渑池县县令姓宋,叫宋保忠。其人颇懂得中庸之道,做事小心,本分老实。打从他为官以来前后调任四次,虽算不上升迁,却没受过什么责难。靠的就是“不求有功,但要无过”的这份谦谨。

他在渑池任上已经五年了,一直平安无事。不平安的那些都压下去了。

今儿个这件事儿,无论如何压不下去了。冯世昌冯臬台在赴任途中惨死于渑池县城之内,他这个一县的父母官,难辞其咎。

哪怕这位冯大人没有事先通报,哪怕这位冯大人特别低调地在一家小店里下榻,可是死在他的地头上,他就可能跟着丢乌纱,乃至于把自己的性命也赔进去。

这仵作此一时在宋县令看来不是个仵作,这是个报丧的乌鸦呀!

可又能怎么办呢?只得是穿戴整齐到前衙来,安排人去现场查验,虽说是已经有一队捕快去了,但是宋保忠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还想再拍两个人。

没想到的是,他刚来在前衙,就听得差人来报,说是杀人的凶嫌已然落网,已经被带到了班房暂押。

宋保忠闻听此言是又惊又喜。要是这个案子能在他这儿了结了,这不但是无过,甚至还有功!

“快,把三班六房都给我叫起来。”宋保忠长出了一口气,对前来报信的差人讲,“老爷我要连夜升堂。”

说是连夜升堂,实际上等老爷坐在大堂上的时候,天都亮了。

宋县令高喝一声“升堂”,惊堂木重重一落,两旁边衙役手拿水火无情棍,高声齐喝“威~武~”。而周贤和郭子衿二人,则是被绳索束着双手,带到了堂前。

一搭眼,宋县令眉头紧锁:“下站者何人?见本官为何不跪?”

周贤冷笑一声:“我乃道德之士炼气之人,以我朝律法有如功名在身,你不过七品小官,当不起我这一跪。”

宋县令眉头一挑:“呵呵呵,狂言妄语。我县差捕不过凡夫俗子,你若当真是道德之士,岂会被绳索捆缚双手?”

“老爷,您甭听他胡说八道。”捕头这时候站了出来搭话,“这小子还有这个死丫头,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我与咱家弟兄搜查了二人的房屋,只找到一杆幡儿,没瞧见有别的行李,更别说度牒了。”

“哦,原来如此。”宋县令点点头,“冒充僧道,坑蒙拐骗,这便是重罪。其他暂且不论,与我打跪当堂。”

离周贤和郭子衿最近的两个衙役,一人抄着一根水火无情棍就走上前,横过棍子就要照着两人膝窝处打。

猛然这么一落,周贤和郭子衿没事人一样,反倒是这两个衙役,怪叫一声,把手里的水火无情棍甩脱了。怎么呢?这不是打到肉上的感觉,脆生生两声响,就好像敲在了铁板上,震得这两个差役手发麻,连棍子都握不住了。

可见这两个人适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大胆!”宋县令见此一拍惊堂,“公堂之上,你们这是施展了什么妖术?胆敢抗法不成?”

郭子衿嗤笑一声:“这位大人,你好生糊涂。你自己都说了是公堂之上,有什么妖法能在这里施展?”

郭子衿此话不假。为官一任,龙气庇护,公堂之上又怎么会没有天威赐福?獬豸在梁,龙气磅礴。炼精化气的小修士站到大堂上,一丝一毫的真气都动用不得,寻常妖魔鬼怪更是受此克制。

周贤和郭子衿不一样。一来他们两个都是炼神返虚的大修了,一般浓度的龙气,压不住这个境界的修士。再者,郭子衿曾是天灵卫的百户,还曾受皇命掌过虎符兵印。虽然解甲归田辞官还乡,前后这才几个月,她身上的龙气还没散。

而且“郭子衿”这三个字,在如今的朝堂上可谓是如雷贯耳。是她揪出了邪教这桩案子,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员因这件案子掉了脑袋。就因为这个名望,龙气在她身上盘桓个十年八年都不稀奇。

周贤更不用说了,他比郭子衿都有名。更何况他是当朝的王爷,圣上亲赐金册金宝。如今在这大堂之中盘桓的龙气,都不到周贤身上龙气的一成。可龙气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不是炼气士也感觉不到,别人当然不能一眼就瞧出来。

那么说,宋县令斥责这二人施展妖法,是没想到郭子衿所说这一折吗?确实如此。

做了这么多年官,审了那么老些案子,没有一桩案子是炼气士犯下来的,他没审过也就没有这个概念。再者,他才醒过来没多久,心里头又装着三品大员在自己的地盘被人弄死这件事儿,既乏心思又乱,没仔细琢磨,张口就是一句“妖术”。

郭子衿这么一提醒,宋县令有点害怕了。怎么说呢?堂下站着这一双男女,怕当真是炼气士!

但是炼气士又怎么样?炼气士如同有功名在身,可到底不是有功名在身。自己为一任父母官,不能堕了官威。

就这么一瞬间的思量,宋县令微微点头:“好,你二人既说是道德之士,便说明师承何门何派?是道人,在哪座山哪个观庙出家?度牒何在,凭证何在缘何下山,归期如何呢?”

“哈哈哈,县令大人。”周贤一抬自己的双手,“空口无凭,我说我是炼气士你不信,我说我在青要山出家,你一定也不信。我的度牒和出行的凭证皆在我袖袋之中,捆缚了双手,不便行动。你下来自己取。”

宋县令点点头:“来人,从他的袖袋里把度牒拿出来。”

“干什么?”周贤看着当真有个衙役要上前来,眼睛这么一瞪,沉声一喝。

他的修为摆在这里,大修不动用真气,天地灵气也会与其呼应。再加上这么有分量的龙气绕身,这个威严劲儿,愣生生把这衙役吓退了好几步。坐在公案后的宋县令心里也是狠狠一跳,紧跟着是一阵恼怒。

自己堂堂一县父母官,被下站的凶嫌给吓着了,这可说不过去。

“大胆!”惊堂木又是一拍,“哪怕你当真是炼气士,我现在也可以治你一个咆哮公堂。你让人去拿你身上的度牒和凭证,却又不肯让旁人碰你,你究竟是何意呀?”

“哼。”周贤摇摇头,“他是何等样的奴才,也配来搜我的身?渑池县,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清楚吗?我不是要旁人动手,而是你来取。我不妨告诉你,这身由你来搜还则罢了,若是让这衙役来,十条命也不够他赔。”

周贤把渑池县令宋保忠脑袋上的青筋都给气出来了,这回没拍惊堂木,说话却是咬牙切齿:“呃哼哼,后生,你好大的口气呀。不过搜身你便要我县中的衙役偿命,你是凤子龙孙不成?你要我去搜,便由我去搜,我倒要看看你双手被缚,还能与我玩出什么花样?”

说着话,宋保忠站起身来,就是要绕过公案往下走了。照常来讲,他身为一县父母官不应该这么冲动,主要还是被周贤气着了,既是觉得这个后生可恨,也恼自己,适方才被他吓得心神不定。自己动手,心思能平定下来。

在一旁做记录的笔吏马上站起身来拱手抱拳:“大人,正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还请您三思而后行。”

有这么一句劝,就算是个台阶,宋保忠虽然恼火,还是想就着这个台阶下了。

郭子衿不乐意了:“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

这话若是由男子说出来还则罢了,由郭子衿这样一个姑娘家说出来,宋县令脸色可就微红了。

“呵,本官不畏宵小。”宋保忠冷笑一声,大步流星上前来照着周贤的袖袋摸了过去。

周贤袖袋里有东西,也可以说是没东西。袖里乾坤这门神通施展过之后,放在袖袋里的东西,哪怕是周贤也没有感觉。行走起来衣袖也是随便甩,一点儿都不耽误。

但只要周贤在手上掐个法诀,他自己放进去的东西,想摸出什么就能摸出什么。

宋县令这么一探手,周贤左手掐了个法诀。一开始还没摸着,这法诀掐过之后,宋县令只觉得一个卷轴落到了自己手心里。

不对劲儿吧?度牒是一张皮纸,行路文书一般装在一个信封里,散着的不过两三页纸。这一个卷轴是什么东西呢?而且这么个东西它太大太不方便了,袖袋应当装不下才是。

满怀疑惑,打从周贤的袖子里把它抽出来。定睛一瞧,宋宪令倒吸一口冷气,连退数步差一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青玉的轴头,蚕丝制成的绫锦幅面,绣着麒麟踏祥云凌于海面的纹样,明黄色的底。

这是一道圣旨!

“这……我……哎呀……”宋县令双手托着圣旨两侧轴头,跪倒在地,把圣旨高举过头,“下官罪该万死,有僭越之举,惶恐非常。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您究竟是哪位上差?”

为什么管周贤叫大人?在大林朝,圣旨也是分品级的,专门给一品大员下的委任圣旨,或者是什么特殊的圣旨,才会用到青玉轴头。一般圣旨幅面绣的都是祥云或者是代表吉祥的牡丹,这个是踏海麒麟,无论如何简单不了。叫大人准没错。

“哈哈哈哈……你害怕了?”周贤笑得很开心。

但是要让郭子衿来说,周贤这模样,就叫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