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道不知道这就不是个人过的日子吗?”侧依在榻上的姑娘喃喃道,“若水,你就私下里我跟你讲这个话。我能看得出来,你和那些认命的姑娘不一样,反倒是跟我像一些。”

同苗若水闲谈的这个姑娘叫小庆,没有大号,花名叫庆如烟,只是姑娘和妈妈们都叫她小庆,只有客人管她叫如烟姑娘。这是那三个在小迎柳手下从小就被培养起来的姑娘之一,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是盛气凌人的模样,与另外两人似乎没什么差别。然而在一番接触之后,苗若水发现,这小庆,和那两个姑娘全然不同。

“养在笼里的小雀儿,长得再漂亮,叫得再好听,所图无非是那一把谷子。”小庆说着话,苦笑了一声,“我就是打从一下生就被养在笼里的鸟啊。可好歹我能活着,这就已然是不易了。为了活得比那些做不上花魁的姑娘,强上那么一丁点儿,我就得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伺候那些污浊不堪的男人。逗弄着,玩笑着,直到你叫唤得让他们欢快了,才从瓷碗里抹出一茶匙芝麻,往笼子里头添。”

苗若水小心地笑着,把一碟点心放到了小庆姑娘面前:“要不要尝尝?据说是西域的吃食。”

“你觉得我认命了吗?”小庆姑娘拈起一块糕点,怔怔地望着苗若水出神。

苗若水缓缓摇头:“你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小庆轻抿着嘴唇,点点头:“所以我才和那些老厌物嬉笑打闹,甚至任凭他们摆弄我的身子。但是不妨碍我在心里头恶心他们,恶心着这儿的所有东西。我愿意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也觉得恶心。”

她这番话说出来不要紧,惊得苗若水是寒毛倒竖。她连忙摆手:“那些不愿依从的人挨的毒打,我可是亲眼见识过,还敢有别的心思。小庆姐姐你不要乱讲,叫旁人听去了,没有咱们两个的好果子吃。”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那个老虔婆派过来试探你的。”小庆微微点头,“可你马上就能明白,我没骗你。都这样了,还没法跟有一样心思的人说两句贴心的话,来寻求那么一点宽慰,这极乐馆,比之额鼻地狱,分毫不差呀。”

说完了话,小庆坐了起来,刚要往起站,就听得门口有动静:“哎呀,女儿啊,妈妈看你来了。”

不用说,来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小迎柳。她进门来看见小庆,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呦,你在这儿呢。刚才我还差人说去找你,怎么让你若水妹妹家来串门了?”

小庆连忙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脸上笑的都快扬出花儿来了:“妈妈吉祥。您找我有什么事啊?也是小庆不懂事,到处乱跑,给妈妈您添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

“哪里的话哟——”小迎柳拖了个长音儿,拉着小庆的手,又坐回到榻上,“妈疼你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埋怨你?小庆啊小庆,可是真有你的。那楚大官人又在你身上硬生生砸了一千两雪花白银,连妈妈都吓着了。你是什么样的手段呐?就为了在春帐之中与你共度良宵,他前前后后可是花了多少银子了?”

一千两银子!郭子衿心下暗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为了做一夜入幕之宾,花上一千两雪花白银,说出去都没有人信,可却是偏偏发生在极乐馆里。一千两银子有多大的购买力?大明朝一任知县,一年的合法俸禄,刨去物资单算银子的话,只有四十五两。要知道,关外产的,最好最好的大米,千里迢迢运到京城来,一两银子能买两石。

《红楼梦》里头的刘姥姥绝对算不上穷苦人吧?有房有地不说,家里还有长工和丫头,可上贾府里得了二十两银子的许,那就是千恩万谢了。足可见这东西的购买能力有多强。

福天楼确实是一顿饭能吃进去四百两银子,可就算是问那些高门大户,寻哪些王公贵胄,他们也不敢在顿顿福天楼吃。那是请客讲排场,最给面子的地方,在那儿吃饭,仅次于皇帝赐宴。该因为福天楼里有各路海外的厨子,好些菜色是皇宫大类都吃不到的,在那里吃的不是饭,而是脸。

同样的,在花魁这儿,买到的也不是花魁的身子,而是爱情。

小迎柳和苗若水讲得很明白,虽然花魁既卖艺又卖身,但他们卖的既不是艺,也不是身,而是那些男人的感觉。大林朝相较于历朝历代,已经算比较昌明的了,不少女子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在街面上,不必再被人指指点点,评论说这个女人抛头露面不知羞耻。青年男女看对了眼,只要两个人克己守礼,将此事通报了双方家长,也可以得到一段受祝福的美满婚姻。

但究其根本,讲究的还是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大部分男人在结婚之前,不知道自己的结发妻子长什么样,他们根本就没有体会过男女之爱。不是指肉欲,而是指那种春心悸动的萌发。

有钱又有闲的男子,才有资格到类似于极乐馆这种地方,来追求一下自己那,不知道已经逝去了不知多久的青春。

为什么在见面之前,这花魁又是要考较客人的文采,又要和这客人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为什么从进院门到进闺房,要花上最少数月的时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到不如偷不到。他们来这儿偷的不是一夜的欢愉,而是漫长甜美的爱情。

在这种情况下,头发昏眼发红,为了尽早得尝佳人朱唇,一掷千金似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那我哪知道啊?我数不清,他给我花了多少银子?”小庆笑着回了小迎柳的话,“反正我动动手指头,他就把银子堆过来了,我又不爱数钱,哪知道个准数?何况什么珊瑚啊,碧玺呀一类的东西,也都不好估算值多少银子,他为了哄我开心给我打的首饰,我也不晓得应该值几个钱。”

“哎呀……要不然怎么说妈妈最疼的是你呢?”小迎柳喜笑颜开,转回头照着苗若水招招手,“你也过来坐下,咱们娘仨好好唠唠知心话。若水呀,你要是干的,有你晓庆姐姐一半好,那妈妈可就烧高香了。再过四五天,你也要跟客人说话了。跟人家多学着点儿,能学到多少是多少,甭管学到多少,那都是你的福气。”

“哎,我知道了。”苗若水微微点头,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侧过头来,以示自己在安生地听她们讲话。

“看见你和你若水妹妹这么亲近,妈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妈妈找你也不是别的事儿,就是要夸夸你。”小迎柳拉着小庆的手就不放开了,“再有一件事儿就是跟你说一声,打从今儿个起到过年之前,那楚大官人暂时就在咱们院里住下。你好生伺候着,可多加着点儿小心。这楚大官人用情专一,谁都不碰,就专要你这么一个,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妈妈,可还没见过这么痴心的男儿。你若是把他哄得高兴了,让他情愿为你赎身,那你可就真的是脱了苦海喽。”

听到这,郭子衿觉得头皮更麻了。得做入幕之宾,已然是一千两银子砸进去了,那要是给这个姑娘赎身,又得花多少银子呢?当真是个无底洞。对于极乐馆敛财的本事,郭子衿算是又多了一分见识。

小庆仍旧是那么笑着,从小迎柳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挑起一缕头发,漫不经心地绕着:“我可不指望他能给我赎身,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总说到他家那个母老虎。说他发妻长得不如我漂亮,不如我懂他的心思,不及我这么有才情。可他怕他家的母老虎怕得要死,把我接回去,他们楚家就得翻了天。极乐馆这儿就挺好。即便我是花魁,可也没说我只能对一个男人动情。”

小迎柳一惊:“这么说,女儿,你有了别的人选了?”

小庆微微点头:“有个王三公子,长得不错,等回头楚大官人走了,妈妈,你就跟王三公子说一声,我请他吃茶。”

“唉,好好好,那可是太好了。”小迎柳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鬓角,轻声道,“天眼瞧着就黑了,小庆,你赶紧回你自己的楼去,说不得什么时候楚大官人就来了,怠慢了可是不好。即便你惦记着王三公子,可也别对楚大官人摆脸子。”

“妈你放心,我这就去准备。”说着,小庆姑娘站起身,扭着胯走到了门口。转回身来,她还对苗若水招了招手:“若水妹妹,我先走了。”

说完没等苗若水作什么反应,出屋就带上了门。

小迎柳转对苗若水笑道:“我本来是来看你的,自然是有事要跟你说。今儿我给你做了安排,在这吃住了这么久,你可得给妈妈露一脸了。”

“但听妈妈您的吩咐。”苗若水轻轻点头。

小迎柳点点头:“如此最好,等天黑透了,客人往来最多的时候,我在楼下叫你,你出来露个脸与我说上几句话。说完了话你就回屋去弹琴,把窗户打开,让外边的人都能听见。”

苗若水轻咬了一下嘴唇:“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