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究竟会有多惨烈，周贤始终对此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只因为史书当中的几句话，和诗人寥寥数笔，勾勒不出来那么多的血肉模糊，道不明许多的烈火残垣。

周贤没能被允许参与攻城之战，但是他被派来打扫战场了。

打扫战场是胜利一方的专利，诏讨大军胜了，大胜！

然而周贤对此却高兴不起来。并不是谁都有这份勇气，面对着这么惨烈的情景，还能够泰然自若的。

他是平南王殿下，搬运尸首，收捡还能用的箭矢等劳苦的活计，自然是轮不到他的。事实上，那些诸如核对数目，辨识番号，收捡军牌，登记造册这类相对轻省些的事情，也是轮不到他的。

周贤只需要看着就好。名义上打扫这件事是由周贤主持的，但他不过是在前线这里走动一番，等着那些去做事情的兵卒文吏将统计来的数据报告给他。等周贤点了头，这份册目归档，就算是完成了他的工作。

可对于周贤来说，这份工作也不轻松。

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恶臭，这个味道的构成十分复杂。有那些守城叛军沿着城墙浇下来的煮沸的粪汤，也有被烧焦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味道，更不必说血腥气了。周贤来在前线的时候，甚至差点被这个味道冲得反胃。

与之相比，当初在贡院里闻到的那些举子们被囚困在一个小小的号间里九天，只能在方寸时间便溺的味道，就算不得什么了。

可与眼前的景象比起来，这味道又不值一提了。

遍地的尸首，沿着城墙堆砌起了一个小坡，甚至可以供人踩踏着攀上去许多。

——那些攻上城头的士兵，其实就是踩着自己同袍的尸身爬上去的。或者说，正是有了冲锋在前的这些人的牺牲，才有了这场胜利。

就在昨天早上，这些尸首还是一个个鲜活的，生活在周贤身边的人。现在他们身上的温度，却来源于战场上尚未被扑灭的火。

挂甲堡不是一座城池，只是一出关隘。作为一处守卫交通要道的关隘，它的城墙很厚，它的城门很坚固，驻守在此处的士兵配备着最好的军械。而对于白莲教的愚昧信仰，使得他们几乎未有一人怯战后退。

所以当最后统计结果出来的时候，周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挂甲堡叛军驻守八百四十六人共计，死亡八百一十三人。与之相对的，诏讨军死亡一千三百二十八人，重伤员倒是没有多少。毕竟从城头上摔下来，几乎不可能活着了。即便落在地面上的时候还活着，却也难以第一时间得到救治，死亡在所难免。

这是攻城战，就是要用人命去填。死亡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就攻下了一座由八百多人驻守的城池，就是大胜，这无可辩驳。从主帅到这场战斗的指挥，都将会有机会在圣驾前叙功。

敌人的尸体，就地焚烧挖坑埋葬。自己人的遗骸，则会在登记造册辨识身份之后，简单地收敛火葬，将骨灰暂时封存，待到战事告一段落，送返其家乡，交付到亲人手中。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是不能容这些尸身自然腐败的，否则即使是在冬月，也有可能引发瘟疫肆虐。

营区外，今夜，飘**着烧人散出来的黑烟。随着雪落下来，乌沉沉的一片。

得了胜，还是大胜，自然要犒赏。虽然此一时已经是夜半三更，肖帅还是批了，宰了许多的猪，切了厚厚的肉。一直与士兵同样饮食的这些高层，也都是这样的饭菜。几个精玉米面白面掺的窝头，一大碗白菜汆猪肉的汤。

是一指厚三指宽的大猪肉片，下大锅在菜籽油里翻炒出香味，再下小白菜和苋菜，复翻炒一番。再添凉水下去，煮到汤汁翻滚。最后撇去浮沫，盛在大碗里端上来，每一碗飘着透亮的油花。

冬日里寒冷，又是在大战之后，喝上这么一碗暖烘烘的肉片汤，巴适得很。

周贤却是端着碗下不去筷子。

陆清霜在一旁瞧着，笑了一声：“可是饭菜有什么不合口味的？”

周贤摇了摇头：“陆师叔说笑了，这些时日来，也不曾挑嘴。不至于今天吃了点好的，还要择些什么不痛快。”

陆清霜点点头：“这边是好了，肯说话就是好的。白日里我与你说的话，你可要记好了。打仗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轻巧的。一句话就是多少条人命。让你去打扫战场，其实是我的主意。”

周贤长呼出一口气：“多谢师叔。”

倒不是客套，周贤拎得清楚，陆清霜这是为了他好。

“你能明白就不容易。”陆清霜点点头，“也怪不得我师兄那么喜欢你，到头来只收了你这么一个弟子，你一人就能抵得上我这么多弟子了。”

“您谬赞了。”周贤夹了口肉，塞在嘴里，囫囵下下去之后，再开口说，“我做过一些心理建设，但是没想到真的面对的时候还是这么艰难。与此同时，我现在多少还有些担心子衿。”

郭子衿与第五先联手深入敌后这件事，周贤自然是知道的。出行的时候周贤还去送过，郭子衿当时就将自己的计划交代了，周贤也没有阻拦。

比起来，周贤的对敌经验绝对没有郭子衿丰富，他相信郭子衿的判断。

只是这一日，也是因为打扫战场，可却总觉得也是因为点别的，周贤心绪不宁。

“也是应当。”陆清霜放下了筷子，“先前去骚扰对方的修士，也陆续回来一些了，却没有子衿的消息，你担忧也是正常。但是可别忘了，本就是零散的小队行动，相互之间讯息不通是在正常不过。子衿什么本事你也是知道，不必多想。”

周贤点点头：“关心则乱，我只是太紧张了。”

正说这话，只见大帐帘栊一挑，朱载堉快步走了进来。周贤连忙站起：“朱供奉。”

朱载堉面沉似水，对着周贤一挥手：“你随我来。”

周贤一头雾水，但是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好”，便是随着朱载堉出了帐。朱载堉一路不停，来在了营门外，伸手一托，带着周贤腾空而起，直接向南飞去。

此一时挂甲堡已经被攻下，前线被推进了很远，这里不再是叛军占据的区域了。所以早就在这里点起了赤色的烟丸——这是先前与灵武部的小股部队约定好的讯号，此处安全，可向此处集合。

朱载堉带着周贤落在烟丸附近，旁边驻守的兵丁纷纷行礼。

周贤不得不开口询问：“朱前辈，您唤我出来，所为何事？”

“我说了，你莫急。”朱载堉抬起手，掌心中放着一块破裂的玉璧，“这是我交付给第五先随身法器的另一半。它的作用是示警。只有出了什么事，我手里的这块才会有反应。”

“量子纠缠的灵力玉璧？”处于紧张，周贤开始说烂话了，“如无意外，子衿现在与第五先同在一处。”

“不错。”朱载堉微微点头，“怕是出了事了。”

“朱前辈，您想怎么做？”周贤问。

朱载堉沉吟片刻，轻叹一声：“什么都不必做，等在这里就好。如果当真是遇见了对方的大能，出了事情我现在驰援也来不及的。如果不是对方大能出手，即便是身陷险境，郭小道友和第五先也应当会有惊无险的归来。只是我灵武部的袍泽可就不好说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份尊贵，不宜以身犯险。”

周贤心急如焚：“朱前辈，我等不得。如果您有什么神通本事，还请多探查些消息。您不告诉我还则罢辽，您将这件事讲了，我怎能安心？我倒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同我说。”

朱载堉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觉得你应当知道。”

周贤心下警觉：“朱前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朱载堉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我说谎的时候，也习惯于摸鼻子。”周贤轻笑一声，“虽然不代表摸鼻子就是说谎，但是这不是无稽之谈。人的面部毛细血管富集，其中鼻子更为敏感。在情绪出现某些波动的时候，血液会向鼻尖汇聚。换言之，会痒。摸鼻子，说明您十有八九在掩饰什么。当然了，还是那句话，不能确准。”

朱载堉缓缓开口：“我……算了。我只是……”

周贤见朱载堉支支吾吾，苦笑着摇了摇头：“朱前辈，晚辈受您照拂颇多，更是受您救命之恩。虽说您与我没有什么亲缘，我高攀说与您亲近，应当还算是不错的。我拿您当长辈对待，您也尽可将我看做晚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您不善说谎，或说您太久不屑说谎。”

“这世上，少有人值得我说谎话。”朱载堉也苦笑了一声，“那我便与你交代个实底，无论如何，郭子衿和第五先也不会有事。灵武部的袍泽，应当也不会有事。我这般，不过是想吓你一吓，也悄悄你是什么心气。可惜，被你看破了。”

周贤长呼出一口气，同时却也有些不满：“朱前辈，军帐之中，开不得这种玩笑。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朱载堉：“不，你误会了。我说他们不会有事是真，但是他们遇险，也是真的。玉璧的事情，我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