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是什么人,元初一刚刚已经说过了,滥好人一个,这样的人,善良,耳根子软,同情心泛滥,只要抓住要领,自是很好应对的。
“对了。”元初一好奇地道:“你说何夫人对你母子有救命之恩,是因为什么?”
韩裴将桌上的药瓶和剩余的白布重新包起来,一边道:“我五岁那年我父亲去世了,我娘带着我走投无路,是何夫人收留了我们。”
元初一想了想,“走投无路?为什么你爹去世了你们就走投无路?没有亲戚?你爹是孤儿?”
韩裴神色平静地将纸包包好,这才抬头,“我父亲兄弟三个,他行二,重病之时,他的兄弟让他写下渡让文书,将他名下商铺皆数转让,待我父亲去世,便将我母子赶出家门。”
“什么?”元初一眉头大皱,“那你外祖家呢?也不替你娘出头?”
韩裴淡然地道:“我外祖很早就去世了,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母,但与我娘并非一母所生,已多年没有来往。”
“这……”元初一“这”了半天,“这简直岂有此理!平白的占人家产,你娘居然也忍了?”
“他们手中有我父亲写下的渡让书,我娘也没有证据证明这是我父亲神智不清时写的,所以状告无门。”韩裴随意地说着,目光被地上一物吸引过去。
元初一却还在纠结,“你们家原来是桐城的么?做什么生意?”
“不在桐城,在京城。”韩裴起身,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看了看,“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元初一伸头去看,见韩裴手中的竟是他送给自己的那个荷花香囊,自从被老爷子撕破后她缝合失败,就一直放在首饰盒中,刚刚收拾东西,想是不知从哪里掉了出来。
“这个啊……”元初一闷闷地道:“在叶家的时候,有人说这是我的奸夫送我的订情信物,老爷子一生气,就撕了。”
韩裴秀气的眉尖立时蹙起,“你没解释?”
“解释有什么用?那个叶瑾娘,就是存心……”说到这,元初一脑中忽地闪过一些什么,想抓住,却又转瞬即逝。
见元初一停下不语,韩裴捏着手中香囊沉声道:“我没想到……对不起。”
“嗯?”元初一恍过神来,见韩裴闷闷不乐的样子笑了笑,“有什么对不起的?要是他们知道我现在和你在一起,肯定觉得没有冤枉我,一定以为我和你早有……”她没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韩裴没有言语,重新坐下,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香囊。元初一嗅着香囊残留的甜香之气,问:“我还想问你,里面装的是什么香料?我曾让梅香拿出去配,但人家都说不知是什么。”
“是一种……”韩裴微微顿了顿,“那时我刚刚配成这种香,尚未取名字。”
元初一挑挑眉,“那现在呢?还没有名字?”
韩裴越发地不自在了,他轻轻抿了抿唇,“叫……初一。”
“干嘛?”元初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香的名字。她有些莫名,但同时有一种欣喜的鼓动从心中流淌而出,她笑道:“为什么用我的名字?”
“香品制成后味道发散出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韩裴抬眼,虽有赧然,却仍是对上元初一清亮的双眸,“香气郁烈但不浓腻,余味甘甜……温暖、悠长。”
看着他认真诉说的模样,似在说香,又像在喻人,元初一忽然觉得自己耳根发热,想要移开眼去加以遮掩,又不想错失他诚挚的神情,秀睫轻颤,终是将目光定于他的脸上,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所以你才送香给我?”她还以为他是随便拿了合香居的产品给她的。
韩裴微微地一点头,神情微黯,“没想到会给你带来麻烦。”
“都说了,那根本就是……”元初一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抓住了那总是飘忽不定的一缕神思。
香囊被毁,皆因叶瑾娘指责之故,她认为香囊是戚步君所赠,故而因妒生恨,可她为什么会认为香囊是蹙步君送的?香囊的来历并不神秘,元初一也从不避忌,她还曾告诉戚步君……是了,她告诉戚步君,香囊是韩裴所赠,可梅香躲在清漪院的时候,分明听戚步君提到过香囊之事。
再仔细想想,梅香说戚步君提起香囊之事时言语含糊,十有八九,叶瑾娘的误会由此而来。可他明明知道香囊的来历,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任由叶瑾娘误会?他明知叶瑾娘个性偏激,知道此事后必不会轻易罢休。
想到叶瑾娘指控自己时的画面,事情的脉络在元初一脑中渐渐明晰,再串起随后的那场闹剧,看似无关的几件事,与同一个人关联起来后,顿时变得精彩万分。
戚步君,因叶瑾娘的行为愤而揭发真相替她报仇,逼走了难缠的叶瑾娘,让不知与他有何仇怨的老爷子心力交猝,而她的香囊,别的男人送她的香囊,得以毁于一旦。
竟……是这样的么?
“初一?”
元初一回神,见韩裴眼带忧虑地看着她,她抱歉地笑笑,“没事,刚刚想通了一些事。不过……我宁愿自己没有想通。”
韩裴沉默一会,“早点想通,便可早点放下。”
元初一微愕,想着“放下”二字,好像想通了,又仿佛纠结不清,好一会,她挥了挥手,呼出一口气,“过去的事,不想了。对了。”她看向韩裴,“你一打岔我差点忘了,你说你家原来在京城?”
韩裴点了点头,好像知道元初一会继续追问似地,主动开口,“京城的‘明媚坊’,是我父亲创建的。”
元初一睁圆了眼睛,“什么?”
明媚坊是京城最有名气的脂粉商,当年她爹还让元忆去明媚坊做学徒看能不能学点东西,结果元忆到京城玩了半年,欠了一屁股债跑回了遥州。
“明媚坊竟是你家的产业?”元初一不可置信地盯着韩裴,半晌又点了点头,“难怪你叔叔和大伯会把你和你娘赶出来,这么大一块肥肉,谁能不心动?”她皱着眉头琢磨半天,“那你回去过么?”
韩裴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元初一有些诧异,“明媚妨本来是你的!你咽得下这口气?”
“十几年前的明媚坊远没有现在的规模,由一个中型商铺成为如今誉满京城的商户,这不是我的功劳,若我回去,和他们当年不劳而获有何区别?”韩裴语调平缓,神情依旧,好像谈论的是别人的闲事。
元初一立时跳起,“这是什么话?那本来就是你的,总不能有人把你的母鸡偷走了,生的蛋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看着她激动愤然的模样,韩裴不由失笑,想了想,说:“我五岁就离开韩家了,在何家长大,直到这两年,我娘才逐渐告诉我一些以前的事,我对韩家的印象很模糊,听起这事时,除了为我娘鸣不平外,感觉像在听别人的事,这么多年,我娘已经放下了,她曾问过我,想不想回京城去,我想了整整一夜。”
“最后呢?”元初一急急地发问,又意识到韩裴现在仍在桐城而非京城,“你拒绝了?”
韩裴笑笑,“我想不出,为何要回去争一些我毫无兴趣的东西。”
“可是……”元初一怎么也想不通韩裴的话,“就算你对那生意没兴趣,可是你们是被赶出来的,你就不想回去扬眉吐气?你本是公子,现在在这里做管家,你不委屈么?”
“有何委屈可言?”韩裴认真地看着元初一,“我父亲过世时我刚刚五岁,无法照顾我娘,更没办法顾及生意,若将生意托付外人,可能遭到的意外并不比现在更好,也有可能,明媚坊早已关门结业了。”
“你这是消极想法。”元初一不服地道:“也有可能生意蒸蒸日上,现在坐在京城笑的就是你了!”
韩裴翘了翘唇,“我现在也在笑啊。”
“你……”元初一气闷地撑起下巴,“其实你是怕回去斗输了,不仅没争回家产,还碰一鼻子灰吧!”
“大概吧。”元初一的样子让韩裴由衷地泛起一抹淡淡地微笑:“与其想那些遥远的事,不如珍惜眼前,我现在过得很好,何必改变?”
元初一无语,看了他半天,“要是没看见你,我还以为自己是和一个老和尚在说话,一副看穿世事的样子,你干脆出家做和尚得了!”
韩裴当真思考一阵,半晌道:“如果出家,我会选择去道观。”
元初一一愣,“有区别吗?”
“我要是后悔了,”韩裴站起身来,“道士方便还俗。”说完,他将手中坏了的香囊收入袖中,道:“我铺子里还有事,得回去,一会我让人给你送药过来,你让梅香替你换上。”
元初一呆呆地点了点头,还在寻思还俗的事,这人是不是清醒过头了?出个家,也要给自己想个后路。
目送韩裴走出房门,元初一突然想到一件事,追到门口道:“韩裴!”
韩裴站住,回头,正午的骄阳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略嫌清冷的面容蕴上阳光的味道,隽逸的容颜泛着如玉石般温润的光泽。他站在那,身姿如竹,神清目朗。
元初一忽然词穷,嗫嗫半晌,避开他询问的目光,低声道:“初一……那个香,以后能不能不卖?”
韩裴略一扬眉,元初一脸颊微红,懊恼地咬了咬下唇,“你总不想有人去店里,把我买回家吧?”
韩裴笑了,停顿一会,说:“那种香,还没有开始生产。”
元初一急道:“那就别生产了!”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微感窘然。
看着她苦恼的样子,韩裴压着唇边的笑意,点了点头,“好。你的香,只给你用。”
元初一的心立刻小小地雀跃一下,她抿着笑容点点头,也不看韩裴,转身进屋。
又过了约么一个时辰,有人送来一瓶药膏,说是管烫伤的,元初一看了看手上包着的药布,终是没让梅香替自己换药,拿着药瓶躺到**,左看右看,看个没完。
梅香暗暗咋舌,凑到床边小声问:“小姐,你是不是喜欢上韩……姑爷了?”
元初一笑着抿抿唇,看看手中的药瓶,再想想那因自己命名的香,不太确定地说:“我也不知道。”
她的欢欣雀跃,到底是来自何方呢?
正在她思忖之时,竹香进来,面无表情,淡淡地说:“小姐,姑爷的娘回来了,想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