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砚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姨娘姨夫一家在饭桌前有说有笑地边吃边聊。
虽然大部分是封赫在聊,自己基本只是微笑点头。
哦,偶尔给姨娘家那个有小酒窝的三岁小丫头夹点菜。
“哎呀没想到陛下会来,您看这……也没做什么准备,真是……”
“朕也是临时起意,您是长辈,哪儿能让您如此劳心劳力。”
他一张嘴说起场面话来漂亮极了,跟之前那个满腔热血的莽小子判若两人。
像是一匹雪地里的狼,静默隐忍,伺机而动。
两人虚与委蛇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还是瀚王妃忍不了了,她本来就是个性子直的,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个打官腔的,当即便举起酒杯笑着道:“既然来了,大家就别那么见外了!陛下和阿砚从小亲如手足,叫我一声姨母不过分吧?”
瀚王大惊失色,顿时变了脸,低声喝道:“你胡说什么呢!”
天子威严,你叫人家叫你姨娘?这是大不敬!
谁知封赫却很是乐意的样子,摆摆手笑了笑,举起自己的酒杯和她碰了下,从善如流:“姨母!”
“哎!”
王妃立马应了,眼神转向宋知砚,果不其然看到他红了脸。
宋知砚瞪他一眼,脚下也没客气,狠狠踢了他一脚。
封赫面色如常地跟众人说笑,长腿一伸勾住了他的,宋知砚便再使不得小性子,被他压制住,动弹不得。
他愤愤地剜了他一眼,被对方的小腿上下磨了磨,便又浑身一僵,抓着筷子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这个……这个混蛋!
封赫转头朝他挑衅一笑,道:“阿砚怎么了?若是你不嫌弃,朕还该叫你一声哥哥才是!”
宋知砚眼神闪躲:“大……大可不必!”
王妃把两人的互动看了个透彻,脸色说不上好看但也不算难看。
若只是阿砚一人动了心也罢,他自幼格物致知克己守礼,自会明白这其中利弊,但若是这霸王也动了情,那这……
着实棘手。
瀚王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妻子跟前的酒杯挪走,再不准她喝一口酒。
王妃看他一眼,眼珠转了转,本来还想旁敲侧击打听打听陛下后宫那些个妃子的事儿,如今接收到瀚王警告,多少收敛了些,暂时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于是宋知砚便被捉住了问话:
“阿砚,听说你前些日子接回府里一位女子,是弘王的堂妹?”
宋知砚还在桌子底下跟封赫斗智斗勇,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一脸迷茫地看向王妃,不知她说了什么。
王妃沉默了片刻,和瀚王对视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宋知砚讷讷点头,又很快摇头,解释道:“暂住些时日,那姑娘也没地方去,左右王府里也不缺那么双筷子,便留在了府中。”
王妃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问道:“这么说你还没娶妻吧?可有中意的姑娘?”
宋知砚:“……”
封赫闻言神色微怔,脚下一个松懈,宋知砚总算是逃脱了他的控制。
封赫拿眼瞧着他,小心翼翼地,心急如焚地等着他答话。
但又害怕他说出来些什么,惹王妃不高兴。
好歹是长辈,朕跟阿砚这事儿成不成,还得看人家脸色不是!
宋知砚盯着姨母笑得灿烂的脸,心里有些怅然。
两家闹得这么僵,好多年不曾搭过腔了,这回来,他也是一路上忐忑,不知姨母会不会因为当年的事给自己甩脸色。
但现在看来,大家都对当年的事绝口不提,好像那件事没发生过一般,一直以来,怅然的,担心的,难受的,都好像只有自己一人。
宋知砚摇摇头,努力忽略身旁男人的炽烈目光,笑道:“尚未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倒是有个不可能的男子。
姨母这才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稍稍往后仰了下,又很快把上半身朝他倾过去,看了眼封赫,眼里满是关切:“陛下都纳妃了,你这还……这可不行。”
宋知砚回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先立业,如今国内形势不安,我……”
“行了行了,净整这些个穷酸儒生的说法!”姨母打断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正好我这儿认识不少称心的姑娘,你要是心里没人,那便正好见见。”
他刚要拒绝,身旁一道低沉的声音便替他发了声:“他骗您的。”
“……”在座的诸位皆是一惊,就连三岁的牙牙都没反应过来,脆生生地问:“谁骗人?骗人是不对的!”
“没谁。”宋知砚低声安抚了,又皱起了眉头,作势要呵斥封赫:“你胡说什么!”
姨母见他这般反应,心下更是一沉,但面上还是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哦?是哪家的姑娘?阿砚可真是脸皮薄,跟你姨母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知砚握着筷子讷讷不知如何回答,但又怕封赫把事情都给抖落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没谁,”他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看着姨母,“您是长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骗您呢!”
封赫闻言跟他对视一眼,抿了抿唇,也只能附和道:“朕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大家都不以为这是个玩笑,瀚王不了解这儿女情长的诸多事端,但也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明日便见见刺史大人的二女儿罢!我早先就瞧过了,白生生的小姑娘,今年也正好二八年华,喜人地紧!”姨母眯了眯眼,笑着说道。
宋知砚在桌子底下的手死死掐住了封赫,笑道:“好。”
姨母这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那就好!来来来,吃饭吃饭!”
封赫黑着一张脸,半分笑意也无,夹了几口菜便说吃饱了,一点虚礼也没,扭头走了出去。
王妃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又给宋知砚夹了一筷子虾,笑道:“阿砚快些吃罢!吃完早些去睡!明日也只是看看,要是不合适咱也不强求。说些什么先立业再成家的傻话呀!你母亲九泉之下也不过是想你平平安安罢了!”
她的尾音有些悲伤,看向宋知砚的眼神也哀伤地不得了,仿佛他不去见人姑娘便是不孝不仁,是天大的罪责。
宋知砚盯着碗里的菜,苦笑一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里已蓄满了泪:
“您真的不怨母亲了吗,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