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R e n d e z - v o u s

午后天阴沉,眼看倏尔雨就要落下。她赶到Rendezvous 影院时,才知票已售罄,只能候补。雨和闪电里,她站在大门屋檐下,从6 点10 分,等到7 点40 分,都无释票消息。

此时一男子持一张票来,她听到售票员隔着窗口问他:“一个人?”“是。”他的回答像被一口咬碎的薯片,清脆简短。

她用余光,看到售票员指了指自己站着的位置,“那您介不介意将另一张票,转售那位女士呢?”

她感到他转过身来看向自己,于是也干脆转过身迎向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不到一秒,短促得就似雀鸟蹬离枝桠的那一瞬间,他冲她露出友善的笑容,却听见他回答售票员的声音:“不了。”

有些窘迫,她马上收回目光。然而不一会儿,他竟走到她身旁,“不介意和我一张桌子吧?”他颇有礼貌地开口问道,一边将一张票递了过来。

“你刚刚不是……?” 始料不及,她没有马上接过。这回到他有些错愕了。但他马上醒悟过来,轻笑出声,“我只是说,不转售。” 他是要将票赠予她。

“那么谢谢了。”舍弃多余的扭捏搪塞,她听罢接过他手中的票,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2 、初见

这是整个城镇里唯一的地下影院,只有一个影厅。荧幕前,间隔摆着十来张圆桌和靠背高椅。可以几个人围坐一桌,也可一人倚背独赏。预定桌子时,需要提前告知是否愿意和陌生人拼桌。价格自然不同,但差距也不会太大。

第一次发现这间影院,大概是十多年前了。

那是台风前夜,与当时即将成为丈夫的前夫刚下完馆子,天空便开始飘雨。雨滴逐渐汇流成黄豆,大批大批地向地面输送。两人赶紧躲入马路旁的门檐下,眨着湿漉漉的睫毛仰头张望。有人陆陆续续地赶来,在抱歉声中隔开他们,拉开大门便往里走,像一串滴滴答答横着穿透他俩的雨水。

几番腾挪身子后,一次无意转身环顾,她才发现身后那扇暗绿斑驳门上,贴着一张海报招牌。“咦,这是间影院?”狐疑中带着惊喜,她转头示意一旁的男人。

“不可能吧。”他也凑上去看,确认后露出同样的神情。心照不宣的窃喜与默契,照亮了那两张凑得如此之近的面庞。

这么多年来,除了前夫,她第一次和其他男人走入这个影厅。而除了她以外,就像更换不同质地花纹的披毯,这个年轻男人早已和数十个女人,靠在这里不同的椅背上观过影。

电影开场前,昏瞑的空间里照旧循环播放着怀旧爵士乐。

观众慵懒地将手肘搭靠椅背,这里那里,每张嘴里,像密林间深藏的小洞穴,流淌着窃窃私语。而此刻,一个45 岁的女人,与一个27 岁男人坐在其中,泾渭分明。

3 、竹签被抽出的某种时刻

这里的桌面,总是永不空缺的。他们点了番茄芝麻菜沙拉、炸小墨鱼须、蒜酱辣汁薯角,还有卷成圈状的熏火腿肉,用竹签穿透,固定在铺有曼彻格奶酪的烤面包片上。食物就像穿通不同内质的人之间的那根竹签,无须复杂的交流,就能共享很私人的口味。

如果把桌面看作是既定的距离,一座凝固的堡垒,那么一旦有了食物,人与人之间,就有了曲肘伸臂的交流,也就有了滋味。

动作被抛出,似球体般越网,阴影如河流般酝酿于桌面,蔓延而翻越城池,边界被消融。直到熄了灯,桌面上阴影的攻掠才缓和消停。再来就轮到荧屏的光亮占领仰起的面庞的时刻了。

电影中途他侧过身,将靠外的小吃盘轻轻推近她面前。屏幕的光在她的脸上闪烁,空气微微积起的灰尘颗粒,似浮动于乳清色的银河。就在这样的时分,他猛地辨识到她眼眶里摇摇欲坠的光亮。

端坐在荧幕前的她,正在隐秘而不为人知地瓦解。她不在这儿了,也不在影片中,她变成了围绕在她身旁的那些颗粒,像在或远或近的记忆中横跨黑夜与寒流,带着一身之憾。她静谧又囫囵地细细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就像囫囵地吞下眼前的影像。此刻,没有任何外界的东西能渗入她眼中,反倒她眼里噙住的某种东西,正汩汩盘旋,仿佛在悄无声息中,随时顷刻喷薄汹涌,淹没她的全身,同时淹没这桌面,这荧幕,这影厅,和身处其中的他。厅场内的一切,都在劫难逃。

他被她巨大而沉稳的悲伤摄住。他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好奇,而是困惑。这个女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此刻还没有产生想要去了解的意愿。然而他困惑于她眼神中积蓄的情感,竟对他造成如此强烈的感染力。

他感到一种煎熬。不是因为身旁坐着巨大的情绪漩涡,而是煎熬于不能立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

影片结束,影厅的灯光复又渐渐亮起,他松了松领口,迫不及待地侧过身看向她。她一脸沉静与冷清,适才眼神中那种闪亮而湿漉漉的东西,早已像一张被折叠收起的密件,被藏进了某个抽屉深处,不复眼前。仿佛适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涨潮从未曾发生。它在暗夜里独自酝酿,又悄然消解了。

他那没来得及发出声的疑问,只好在喉间打了个结,滑落回窒闷的胸口,只能沉默地凝视着她的面庞,不吭一声。像耐心俯身于丛林的摄影家,唯恐错过某种“与众不同”的瞬间。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将目光缓慢地移向他,嘴角上扬,“走吧。” 他俩于是一同攀上楼梯,往出口走去,推开那道临街的窄小大门。

是分离的时刻。两人一前一后,往最近的地铁站走。远方的微风吹向沉暮霭霭的狭长街道,一辆一辆轿车经过他们,一个一个人与他们擦身而过,一盏一盏路灯短暂地与他们照面。

他注视着她连衣裙背部的大弧形领口,她挺拔的脖颈,没有一点垂丧之意。

跟在她背后时,他百无聊赖地将手放入裤兜,碰到深处的一串钥匙,于是将它掏出,握于手中,应和着心中的旋律,按节奏一下下抛接。

随着他手中钥匙串的起落声,旋律突然流淌在耳边。前方的她竟合着节拍轻轻哼出声来,完完全全是他心里的那一首。

他诧异地停下脚步,她毫无觉察,脚步懒沓一路向前,像对一切都毫无意识。他正迟疑着,一辆轿车从后头驶过他们,忽然放缓了速度。

准确地说,这辆车驶过他,却在缓慢地经过她。

那辆车慢慢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前方的她步伐突然停滞,杵在原地。

夜色笼罩的街道,人与车并排站着,人没有侧过头去,车窗也没有降下来。时间和空间仿佛被钉在墙上的果冻,凝固了几秒,又随即终究是不可避免地加速坠流。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车的引擎再次发动,带着一抹黑色迅速地消失在远方的马路尽头。

他慢慢走近一动不动的她身侧,望向她。望向一个离他咫尺,却似遥远而不可捕捉的女人。然后他听见她突然开了口:“你说,道别究竟是一件扎口的事,还是一件敞口的事呢?”

4 、安静

有多安静我来描述一下。

你是45 岁风韵犹存的艺术家,正面临生活的崩坏。丈夫刚升上教授,每个月房贷、车贷的负担刚得以缓解。你生日的前一天,丈夫对你坦白,决定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这个女人是他班上年轻的研究生。理由是,她聪慧有智识,能和他产生灵魂共鸣(而他离开你的理由是:我们两个太了解对方了)。他说:“我不想伤害你,所以没等到你生日当天告诉你。”

你简直无法不感激他的体贴,毕竟他说完这一切,指针才善解人意地指向12 点。你还没回过神来,他就说了句“生日快乐”。

你下意识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刚升上大学的女儿,一直不认可你的艺术追求。“瞧瞧你每天摆弄的东西,你有什么立场说他不正经?”后来女儿意外怀孕,小男友给她打了笔钱让她堕胎,然后办理了出国移民。

你表示尊重女儿不堕胎的决定,前提是她自己负责孩子以后的生活开销。你因此被认为冷酷而不近人情,女儿与你冷战,已经离家出走了一个多月。而家庭里唯一和你亲昵的小猫,也在这时候病逝。

你在结婚纪念日,独自前往与丈夫多年独享的“秘密影院”,好不容易等来一张陌生人善意的赠票,却在进入影厅时,看到丈夫带着年轻的情人,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这个49 岁的中年人,温柔地捋着年轻情人的额发,举手投足像笨拙又甜蜜的少年。

回家路上丈夫的车经过你,停了下来。车窗后是另一个女人的身影。迟疑了一阵,他开着车加速离你远去。你站在原地,遥遥目送尾部的车牌号,上面有你的生日日期。

至此,你和丈夫就像被抽离了固定竹签的两颗橄榄,往不同的人生轨迹滑落,分道扬镳,带着暗青色的阴影。

你回到家,把门关上,“咔哒”声中旋转了两次锁芯,没有开灯,握着钥匙倚靠门坐了下来。太安静了,你生命中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想起来也真奇妙,无论发生再怎么严重的事,这个世界最终都会归于某种寂静,夜晚总是会带着烧焦的玫瑰色将临。

像日料店的男生被炒鱿鱼后照常点平时吃惯了的猪扒定食,像摔断腿的阿嬷打着石膏躺在**边剥桔子边看电视,像刚被悔婚的电话营销员第二天准确无误地到达工作岗位,每次挂电话前,声音依旧轻柔:“祝您生活愉快。”

然而每一个,与“那件特殊的事”发生前所重合的日常动作,都带来高强度的热量散失。到了晚上,他们各自回到家,甚至丧失了去拿一杯水的力气。那些种种无法表露的痛苦,在一些独处的夜晚,如同花朵一般寂静地绽放,确切而不为人知地将人凿穿,如同一场无人见证的完美凶杀现场。

散落在地面懒得洗的衣物,被子下倾覆的酒杯,厨房里半掩的冰箱柜门……她此刻的生活里充满触手可及的碎片,她游**其中如同穿梭于没有出口的迷宫。每个动作都饱含着冰封的含义,每个角落都深藏时间锋锐的切片。她愤怒地砸碎每一面镜子,又沉默地一次次拿起扫帚,将生活的玻璃碎扫进簸箕。被摧毁后的人生无论是否重建,总得自己收拾残局。

清脆的一声。手中的钥匙掉落在木地板。她身子一抖,从昏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额头上渗着细汗,再次靠在门边睡了过去,像一把骨折的雨伞。她将前发撩起,揉了揉脸,伸手过去捡起那串钥匙。钥匙啪啦啦在空中散撞,在黑夜中撞击出冷色调的暗泽,又重新在她掌心聚拢,齿边钝钝地扎陷,混沌中带来一种轻飘飘的扎实感。她突然想起今晚那个年轻的男人。

怎么形容那个男人呢?长相平庸或是英俊,对她而言都毫无意义。那张脸,站在她的角度来形容,就是一张年轻的脸。

比女儿也大不了多少。

在这样一个晚上,她缓缓又坚定地,将往事似塑料袋般扎绳封口。而他是这样一个晚上,唯一站在她身旁的人。他目睹了她将往事抛向了飘茫人生的深辽之处,他和她一起听到了,往事发出的最后一声回音,在那辆疾驰而去的轿车引擎中。

到了分别的时刻,他俩在地铁站,即将搭乘不同方向的列车。在他的车缓速入站时,他突然朝她跑了过来,对她说:“我反悔了。”

她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愕然,“什么?”

“今晚的票不能送你,你得付我钱。” 面前这张年轻的脸,那样诚恳又焦灼,像是个无所适从的讨债者,莫名却让人难以抱怨。

她瞟了眼对面站台正在打开的车门,开始掏包,动作变得有些急切。他却突然按住她的手,“下次吧!”并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这是我电话。下次,一定要把钱还给我。”说完,他转身奔入对面的车厢,隔着车窗朝她挥了挥手。

想到这里,她这才从包里掏出了那张纸条。上面不止写了他的联系电话,还有他好几个社交帐号。还债渠道比她住所周边小食店里的卫生证件还要齐全。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又觉得他确实急需这笔钱。

黑夜浓稠,雨雾敦厚,有一丝好奇,她点开了他的社交主页。

5 、黏稠的,流畅的

展厅中人来人往,像水族箱里穿梭的鱼。他从远处一眼认出她来。

明艳而剪裁大方的花朵连衣裙,配着柔软的淡紫、玫瑰红与浅粉,透着言之不尽的女人味,像似个可亲近的、忽明忽暗的旧梦。

他深吸一口气走近她,她刚好朝这边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那瞬间,他心下怔震,像钢琴曲最后一声狠敲键盘,猛地停了下来。她隔着穿梭的参观者,远远凝视着他,心中的惊讶在果核状的瞳孔里扩散,又将它经验老道地收敛起来。

她没有想到他会来。

那天晚上她点开他的社交博客,给他留言,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好还影票的钱,却一直没有收到答复。她早已将这件事忘记,却在自己办的展览上再次遇见他。

他再次走向前,带着密密层层的神情,像成熟而肥沃的土地上覆盖满松软厚实的落叶,风只消轻轻一吹拂,就会漫天飞舞,像一颗颗忐忑又雀跃的心。

他带着一身飞舞的落叶走向她,其中一片轻轻落进了她的眼里,她眨了眨眼,不由自主上身前倾,也想迎向前。

突然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从旁边突然出现,凑近她耳朵低语:“我喜欢你的作品,它们很有魅力。”

她回过头,那个男人戴着金丝细框眼镜,两颊消瘦颧骨高挺,似弓起的食指骨节。她刚刚莫名悬起的心慢慢镇定下来,盯着眼镜男颔首微笑,“谢谢,……”后面的话刚到舌尖,眼镜男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再次开口:“我觉得你是这些展品化作的肉身,你,你本人就是完美的展品。” 她用歪头挑眉来追问对方话语中的涵义。

“那些欲望的载体,种种线条与黏稠**的展示,不就是你本人吗?你的身体,对,就是你的身体,在这样的年龄,还拥有这种身材的女人不多了。”眼镜男眯着眼,“它一定依旧蕴藏着湿润的潮汐……”

她体面地维持微笑,毫不示弱地直视对方的眼睛,双臂却不由地拢在了胸前,十指暗下紧陷手臂,“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有些失礼吗?”

“噢,我以为我们正在谈论艺术。请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比起那些物品,你本人更能完美诠释这次展览的主题。我是说……你让我想起刚刚那几瓶翻倒的黏稠的番茄酱……特别……让人特别……我是说……我们要是能‘尝’一口彼此会有多好?你觉得呢?”他再次凑近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舌头散发的热气,在自己的脖颈打着圈游移。

不再忍耐,她松开在胸前搂紧的双臂,手指门口,克制地压低声音:“请你离开这里。”

“你应该感激我,你懂吗?”他的语气变得像未经修刨的木头一般糙刺。“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她克制着情绪。“像你这样,恕我直言,早就过了赏味期限。难得有人想挖掘还未干涸的幽泉,也该感激而识趣点吧?”尖酸的讽刺从对方牙缝中挤了出来。

她缓慢地闭上眼睛,努力压制住内心的不适,再睁开眼时脸上挂上了笑容,“然而我还是丰收的季节。”

她转身看向不远处目睹一切的年轻的男人,招手让他过来。

他完全没有准备,但还是走上前靠近她。她朝他点点头,神色间并没有传达任何求助的讯息,只是流露出了一点歉意。

他心领神会,也对她点了点头,自然地将手臂环过她的脖颈,搭在了她的肩膀。

眼镜男脸上略过一丝惊讶。她纹丝不动,如雕塑一般目视着对方,“你想和保安打声招呼吗?”

6 、银色撞球

眼镜男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后,他的手滑落至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这才移开。“谢谢。”她说。

“我是葡萄吗?”他突然冲她问。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她并不想回应这个莫名发出的问题。“还是我是稻穗?”他锲而不舍,抛出的问题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

对这个刚刚才帮了她的年轻男人,她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你是谁对我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来这儿干什么?可别说是偶然路过,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话。”

乍又复见且四面相对那瞬间,她确实感受到某种不可名状的引力像脉搏一样,突突弹跳。可一旦时间与现实事件插入其中作了缓冲,理智也就清醒过来,戒备心随之装载完毕,从瞳孔中如通电般亮起。

“我觉得我好像被收割了。” 他笑了,耸了耸肩,像毫不在意她并不友好的态度,“在你丰收的时节。”俏皮而非戏谑的笑意,在他眼角闪现。

那个晚上对他而言转瞬即逝,却是一望无际,将他长久地笼罩在一种难以捕捉的、神秘的巨翅倒影之下。这个情绪对他而言极具感染力的女人,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给他留下的感觉就像不曾燃尽的烟圈丝,将他的思绪盘缠缭绕进去。

他确实早就收到了她在网上发给自己的信息,并且浏览了她的社交主页。里面有许多难以理解的艺术装置图,她的生活照,她日常的感悟。

她举办过好几场展览。

有的展览,全部用柠檬作装置。阴晴圆缺,或破损呈现棕褐色,或圆咕噜地健康嘭起。她说,每一颗柠檬都是一枚炸弹。

当她心情不畅,便将一颗柠檬摆在自己面前,想象它爆炸,然后耐心地等待它枯萎,这件不好的事也就被吸收毁灭,干瘪得掐不出酸涩的水分了。

而另一个摄影展,是一群装扮成婴儿的老年人。在她的镜头下,一群头发斑白,背脊骨曲偻的老年人,穿着尿不湿,含着奶嘴,在花园里的秋千上,蹦床旁,滑梯上嬉戏,笑容无比茁壮,又无比哀伤。在她看来老年人和婴儿没有区别,都渴望着无限的关怀和爱抚。

她的每一幅作品,每一个字,每一张相片,都像装置艺术一样,在他心里接连不断地安置上摇摆的银色撞球,并不断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他感觉她身上充满无与伦比的奥妙,她的脸庞弥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奇妙美感。

他想靠近她,想倾听她,想和她对话。

某件事或许早就发生了,可能从那个晚上就发生了,只是在浏览她主页的过程中,他才确认自己对发生这件事的渴望程度。

他关注到她底下的留言。许多仰慕者一面表达着欣赏,一面好心劝诫,希望她的衣着能“更合时宜”一些。

照片里的她,确实不是常见的中年女艺术家模样,不常穿着或温素雅润的裙衫,或笃定英朗的白衬衫。她总是穿着**出前胸后背的衣着,露出微微隆起的前胸轮廓,以及拥有线条紧致的后背。他还注意到一颗雀斑,如同星座般栖息在她右肩胛骨侧端。她甚少穿着更显中年优雅知性的黛、驼、牙、黎等色,而更青睐饱和度高却也不至艳丽的服饰。由于她的神情总带着凝冻的深蓝与云淡天青的浅致神韵,以至整个面部的神情得以中和身上的色调,让人依旧感觉幽沉芬芳。凝视久了,竟让人产生难以割舍,寒潮与暖流交汇,悲喜交集的触动。

然而一群看客,他们或是便利店收银员,或是在办公室空调中双膝盖着毯子的职员,或是电视解说员,却在评论里教她,如何穿得更符合一个“中年女艺术家”温婉沉敛的气质。

莫名的,他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了。

他无法说明自己内心此刻所怀有的感情。看着她在网上发布出最新的展览预告,主题是《欲望载体》,他告诉自己,去了就知道了。去了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天,他来了,他也确认了。

7 、石榴籽

这段期间她过得比烤肉还要糟糕,毕竟烤肉在水深火热时还有人能帮着翻个身。

用离婚赡养费办的展览并不是很成功,有艺术评论员在期刊上发表了刻薄尖锐的批评。她窝在家中墨绿色的环形窄沙发中,捧着一杯热牛奶将评论看完,把期刊扔在地面,仰头靠在沙发后背。让她感到难受的倒不是这篇评论。

在此之前,前夫发来了宽慰简讯:“我看到那篇评论了,完全是一派胡言。我和琳达(他现在的女朋友)都认为展览很棒。

她还让我联系了《剃刀、果核与诗集》的编辑,说要帮你写篇文章正名。希望你一切都好,我们与你同在。”

还有一条简讯是女儿发来的:“看吧,我早就叫你放弃这些没用的事。自讨没趣的又不是我,为什么我却感到丢脸呢?”

她只回复了女儿:“你一直关注着我的作品,倒也令人宽慰。

谢谢。”

客厅的大阔叶盆栽在天花板上投影出完整又残缺的暗色,窗外天光浮动中,暗色如一条海带浮**眼前,带着浓重的颗粒感。母亲、妻子、艺术家,她迄今为止的三个身份,都像黄昏时分映照高楼外立面又逐渐暗淡消散的晚霞,逐渐褪去了。

就像经过爆嗮的石榴盖暴裂开来,露出如玛瑙般剔透晶莹的石榴籽。她一层一层地剥落种种套索了她十多年的社会身份,露出可以被掩盖却无法被剥夺的最原始身份:女人。

如血珠滴地,她赤脚站落在地,又发出了一条简讯:“周六去拍摄下次展览的素材,想一起吗?”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宽恕这种人生,还是想在这种人生里自我流放,但此刻,她想接受摇摇欲坠的生活所给予的,虚弱的一个吻。

那个年轻男人,在上次的展览结束后对她说,他对她怀有倾慕的感情。“你不必接受这份感情,说实话,毕竟我自己也措手不及。我想唯一让我们接受它的方法,就是让我们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就能接受了吗?”她反问。比起想要知道答案,她更多只是想问诘对方的荒诞。一个20 多岁的男人,对一个40 多岁的女人一见钟情,她不是小女生,并不觉得这种事情有多浪漫,反而觉得这轻浮,或是一种恶趣味。在年轻的时候,谁都想挑战点什么,拥有一些值得夸耀、耸人听闻的风流账。

“怎么可能。但如果不断地想再见一面,就会出现答案。”

他回答的表情像是她问出了一个幼稚的问题。

“听起来挺有意思。” 她漫不经心。“我倒觉得这事挺严肃的。”他脸上确实不见轻佻的神色, “因为一旦发生,就不得了了。”“ 那为什么还要再次见面让它发生呢?”

“并不是为了发生才见面的。是想见面才发生的。”他说。

“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我并不想再见面。”她说着,从手提包中掏出纸币,递了上去,“欠你的影票钱。”

8 、下坡的路

这个城市非常小,但街道十分宽阔。再见面的那天,40 多岁的她戴着一顶草帽束着发,穿着花色吊带裙而来。**出蝴蝶一般的肩胛骨。

一路上他诉说着自己的事。她才明白过来,那晚那张多余的影票,原本属于他的前女友,只是他那天刚好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她问。“没意思了。”他耸耸肩。果然。她早就明白这种三心二意的年轻人,总是贪新鲜。然而也并不能说这是年轻人的通病,她的前夫不也因为失去新鲜感而离开了她吗?

倒也好,她对他是没有期待的。与他见面不过只是为了印证,自己身上还存留着些什么令人期待的东西,作为一颗光泽鲜美的石榴籽,作为一个女人。

但不得不承认,与这个男人一起散步是惬意的。他没有虚招晃势,也不做多余的遮掩。

她见过许多男人,夹在深沉与浪漫中间,既无什么深刻的见解,也没有天真的想象,只是一口空张的井,你将木桶投入深处,没多久就能听见砸底的空洞声。而他有出乎意料的稳重,也有着坦率的莽撞。他对事物有自己的老道看法(而那些看法即使与她不同,也不叫人烦厌,有其自转的轨道),但也过于不谙世事般的有礼节且诚恳。他有堂堂正正的颀长身子,眼神中有闪闪发光的漩涡,让人稍不留神就会跌落。

他说自己处过许多女友,但最终都落于食之无味。他这么说时,既无夸耀的成分,也无玩世不恭,只是在诚恳地交代罢了。他既不感到苦恼,也不感到羞愧,更不沾沾自喜。就像只是在告诉你,他吃了几口苹果,不好吃,所以放在了桌面,并不是什么值得加以任何判断的行为。似乎这只是上帝分装到不同人身上各自的性情,到此为止,仅此而已,不值得深入讨论本性与品格。

“情史很丰富嘛,岁数和经验果然不成比例。”她感叹。

“虽说很丰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开什么玩笑?”“我指的不是肉体,是感情上。什么也没发生。” “要发生些什么?”“我也弄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知道有些事情一直没有发生”他盯着她,停顿了一下,“直到遇见你。”

她脸上唯一能被察觉出的变化,是光线的阴影稍微挪动了几毫米。

他问她下一场办的展览主题,她说她最近在拍摄下坡的路。那些宽敞的,狭窄的,花团簇拥的,砾石遍地的,城市的,乡间的……

“为什么?”他问。

“像是平稳地接受一种必然性,所有事物进入它的轨道,都要依循它的趋势。而即使那些事物身处这必然的下降过程,却还能随心所欲地拥有自己的速率。走在下坡路的过程,就像在不不可控中,掌握了极大的自主性,在必然里,拥有了最高的偶然性。而无论再多的可控自主性,最终都要落于平地。

可明明是往下而去,却与挫败无关,与屈辱也无关。它们呈现出来的矛盾面貌令人着迷。”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路这么迷人。” 他说。

“像是傍晚月光下的沼泽地,有一种诗意的死气沉沉,又有一种模糊的生机勃勃。似乎生活中总有一些陷阱,在永不间歇地对你召唤,将你捕捉,让你动弹不得,就像‘始与终’的‘终’。相比之下,下坡的路难道不让人感觉轻松吗?你心知肚明地往下坠落,然后平稳地落地,不会陷入,只是无限地、亲切地、持续地、不费力地下倾,就像‘抑扬顿挫’中的‘挫’。

只要能平稳落地,就足以振奋人心。一直上坡太累了,人生需要一些可以放心地往下降落,并能安稳接住自己的地方。”

“在我看来,迷人的不是下坡的路,是你的思想。”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我现在,正走在下坡的路上啊。”她仰起头看着她,脸上带着迷雾般一吹就散的笑容。

在一段混沌、不明确的日子里,曾有几个瞬间让我领悟了这个世界。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不再去追问为什么。

只是人生走在了下坡的路上而已。走到底也不会是深渊,只是重新降落到了平地。她说。我告诉自己,不要因为别人不能成为你所希望的人而愤怒失意,因为你自己也不能成为自己所希望的人。

转个弯,走出了蔽荫处。两人的身影投射起伏于街道旁建筑的墙面,如同跳跃的钢琴黑键。阳光展示着绚亮的肉体躺在石板地面晒太阳,像一种灵魂出窍。谈话间,他侧过脸去看她,失了神。她云淡风轻的声调中,有种从容而审慎的魅力。

而在某些短暂又微妙的时刻,那不经意流露出的真情实感,却打破了她理性谨慎、端庄与从容的平衡气质。你可以看到那眼神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像昏黄的灯光一样泻出,如浆糊般稠密,又如灰蓝的夜色缭绕,一路在他心里洒落,覆水难收。

她目前遭遇的人生,在两人的对话中一分一寸地铺陈,像张折叠的纸被缓慢地摊开,露出更多字句段落。他这才知道,原来矗立海市蜃楼的艺术家,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这样狗血庸俗,一地鸡毛。远方的诗意,终于拥有了日常的温度和肌理。

他突然明白过来她令人心醉神迷的理由,在于她同时具备秩序感与矛盾感。她淡定从容,又有着温柔的执拗;对生活接纳,又轻蔑;笑意盈盈,又坚定地对峙;清醒,温柔,又有力量。

在这种成熟的女人面前,你不能像面对其他女人一样,自以为是地撩拨,展示英雄气派或故作深沉。她早已通透。在她面前,唯有在她面前,他只能完全交托出自己的真实内核,露出失措而羞涩的男孩样。这种面貌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而爱总是这样,让人超出对自我的理解范畴。

他看向她的神情越来越热切,曾经暧昧不明的欲语还休,变得笃定而恳切。“你知道吗?”他开口,“你也可以往上走。”她露出困惑的神情。“我是说,”他注视着她的双眼,“就算是下坡的路,你也可以往上走。没有人规定那条路只有一个方向。”

他的眼神如同鸟爪抓住树枝,牢牢将她抓住。这次,她脸上的神情多了一些,先前仅仅是浮动在面庞的光影,终于溜进眼里去了。

该怎么形容这个夏天呢?像泡在蒸馏水中一般纯净,没有任何藏污纳垢的角落,阳光懒散得就像慵懒的猫。午后的热风吹来,他俩躺在公园橘红色的草坪上休息。

她将帽子盖在脸上,就这样睡着了。在睡梦中,她再一次砸碎镜子,一面又一面,在破碎前闪烁出尖刻的芒光,角角落落都有晶莹的东西从顿挫的边缘溅出来。一片又一片,变成她生活中无穷无尽的裂变。她捂着额头蹲下,反复捡起最近的碎片,又机械地摔下。突然有一片让她目光停住——镜面上反射出年轻男人凝视自己的双眼。手已顺势而下,镜片坠落的瞬间,心漏了一拍,双臂往前合拢急切地再次接住,瞳孔因紧张而睁大。

睁大。眼睛睁大。她的眼睛突然睁大。天空坚不可破,暮色整装待发,夕阳穿透草帽的间隙,覆盖她被烘过的眼皮。她将帽子从脸上拿开,挺身坐了起来,环顾周遭,早已没了他的身影。手撑地面刚要起身,昏沉间摸到什么脆软陷落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神情都变了。

黄昏中有着金色的光,霭气漫散在安静又湿润的草坪。她手中握着一副素描图,画上有自己睡着时的模样,旁有落字:“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

刚站起身,一个阴影投来,她下意识地接在手中。抬起头,他站在不远处咧嘴笑着,咬了一口手中的杏。

微妙情绪被逐格放大的这种时刻,总是金玫瑰色的。某种变化隐隐地涌向她,钻进心中宁静又蓬勃地发酵。黄昏时刻的云朵在两人头顶浓墨重彩地铺展,她的心跳砰砰加快,命运正在迎接他们。

9 、一亿五千万公里

过去的痛楚依旧如同岩浆,在过往的伤口上滚烫流窜。此刻的她,根本无法刚结束一段昏沉的婚姻,就恍恍惚惚地投入另一段痴傻的感情。

她几番暗下思索,之所以后来一直与他保持联系,不过只是为了缓和内心的灼热,更是为了印证自己依旧有被人爱慕与需要的魅力(对方的年轻更增添了这份魅力)。

与他在一起的每个时分,她都把“现在进行时”当作“将来过去式”看待 —— 都会过去的,是荒唐而没有结果的事,她对此心知肚明。这段关系与感情无关,更与爱无关,不过是一首琴键粘连的乱奏曲。

可她没有想到,他却是在十分认真地对待两人之间的关系。

随着交往的深入,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日趋清晰可触起来,就像迷雾茫茫中流淌而出的月亮的蜜汁,既拥有生命活力,又脆弱。然而每当他想更进一步时,她总是往后退一步。

“我不年轻了。”她拒绝他时,语气平稳得就像四轮着地的轿车。她一个人时是年轻的,和他在一起时却不。事情都是比较出来的。特别和他从前那些青春洋溢的女朋友相比。

“是的,你是没有她们年轻。”他并不避讳,“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时,我也会很开心。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动情,很生动。对我而言,你就是太阳。”

“那我们之间确实有一亿五千万公里的距离。”她毫不留情。

“这么远的距离,连太阳都会变成模糊的一个小点,年龄的差距还重要吗?”他不甘示弱,“你总说你大,我感觉你是很小的。特别在想你的时候,你就会变得更小。”

她偶尔藏在他烟头上洒落下的火星,藏在诗篇中的每个叹号处,藏在汹涌潮水的泡沫里,藏在衬衫纽扣下的线脚里,藏在番茄肉酱面的罗勒叶脉络里。她见缝插针地涌入他的思绪。

索尔·贝娄说过,爱情的秘诀就是“高估”对方。但对他而言,爱情的秘诀就是“粉末化”对方,接受对方无所不在的渗入。

她把头侧到另一边去不看她,或是说,不愿他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她怕被他洞悉她内心围壁砖瓦的松动。一旦被看穿,那他也会变得“极小”,从每一个松动的缝隙不由分说地钻入她守卫的领土。

他提议去乘坐城市中心的魔天轮。对这种年轻人的把戏,她始终不屑一顾。人们总需要用外在的环境,来创造某种微妙暧昧的气氛。然而对她而言,浪漫是一种从内向外涌的魔力,而不是周遭环境向内的渗入。后者始终给她一种人造花的感觉。事实上,哪怕坐在夜市的塑胶板凳上,浪漫也能使周遭的环境瞬间降噪。

但她没有拒绝。就像她始终没有明确拒绝他一样,既然是没有结果的事,又何妨多点塑料花般毫无意义的情节?越无深度,越让人放心。

摩天轮与夕阳一道徐徐升上空中,狭窄的座舱里弥漫着一种璀璨又安祥的模糊气息。他与她分别站在窗口的两侧,将视线投向窗外熊熊燃烧的夕阳。“真漂亮。”他感叹。她点了点头。此刻摩天轮已经升上了至高点,夕阳的光辉已经填满了座舱,他俩就像站在妙不可言的金色浮云之上,言语已经失去了色彩,完全无法呈现出面前景色的饱和度。

他放轻脚步,朝她挪近了些,往外指了指,“开始亮灯了。”

她顺着看过去,“是的”,她轻声回应。天际慢慢暗下来,城市的灯光在脚底一点一点地亮起,地面上被支撑出一片朦胧而璀璨的星河。而苍穹中徐徐燃烧的一抹抹火焰往下延伸,将其笼罩。两个世界互相交融,这种奇妙而壮观的景色让人瞠目结舌。她微微闭起眼睛,唯恐转过头去看他,仿佛此刻的视线最容易迸发出一发不可收拾的火花。

两颗日渐趋近的心在一起的每一瞬间,都超越了某种时间概念。一分钟不再是一分钟,一小时也不再是一小时。时间变成一个充满声音、温度与气味的容器。化学被制造,物理被颠倒,所有反应都在每一瞬间得以创造变幻,所有重力都平行指向对方。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两眼,握着窗前枣红色把手的双手,谨慎地又往她那头挪近了几厘米,距离拉近,再拉近,他的呼吸变得更深了,胸腔的起伏更明显了。

“真美……”终于,他再次开了口,声音带着少有的审慎与紧涩,而话语中是毫无意义地故作感叹。

两人之间似乎涌动起一种奇怪的气流,使她传染上他已经有些困难的呼吸。她表面虽然依旧静静地看着窗外,双手却已经紧紧握住扶手,仿佛这样才找到了可以撑住自己,使自己内心得以平衡的支点。

她不断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毕竟她随时打算抽身而出。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她身旁,她能清晰听见他有些深沉而急促的呼吸声。

“是的”,必须说些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再次回应,“真美。”

“是的?”他轻轻弯下脖子,脸庞朝她靠近。她感到有些慌乱,终于下定决心转过头看着他确认:“是的。”

仅仅是眼神交错,足以将理智捏得粉碎。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陷入了静止。在夕阳下他的瞳孔染上了一圈妖异的金粉色,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她能看到他琥珀色眸子里自己的倒影,出人意料地显得情迷意乱。她感觉自己大脑缺氧,已经无法思考,只能微微张开双唇,用嘴来呼吸。

这让他的眼神不自主地看向她的双唇。他不由得再次发问:“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某种迫切的欲望。

她感到心中有上千个打火机被反复触发,“是的”,她低声回应,不由地也朝他靠近了一步。

眼神凝住了眼神,柔软牵起了柔软,炙热归顺于炙热。

金色的阳光在两人之间迸发,随即逐步缩狭,变成一条仅仅能漏出的光缝。随着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的消失,缝隙中的光芒也暗合熄灭。

“一亿五千万公里都在这里了”,他闭起眼来,轻轻吻上她。

1 0 、窗口与窗帘

在此之前,在她看来不会有比前夫更理解她的男人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前夫的确是她的灵魂伴侣。他总是懂她在想什么,能立刻掌握她话语中的涵义,甚至她那些难以言明的思绪,他也能理解内在的逻辑,并时不时给她一些醍醐灌顶的指引。

而这个年轻男人却截然不同。他与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一拍即合的地方。奇怪的是,她却发现自己跟他沟通得更为舒畅。

原来没有共同兴趣,不代表没有共同话题。当具备极高的耐心、包容心、同理心与好奇心时,人们完全可以从不同角度,用不同视野包围同一件事物。而普通人只会站在对立的立场,强调事物的一个侧面。从这点来看,这个年轻男人就显得不那么普通了。

他总是诚恳地倾听,并给予最大的回音。哪怕他时常发表不同的意见,并坦诚自己拥有不同的人生观点,也丝毫不让人感到碰壁或沮丧,反倒让她觉得十分有趣且安心。

她第一次发现迴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居然能毫无矛盾冲突地建立沟通。

如果说普通的对话,是“窗口间的对话”, 在于争论“落地窗”与“推窗”的优劣,立场分明。与他之间的对话,则是“窗户与窗帘间的对话”:一方的想法并不影响你推开哪一扇窗,反而可以为你的窗户,增添不同色调和样式的窗帘。

要知道,被同一个世界的人理解,那种舒适感不过来源于安全区域,甚至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另一个世界的人愿意去倾听和理解自己,则具备了令人感动且难能可贵的品质。

她甚至一点都不用去担心两人之间的差异性,因为他们的对话并不是以自我阐述为目的,而是为了拓展自己的外延。

彼此延伸、彼此融和、又彼此深入。你很难不喜欢与这种人交流。这也是为什么,对这个总体而言陌生的男人,她总不自主地倾诉更多。

感情虽已扎根,可她知道,这段关系总归是站不住脚的。

两颗心的靠近,并没有让她感到更多安慰,反而使她日渐焦灼。十几年婚姻的失败,让她再也无法对一段感情轻易说不防备,不害怕,不后悔。说到底,她曾经也对爱抱有天真烂漫的幻想,也曾相信身边的人会永远爱自己。

“我以为艺术家都有一腔孤勇,不会怯懦迟疑,更不会被世俗的陈规所桎梏。”他对她始终顽固的躲闪,感到有些不满。

“可能是吧,或许这就是我并不怎么成功的原因吧。”她自嘲,“但我从来不过于相信‘身份’这件事。”

他对此表示不太明白。

“比起其他艺术家,说真的,我可能显得过于世俗了。我无法专注地醉心于艺术,只关心自己的立场与主张,脱离世俗而特立独行。我十分在乎我的家庭。在超市买到一瓶打折的大蒜精,这份喜悦,其实并不亚于受到某个灵感的启发。‘身份’会使人变得平板化。就像艺术家就应该潇洒自在,家庭妇女却总是囿于庸俗,可我是艺术家,我也是家庭妇女。我在乎我生命的意义,我也老老实实地过着我的生活,仅此而已。”

他点点头,“我大概理解这种感觉。你知道比利时有个米其林厨师,主动摘掉了自己的星星,理由是他想自由地做炸鸡,而顾客却认为‘这不是一道米其林星级’的菜。”

“对,你看,当你相信一样东西就只能是那样东西时,事情是可笑的,偏执的。”

他对此表示赞同:“也是可怕的,失控的。本拉·登死了,伊斯兰国又兴起,一颗颗人头落地。巴格达,巴黎,波士顿,伊斯坦布尔,布鲁塞尔,恐怖消息全球大发送。那些捧读圣言奉行信念的人,正是相信着一样东西必须只能是那样东西。”

“所以我们只需要知道某些东西,在某种氛围,某个时刻,进入了某种状态,成为了某种东西。它‘可以是’,而不是它‘就是’。你同意吗?”

“我同意。”他回答得毫无防备。

她曾经告诉他,她的女儿并不认可她的艺术,可她并没有放弃。在他看来,她或许不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术家,但绝对是个奇妙的女人,而不是世俗的家庭妇女。她的思想既有艺术家的感染力,也有日常的人性美。正是这种矛盾感,反而更吸引他。

“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它可以是爱情,它也不一定是爱情。”

没料到她会突然话锋一转,他有些错愕,“那在你看来,它还会是什么呢?”

“我见过太多即兴汹涌,毫无意义的热情了。要知道,好看又年轻的女孩那么多,你其实不需要从我这获取新鲜感。”

可能是天气过于炎热,她往话语里加入了几块冰块,然后朝他慷慨地泼了过去。

“我承认,我确实不由分说地喜欢过这个那个女人。好看的女人确实很多,而我的审美毕竟还不错。可让我着迷的,只有你一个。”他将身上的冰块抖落,坦率得毫无遮掩。

他确实喜欢年轻的肉体,但他更爱她丰富的灵魂。喜欢光洁的丝绸是人正常而具有共性的审美,他同样喜爱光滑细腻充满弹性的肌肤。然而肌肤始终是没有个性的,是无法命名的,是被时光雨露均沾的。他不会因为肌肤而爱上一个女人,却会因为灵魂被吸引而去深爱一个人。

“除了你的身份证,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印证年龄这个数字?你不能被困在纸面上、蚂蚁大小的这两个数字里。”他劝慰她时,显得无比恳切真挚。

“你爱我,是因为现在我还有女性魅力,十年后呢?”她问。

“不知道。” “什么?”“十年后的你会有怎么样的魅力,我现在怎么能想象呢?”他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想,十年后我爱不爱你,并不该是十年前的现在你不去爱的理由。”他收起笑容,表情显得认真起来。

皱纹并不美,也不动人,它不能被对抗,只能舒展。但它代表一种阅历,而阅历是美的。年轻固然是动人的,但这种动人是无法停驻固定的,然而美却是可以流动的。他看得到她身上某种流动的美。

她曾经觉得他对她的认知口径太小,小得只能插入一根纤细的吸管。可如今,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诚恳、温柔、体贴,又富有同理心与柔情。他认可她,又引领她。谁说成熟的人更懂爱呢?分明是他一直在引领自己如何去爱。

“我们就该相爱。就好比八月本就是闷热的季节,你本来也不年轻。可你不年轻了,你就能避开八月,避开爱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似八月的晚风,她避不开。

1 1 、祝福

冬天来临的时候,女儿回来了。

打开门时,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因为女儿终于愿意回家,而是在女儿脸上,显现出某种柔和而气焰平敛的神情。这种神情,在她印象里,基本没在那张脸上出现过。目光向下移,女儿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隆起。她抿了抿嘴,没有对此说什么,只是把门又打开了一些,“快进来吧。”

她为女儿倒了杯咖啡,走到墙边弯下身子调大暖气时,听见背后传来女儿轻弱的声音,“对不起。”

她挺直身子,回过头去,“什么?”“对不起。”女儿垂下眼睛,“我是说,我感到很抱歉。”

她往女儿走过去,微微蹲下,双手覆盖女儿握住咖啡杯的手。这双手还带着寒冷的余息,但正在慢慢回暖,“你知道……我没有怪过你什么。”

“我有时候在想,万一以后他也和我一样,我该多伤心。”

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轻声说,“我总说我理解不了你,但其实我从来没试图去理解过你。”说完女儿终于抬起眼,“你并不是一个糟糕的母亲,从来不是。我回来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就像孤独的人看到一片闪着波光的海面,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了某种慰藉,她看着女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这种抒情刹那,我们固然可以笼统而冷静地称之为矫情,可依然无法抗拒情感被触动的那个细腻瞬间。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站起身子走向厨房,“我刚买了一袋新鲜的栗子,中午一起吃烤**?”

处理食材时,女儿的声音从客厅传过来,“你收到信息了吗?”“什么?”她将剥好的大蒜铺在烤盘。“婚礼。”双手停下,她抬起头来,张开嘴一时难以回应,再次低头整理葱时才回答:“嗯,周末收到了。”“你会去吗?”“为什么不呢?”她笑了一下。“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见他了。”“不宝贝,他只是无法再爱我了,但他还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父亲。他应该得到过去的祝福。”她将大葱打了个结,和板栗一起塞进了整鸡的肚子中。

门铃声突然响起,女儿从沙发站起去开门。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疑惑地将头探出厨房,“怎么回事?

是谁?”

“你是谁?”迟迟,门口才传来女儿的声音。

意识到什么,她心中一跳,擦干双手,往门口走去。

他手捧一束黄玫瑰,站在门口,看到她出来,亲切地喊了她的名字。她慌张地走过去,女儿侧过头用古怪的神情看着她,“他是谁?”

她有些局促,迅速看了他一眼。他很聪明,当然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胸前捧花的手垂了下来。女儿也很聪明,伸手按住头顶的头发,张大了嘴,看着他们俩。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又睁开,露出微笑,耸了耸肩,“给我的吗?” 他举了举手中的花,边点头边递上去。她笑着说谢谢,捧过鲜花故作轻松地说:“刚好,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吃烤鸡了。”说完便往屋里走。

三个人的餐桌很安静,只有刀叉闪光咀嚼细碎及窗外树叶摩挲的声音。她与女儿并排坐着,冬日的阳光从身后的玻璃窗照入,在两人同样温柔的颈项线条上浮动出一层模糊的金光。

“你们上床了吗?”令人不安的沉默被打破,女儿打破三个人内心静态的聒噪,直截了当又猝不及防地开口发问。她停下了刀叉,他停下了咀嚼,同时抬起眼看着她女儿。

她眼中的神情随着窗外河流的频率波动。他先开了口:“我和你母亲,拥有正常情侣之间应该发生的关系。”

“正常情侣?”女儿提高了音调,“你知道你们年龄差距多少吗?”“20 多岁吧。”他耸肩。“你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比你大,27。” 他说。“所以你们相差…… 19岁?”“18。” 她开了口。“什么?”“我们相差18 岁。”她更正。

女儿发出一声冷笑,“好吧18,比19 可真少多了。”不无讽刺。

她轻轻把刀叉放下,凝视女儿的眼睛,“你知道……”凳子发出一声向后挪的摩擦声,女儿突然站了起来,“你知道吗?

你们让我恶心。”说罢走向客厅一把抓起背囊,门口传来摔门的声音。

糟糕的事还没完。

两人的感情关系变得愈发难以抗拒时,安静的生活也开始被打乱。她和年轻男人之间不寻常的恋爱关系,不知从哪开始传播了开来。

按理说,她已经处于一个包容兼蓄的艺术圈子里,这里谁都鄙夷蹈常袭故随波逐流,而推崇标新立异随性而行。但她忽略了,艺术圈里大部分的人都和她一样,不过只是“特殊了一些的普通人”罢了。他们并不是真的那么超凡脱俗,“特立独行”四个字只有在自我标榜或追捧精神偶像时才显得可贵。

她作为一个光环不足的艺术家,当身上发生了难被世人认可的事时,比起被理解被拥戴,首先是沦为话柄与笑谈。

毕竟嘴上说“追求真爱”总是容易的,而一旦真发生些什么脱离常轨的感情,总还是会被当作日常生活的调味剂。而那些艺术家和普通人的区别是,普通人容易产生“眼不见为净”的尴尬与不适感,而大部分艺术家表面会表现出司空见惯的神情,暗下却会被本能反应出卖,对这种事常报以一种挤眉弄眼的心态。

网络上**裸的评论更是不堪入目。“真让人恶心,他不觉得你已经像颗老橄榄一样令人难以下咽了吗?”“天,老阴捉小鸡!”“快50 岁的老女人每天还穿得那么鲜艳,早看出来是个**货!”

她正浏览着网页,他走过来一下把她屏幕盖上。她抬起头看着他,一脸平静,“他们不想我们相爱。”“哦?那你想爱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吗?”“什么?”他再重复了一次问题。“不,不想。”她回答。“那你为什么要听这些你不想爱的人,告诉你应该爱哪个人?”他歪头笑了。

“可不是嘛。”她也露出笑容,尽管看上去有些虚浮,“有人说,我这是老牛吃嫩草。”这已经是十分温和的评价声音了。

“他们完全不了解你。”他笑着眨了眨眼,“你可是肉食动物。”

面对坚不可破的人心藩篱,他依旧从容,她却始终未能打消对自己的怀疑与不自信。尽管有时她会心想,自己既不是老太婆,他也并非未成年,为什么忘年恋比同性恋还要艰难?

然而人们却总把这种“老少配”的爱情,当作一种暗藏玄机的利益关系,认为双方一定有财色所图。

但也不是所有忘年恋都不被接纳。

在前夫的婚礼上,她目睹了“被祝福的成功”。

前夫的婚礼宾朋云集。升上教授,学术成就被业内认可,又娶了年轻的妻子,有人羡慕他的成功,也有人说他是人生赢家,走在了人生巅峰。他的感情看上去轻易地,就获得了认可与接纳。

席间,前夫来到她身边,说要和她聊几句。还有什么可聊的呢?原来是告诉她,她与年轻男人的关系,他已有耳闻。“所以?”她挑起眉毛。“你觉得你们能在一起很久吗? 可能不用几年,他就会离开你,与年龄相仿的姑娘结婚生子,共度一生。” 她看着前夫的神情,真诚的关切与忧虑满满当当,丝毫不缺斤短两。

“我以为我们能在一起很久。”她注视着他,轻轻点头,“曾经以为。我们。我是说,你和我。”前夫的神色变得有些局促。

“所以我不会再天真地以为我一定能和谁长久。我现在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罢了。”

“可这件事不庄重。”

“庄重?什么样的事叫庄重?别忘了,我正在参加你与你学生的婚礼。”她抬眼环顾了下婚礼现场的布置,轻轻笑了,“挺庄重的。”

前夫耸了耸肩,“任何真爱都是体面的。我说这件事不庄重,不是说你们的感情是轻浮的,而是我感觉不到它的稳当。”

“有什么不一样吗?”她问。

“问题在你这里。”前夫的神情如同往常一般,似乎能将她凿穿,他指了指她的胸口,“这里还没做好收下祝福的准备。”

1 2 、已经到这了

“世俗规矩”枝枝蔓蔓,如落日中出鞘的匕首般冷冷发光。

人们心中都各自对这桩爱情下了判决,甚至包括她自己。一方面,她明白自己需要全力以赴的投入。另一方面,年龄的差距使她始终无法放开手脚。

当煎熬感熬出了懦弱之心,甜蜜的爱情也逐渐疲软无力了。

几次回避见面后,她突然邀他一起散个步。

晚上,他敲开她的房门,像一抹湿漉漉的阴影,沮丧地站在她面前。“为什么避开我?”一见到她,他就开了口。

她没有回答,只是双臂环抱在胸前,安静地看着他。

“我想你。”他手撑着门沿,上身微微向她前倾,想看清面前女人陌生眼神里的讯息。

她垂下眼,返身将外套披上,沉默地与他往楼外走。冷风在衣衫里横冲直撞,将人几乎逼到冷淡压抑的边角。飘来的食味、行人摩肩接踵的热气以及夕阳的余晖,逐渐将不宽的街道填满。

当爱跌入人间烟火,就像无望地猛然坠落高楼。她爱过了,上了心动了情,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想歇歇脚。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脸凝视着他。

这是一场漫长而无言的凝视,他马上明白了,眼眶开始微微发涩——她终究没有选择在他这里歇脚。

“我们分开吧。”她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口,每个字的边角中都能扫出雪来。

“又要告诉我,那些我们之间不可能的道理吗?”他的语气显得有些疲惫。他无法理解,他们的爱情怎么就变成菜市场上菜摊肉档,被人称斤论两,被人挑肥拣瘦,被人认为不值钱,犹如腐叶与边角料般被毫不犹豫地切掷一旁。

“所有道理大多来自于遗憾,你听那些道理做什么?”在他看来,与年龄无关,她美得理直气壮。然而她却因为年龄,无法爱得理直气壮,这让他感觉十分恼火,“重要的是我们的选择,爱就是我们选择的道理。听着,不爱你也是一种选择,但它不会是我的选择。我有许多不能爱你的理由,却没有一个理由能让我不爱你,这就是我的道理!”

“我不是小姑娘了,不再相信会有人矢志不渝地爱着我。

既然结局都一样,为什么要走那么累的路呢?”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他,冷淡的话语中有的是坚定,眼神却飘茫如同深宵月影下失了焦的树枝,“开头不可收拾,最后退无可退,狼藉一片,何必呢?”

“我们已经来到这儿了……”他的嗓音抑制而沙哑。她摇摇头,拒绝的甚至不是这份恋爱,而是爱情。爱可以排除万难却抵不过第一万零一难,她曾花光所有力气去爱过自己的丈夫,如今只想爱一个毫不费劲的人。

他不明白,可是有哪份能让人哭又能让人笑的爱,能够毫不费劲呢?所有爱刚开始时都轻松愉悦,到了后来即使外部没有任何阻碍,压力也会在每寸松动的缝隙中逐步滋生,不坚固的墙,无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倒塌,坚固的围墙最终才能构筑出爱的堡垒。

“你可以不相信,你不需要相信我,也不需要相信爱情。

可是爱永远不会因为不被相信而不存在!”他望着她,“年龄不是我们的差距,对爱的理解才是。”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失望,密度之高,就像用夹板夹住了一大摞厚实的纸张,没有一丝一毫松动的空间了。又仿佛再一声叹气,他就要像张单薄的纸一般,转身飘散离去。

“我确实已经不知道爱是什么了。”她的脸在傍晚的街灯下,显得棱角分明,又软弱无力,“我甚至不知道下一顿该吃什么。”

中年人的灰心丧气和懦弱胆怯,他算是看明白了。即使她有着迷人而非凡的艺术思维,也终究对生活诚恳地低了眉垂了首。在爱情方面,她变得毫无光彩。

文艺世界总是不断让我们相信,只要一方有足够的诚挚与勇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有转折。然而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根据自身所处的境况,养成了应对变化的固有模式。有的人自由潇洒,看上去弹性极强,但放在他整个人生中来看,也不过是一种固定思维的产物。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身份地位、语言习惯、思维性情……层峦叠嶂千山万水的壁垒,将每个人牵制在自己的安全领域,很少人愿意用力去突破。当一个人不愿意去突破自己的壁垒时,也意味着别人也无法从外部渗入了。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现在的她只是不愿再把人生依托在爱情之上。她刚经历完一场人生的破碎,现在就像一张被炉火烤得焦脆的饼,脆弱易碎,在这个阶段,她根本无法用健全的心力去爱另一个人,更无法带着伤痕去对内笃信、对外抗击。

她想要做的只是生活的重建,以及好好爱自己。人生如漏了底的塑料袋,这其中的空虚若是依靠另一个男人来填补,那就意味着自愈能力的缺席。她不愿意与他人共同重建自己的人生,因为一旦中途一个人撤离,便又是难以避免的坍塌。

在健全时,爱情可以拓展边界,使生存领域更广泛丰富,活得更加从容。然而在脆弱时,爱情无法覆盖她本身,依靠感情自行存活。能让她更坚定,让她能够自我救赎的,还是她自己那块伤痕累累的固有领地。她需要在内心泥沙俱下时,先寻回自己的领地,重新耕耘自己,在困境和脆弱中找到最舒服的自我位置,回到松弛又清澈的状态。

只有恢复到那个状态,她才能重新拿出爱和勇气,重新去爱别人,重新去为了爱而抗衡。

然而,他只知道她软弱,却又怎么能懂她的软弱呢?他只发现她坠入庸常的一面,又哪能看清她格外清醒独立的意志力呢?

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事。

对他而言,爱别人实在是太有余裕的事了。但也只有对自我无比确切的人,才能对自己所怀有的深情无比坚定。

她是渴望他,也是羡慕他的。

他注视着她削瘦的侧脸,低垂的眉眼与倔强的鼻尖,在昏黄的色调中阴影重重,将他心中的光遮蔽。在她那紧紧抱住的双臂中,掖在其中泛白的手指,如混沌,但又发出微弱光亮的宇宙信号。

“好,尊重你。那么再见了。”他不再挽留,低沉的道别却隐藏着某种呼唤。

“谢谢,再见。”情愫在她喉间嘶哑,像信号紊乱的电台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无法清晰解码其中的倾诉。

1 3 、安静

生活重新归于平静,凌晨车辆碾过积水那样宁静。

她坐在飘窗上点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汽车前窗的雨刷也曾夜夜摇曳,窗帘如同子宫膨胀收缩,室内盆栽的剪影固定在屋顶,附近的河流如熟睡的母猫沉稳呼吸。所有事物都在各自的领域,游刃有余地各安其分,又像某种日常的例行公事。

生活里只是缺少了一个人,就像当初他不曾来过那般,并没有什么不同。

展览依旧马不停蹄,渐渐有了起色,网上的批判与赞誉此起彼伏难以消停。她早已经适应,心如同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地,没有丝毫起伏。

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有问题。她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有问题。

然而那男人的细节,却在心中复习了再复习。他的温度、重量及力度,被回忆不断喂养,总让她的眼睑深处,感到一剜一剜的疼痛。一旦想起他肆意坦**的爱,她都不禁想:爱得这么简单轻松也是可能的吗?然而在回忆温柔、神秘的安抚下,她又不禁觉得这份爱痛苦、迷人又刻骨。尽管抽身而去,也无法排遣驱散心中的惶惑。

他早已消失在她的人生中。每当她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他来,眼睑便化作云影,航行过这个城市的每一条人行道,搜索他的种种身影。然后醒来,久久不能释怀,在天色渐暗的房间,将过往的时间揉皱扔进泪水里泡染。

那癫狂已经存在,她知道,开始的事情不会就此结束,除非被耗尽。

1 4 、R e n d e z - v o u s

这天夜里,云压得很低呈钨蓝色,听着晚间新闻,堵在第五个红灯路口。浓厚的暗夜质感中,模糊的感情因子粒粒饱满浮现。她摇下车窗深吸一口气,将额头贴在方向盘,这才知道自己并没能做到全身而退。

但如果不曾彷徨过,不曾舍弃过,她又如何能面对自己的感情,确认自己的内心?在精疲力竭的人生里,她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守护好自己的堡垒,畏惧爱的光临,唯恐它消逝时如同釜底抽薪。她竭尽所能避开一切摇摇欲坠的可能,却发现失去所爱的人生,甚至支撑不起一把挡风的帐篷。她认为在人生的凄惶中用力相爱难免力不从心,然而却突然明白,若人生如同漂浮于夜间的深海,那便需要更加大口地张嘴呼吸,来缓解缺氧的感受。

越是往下沉沦,越想用力地爱一个人。

当她再次抬起头,眼神飘出窗外,随着路灯流泻在晚风缭绕的夜空。右侧是间24 小时便利店,硕大的玻璃窗透着灯光明亮。

回忆里的情节已经变冷,但幻象却依旧温热吗?

她看见了他。

她看见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低头写着些什么,旁边放着一碗泡面,雾腾腾的水汽氤氲了他的脸。

她不可置信地久久凝视,凝视着竭力克制住的情感,凝视着他,也凝视着自己。

漫长的车道拥挤着望不见尽头的车辆,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按捺着,又蠢蠢欲动,畏畏缩缩地等待着状态改变,等待着瞬间的触发。

终于,他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看向正对着窗外的那辆宝蓝色的车,看向正对着窗外那辆宝蓝色的车,窗内的那张脸。

先是眼珠缓缓移动,然后突然定格,随即脸上是猝不及防的惊异与迷恋。

他们隔着便利店的玻璃窗,隔着马路,深情地持久张望彼此,痴痴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两幅海报。

当恋人四目相对时,阅历年龄等一切差距都被剥落,仅剩**相对、渴望接近对方的,两颗跳动的心。

她看见他缓缓站了起来,然后突然加速从门口冲了出来,带着难以平息的胸膛,站在了她车窗旁,仿佛冲出情感牢笼的是他。

当事情已经敲定,内心的感受是最大的真实。他朝她俯下身来,嘴唇有些微微颤抖,“我很想你,一直。”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我也爱你。”几乎不假思索,她轻轻回答。尽管这个回答意味着某种失控,但这是她此刻唯一能作出的诚实回答。

他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她坦率的回答令人出乎意料。天色呈现水稀释过的幽幽暗色,而路灯为街道染上一层黄澄澄如蒸熟的玉米的颜色。她的脸近在咫尺,透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像一瓣发光的橘子皮。

“你曾经说过,如果不断地想再见一面,就会出现答案。”

她的笑容更加明显了,“我现在已经想再见你下一面了。不,应该说,我现在已经想见明天的你,后天的你,一个月后的你,一年后的你一面又一面了。”

他痴缠地注视着她的眼,攥紧的左手松了松,突然伸上前,递给她些什么。她伸手接过。是张从烟盒撕下的一角,背面写着:“现在傍晚7:40,我们曾在这个时分相遇。”

爱情自会找到它来时的路,爱情自会找到它将走的路。

她将这张被撕下来的烟盒纸凑到嘴边吻了吻,然后探出身子,搂过他的脖颈,轻轻咬了下他的耳朵,“我所展示出的所有柔情部分,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说完侧过头,深深地吻住他。他回抱过去,又深,又紧,带着体内所有的潮汐。

爱情的意义大概是,被另一个人放在心上,灵魂从此在虚无中有了重量,又在沉重的人生中有了浮力。就算在下坡的路上,只要拥有对方,就能平稳落地,就足以振奋人心。

善始善终固然乏味可陈,可爱情终归是有无限种可能。

将来的事,不妨付诸时间。现在的事,何妨遵循内心,就让它发生。

就让它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