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叔马上躬了躬身,示意答应,元初一又走到沈氏身边,极为认真地问:“娘,你与夫君在何家,签的是终身契还是年契?”
沈氏愣了半天,元初一道:“咱们现在也算小有产业,该想想赎身的事了,我相信何夫人深明大义,断没有不允之理。”
沈氏面上现出几分尴尬,她望着面色不太好看的吕氏,解围似地轻轻笑了笑,“我与夫人是多年的好友,走投无路之时,是夫人仗义相助,收留我母子多年,从未将我们当下人看待,裴儿做管家,纯粹是我们感念夫人的一片恩情,什么卖身契,是没有的。”
元初一微讶,她听着何家人管沈氏一口一个沈妈叫着,自然而然地认定沈氏是在何家为仆的,本想趁此机会挤兑吕氏不得不答应还他们自由之身,结果……
“诸位……”
元初一正想着,吕氏淡淡地开口,神情似有疲惫,“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息,大家自便吧。”
吕氏说着起身,似乎起得急了,有些眩晕般地揉了揉额角,将手交到一旁的丫头清水手中,扶着她离了座。
沈氏马上站起,“夫人,我送你回去。”
吕氏笑着摆摆手,“不用了,歇歇就好,雅姐不必担心。”
吕氏一走,本来就不热闹的场面显得更冷清了,何老爷收回望着吕氏背影的忧虑目光,与韩裴笑道:“韩管家……哦,该叫韩东家了,”他大笑两声,“来来,今天咱们得好好喝一杯!老黄,你也来。”
老黄就是那个带着印信来的合香居掌柜,闻言连连点头,笑着说:“都是自家人,咱们以后的生意好做多了。”
说着,他二人就拉韩裴入座,其他人笑脸相陪,只有沈氏,心不在焉似的。
“我还是去看看夫人。”过了一会,沈氏终于坐不住了,与元初一交待一声,低头走了。
元初一心里直摇头,沈氏那番话,吕氏仗义收留不假,也不可谓无恩,但说她从未将韩裴母子当下人看,元初一却是不信的。
俗话说上行下效,要是吕氏对沈氏礼遇有加,断不会连个姨娘都称沈氏为“沈妈”,更不会引来何清如那番厉叱了。
默默地吃完了饭,抬头便见何老爷在给韩裴劝酒,韩裴多半是轻抿一下,何老爷也不在意,一杯一杯地与黄掌柜喝开了,其他女眷吃完了就在旁边看着,没人起头,谁也不敢走。
何老爷他们边喝边聊,说的都是些闲话,奋发图强大展宏图什么的,也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元初一没一会就烦了,反正她在这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便起身告辞。
她这一开口,冯姨娘白姨娘薛姨娘四小姐五小姐三少爷,连着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二少爷的两个小妾,全都起来了。元初一扫了一圈,刚刚介绍人的时候因为何清如的突然挑衅而中断,所以除了介绍过的那几个,其他人都不认得谁是谁,除了五小姐年纪小看得出是哪个,别人只能靠年纪来猜测了。
她们都说要走,何老爷摆摆手任她们去,不过特别关照了一下元初一,问要不要派几个丫头过去服侍。
元初一自然婉拒,与韩裴对了下目光,而后离开了客厅。
客厅人多,不方便说话,不过元初一知道,韩裴是有话对她说的。所以回到小院后,她也不着急洗漱休息,先让梅香去何夫人院外等着沈氏,又让竹香多点了几枝蜡烛,架到躺椅旁边,她随便在韩裴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看。
刚一翻开,便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元初一捡起来看了看,是一朵风干的白兰花,保存得很好,夹在书中,大概是用来做书签的。
将那朵白兰随手放在小几上,元初一继续翻看手中书卷,那是一本博文录,里面记载了许多游历见闻,倒也有趣,不过元初一更在意的是书中的批注,字体清雅如竹,是韩裴的字。
那些批注一条条的十分显眼,但往往内容不多,大多数只有寥寥数字,元初一仔细看了看,有批注的地方多半是地名,批注的内容也不一而足,有的是名胜,有的是吃食,有一些看着眼熟,好像是此地特产。
莫非有批注的地方都是韩裴去过的?缓缓地翻动书页,元初一看着那些批注,看得甚至比书的内容还要仔细,她又发现,一些勾起的地名旁并无批注,但用红笔画了小圈,又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了。
不觉中,烛台上的蜡烛已燃了多半,一直没见梅香来回话,想来沈氏还在吕氏处没有回来,元初一伸了伸腰,正想喊竹香过来问问时辰,便听门扉轻响,“初一,你睡了么?”
那是韩裴的声音,清洌中夹杂着几乎不能察觉的模糊,元初一没有回答,马上起身过去开了门,嗅到一股揉和了酒香的松枝清气,再瞧瞧门外的人,一时间,竟是挪不开眼去。
韩裴离她极近,肩头轻轻地倚在门框上,歪着头,清亮的眼中掺着一丝朦胧,几根发丝贴在他的脸颊上,彻底破坏了他的清冷,让他整个人显得极其可爱无辜。
韩裴似乎没想到元初一会这么快地开门,看见元初一愣了一下,马上站直了身子,脸上微微的茫意也瞬时消失。
那么可爱的神情转瞬即逝,让元初一大呼可惜,不过想到他刚刚呆呆的样子,元初一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裴的脸也有些发红,不过显然不是因为酒的缘故。
元初一侧过身子,让韩裴进了屋,自己关了门,再回过身,便见韩裴从怀中拿出两张纸,放到桌上。
元初一的心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顿时僵住,半天才找回身己的声音,虚弱地笑了笑,“这是……和离书么?”
韩裴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看着元初一强撑的笑容,他眼中划过一抹清楚的怜惜。
“乱想什么。”他声音微沉,走过来,没有犹豫地牵起元初一的手,拉着她走到桌旁。
韩裴的手元初一拉过,柔软,微凉,可现在,他的指尖像着了一团火,烫得元初一的心都瑟缩了一下。
“这是……”元初一看清桌上的东西,睁了睁眼睛,“渡让书?”
桌上放着的,正是韩裴今天新签的契约,以及一张渡让书。
元初一明白韩裴的意思,何家的股份是她的,他不要。对此,她毫不意外,她了解韩裴的人品,断不会捡这个便宜。不过……她这是跟渡让书摽上劲了还是怎么着?怎么到哪都躲不开这个玩意?她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叶真跟我和离的时候,也给了我这两样东西。”元初一甩开韩裴的手走到床边坐下,有点负气。
韩裴跟着元初一走过来,站在床边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声音不若平常似的清亮透底,带着一丝磁音,“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元初一靠到床头上,用眼角斜睨着他,“说不定是你后悔了,怕我借此黏上你,以后你不好脱身。”
元初一信口开河,韩裴又近了一步,从上方看下来,“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拜堂成亲。天地为证,月光……为媒……”
这实在不像是韩裴会说的话,要不是他刚刚说话很有条理,元初一几乎以为他醉了,秀眉一挑,还想继续调侃几句,抬眼便见韩裴认真的神情,暖暖的烛光下那蕴着朦胧的黑眸,似隐含了某种莫名的情愫,当下心中一软,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低下头去,看着自己与韩裴相对脚尖发愣。
韩裴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目光落在元初一的手上,“换药了么?”
元初一摇摇头,“忘了。”
韩裴没说什么,回身到书桌处寻了他让人送来的药,又找了干净的白布,沾湿了手巾,拿着东西回到床边,坐下。
“其实今天的事,你本可不必理会。”韩裴拆开元初一手上的药布,低垂着眼帘,淡淡地说。
元初一耸了耸肩,那时候韩裴要带她离开,她自然是可以不理会的,有韩裴在,沈氏的坚持也不会太持久。
“你说你自有打算,打算的是什么?”韩裴用手巾轻轻地将元初一伤处拭净,也不等元初一回答,接着说:“你就不怕我与何家串通一气,占了你的银子?”
元初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会吗?”
韩裴没有说话,挑了些药膏涂在元初一手上,如上次一样柔柔推开,推涂一会,药膏早已吸收,可手中纤掌柔软细腻,仿若无骨,他竟有些不舍放手。
察觉心中所想,韩裴手上一顿,松了手,用白布将元初一的伤处仔细包好,才又开口,“人心叵测,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我并不像表面一样可以信赖,你岂不要一无所有。”
韩裴说话间带出淡淡的酒气,虽然他好似神清目朗,可细细看去,不难发现他黑亮的眼中隐有一丝微醺,看着他似在说教,可又毫无自觉地露出担忧之色,元初一突地失笑,难不成他是真的醉了?
韩裴却无视元初一的笑容,甚至不需要她的回答,径自继续道:“你不该如此相信我,至少,多相处一段时间之后……”
元初一可没料到韩裴醉了之后竟是个话唠,强忍着心中笑意,对上他的双眸,稍一挑眉,“我就是信你,怎样?”
烛光下,她的眼睛亮如繁星,眉稍微微挑着,原本雅致的眉宇间现出一丝有恃无恐的娇憨与无赖,水润的双唇微微启着,吸引了韩裴全部的目光。难以控制地,他盯着那方水润,怎么也移不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