了几句,卓翎眸光暗涌,下意识的将食指夹在双唇之间,心中似在计较。狼誉退守一边,不再多言。

第二天清晨,宫里便有了一段“鬼魂将军”的传闻。据说,长亭含冤而死,想要找女帝诉冤。也有人说,长亭尸骨未寒,留恋人间,只为了再见女帝一面。更有人说,女帝和将军两情相悦,却遭千岁摄政王迫害,将军死不瞑目,便化作鬼魂,永护女帝身侧。传言颇多,难免流出宫外,以至于多年以后,这段鬼魂将军的故事被编成戏文在茶楼酒肆甚为有名。毕竟云棠民风开化,如今当政的又是千古一帝女帝安琴,这等**之说最是吸引人。

卓翎换上黑金色朝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健康一些,可是那病痛缠身的样子依然暴露出来,他手上拿了一块纯白色丝帕,不时掩口而嗽。卓翎一生强硬,却只是书生一个,自然比不得长亭的健朗,如今一病,更是显得瘦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