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周贤打得束手束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丰臣修野的套路实在是太脏了。

这把刀十二尺多长,可丰臣修野的攻击范围不止这么点,而是笼罩了大半个擂台。狂风漫卷气刃交错如织,稍有不慎陷到里面去,再想出来可就难了。丰臣修野上来就交了底,说这把刀是用朔风之气凝炼锻打的,此言非虚。

风属木,主四绿,曰仁,称不杀之怒。他修行的这套刀法,必然也是和这件法器契合的,真气沸腾灵气漫卷,循环往复之间,似乎还在吸纳被卷起的灵气来补足自身,消耗并不大。

这就让周贤很难受。几次意图近身,丰臣修野都避而不战,也亏得是这方擂台较之先前宽阔了许多,给了他充足的空间。拉开距离之后再施展神通,仍旧是以骚扰为主,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周贤耗。

这要是换上李桐光来,可能就不会这么束手束脚。那是横练的行家里手,运起气来,枪扎一个白点,刀砍一条白印。这种威力的风刃李桐光拼着疼一点,舍得一身衣裳不要,完全可以趟过去,用拳头教训丰臣修野。

周贤不行,贸贸然冲上去,那可就要变成血葫芦了。而且这和尚的神通十分古怪,能吹散周贤的真气,施展出去的神通似乎奈何不得这个和尚。

也是周贤轻身的功法练得精妙,在擂台上闪转腾挪十分飘逸,远谈不上狼狈。对手一道道风刀压过来,都被他闪避开了,再密集也没能伤到周贤。

揭底牌吗?周贤舍不得。虽说是到了第三场,但是这才头一轮,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暴露了,对自己不利。可要说不用底牌,这场擂怕是得拼着受点伤才能打赢。

牙一咬心一横,周贤直接撤去了外袍,收回护身的飞剑,并做一把,高高跃起,自上袭下。

这个动作破绽实在是太多了,俩人都不会飞,谁先跳起来谁是傻子。丰臣修野明知这里面有诈,却仍不愿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大太刀一挑,罡风直飞而上,迎上了周贤。这还不算,暗藏刀势,更有许多变化,这一柄长刀让他耍得这么灵巧,得是八九年的功夫劲儿在里头。

半悬空中,周贤浑身上下被雷光笼罩,一道道剑气迎着罡风劈去,直坠如流星。

丰臣修野明白了,这是不打算再拼技巧,而是要比爆发力。先前周贤的路数是想仗着身法灵活,突入到近处,打他兵刃近距离上的劣势,此时单纯就是比谁的神通威力大,护体的本事更胜一筹了,蛮干胡来。

不拼不行,丰臣修野知道轻身的功法是自己的劣势,他刀法再怎么纯熟,拖着一柄十二尺长的大太刀,与这种状态下的周贤迂回,太过不切实际。但拼,他可未必会落在下风。

眉梢一挑,丰臣修野把千绯丸立起,刀锋向外,口中默念了两句法诀,长刀上真气萦绕,一道道符篆先后闪烁,阳光下也看得真真切切。反手压下长刀,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在场所有人只觉得天地间各式声音为之一黯,不过刹那之间,丰臣修野身周狂风漫卷直冲云霄,将直坠而来的周贤笼罩其内。

这一道龙卷,十余丈,呜嚎如诉,看台上落座的这些个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身上带着的什么小零碎,桌案上的瓜果梨桃点心瓜子,全都被卷了起来,朝着场中飞去。一个个狼狈得用手护住头脸,能抓住什么就抓住什么。

高台那边倒是什么影响都没有,那么多大能在那儿,可不是摆设。

场中朱载堉微微皱眉,伸手一点,也没见有什么异象显现,场边上忽然就没有感觉了,被卷起来的物件纷纷落地。而场上的狂风依旧,一道龙卷直达云天,混黄色走石飞沙,闪雷光大作霹雳。再想找两个人的影子,找不着了。

只能瞧见朱载堉紧贴着这道龙卷站着,毫发无伤,甚至连衣角都未曾被风扬起。

周贤此时衣裳都快被扯没了,浑身都是细密的伤口,血还没等流下来就被狂风裹挟着带到半空中,不知吹向何处。这些风还撕扯着已经破开的伤口,像是要把他的皮肉剥离开一样。

而这已经是施展出神通凝结真气抵御的结果。为了拼着这一波冲过来,爆发出这种速度,周贤耗尽了体内小半的真气,如果此番得不出一个结果,他只能掀开底牌,或是认投了。

不过周贤对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的,他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丰臣修野。几乎半个时辰了,周贤的剑头一回和丰臣修野的大太刀,在两人的持握下碰撞在一起。

大太刀势大力沉,却是灵活不足。丰臣修野的刀法再怎么高超,这也毕竟是长达十二尺的兵刃,挥舞起来根本比不上长剑的灵巧,封不住周贤的前路,只能拖延。

丰臣修野也没想到周贤会拼着受伤突入到这个距离,在丰臣修野看来这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说丰臣修野是个完全没有近身搏斗能力的修士还则罢了,但他是个剑修,拳脚功夫也不差,更何况还有保命的神通。

故而周贤的这种做法在丰臣修野看来,愚蠢至极。

心性不佳,临阵慌张,易怒,好赌。这是丰臣修野在心里给周贤打下的评语——此人不足为惧。

六尺……五尺……四尺!

周贤终于突入了足够近的距离。龙卷风的中央是没有风的,他终于突破了风障,来到了对他来说最有利的位置。长剑一挥,数道剑气袭出,丰臣修野当机立断,提着刀高高跃起,躲开数道剑气,仍旧是在远处落下,将刀插在了地里,脚尖在刀柄上一点借力,朝着周贤扑了过去。

这时候狂风一滞,缓缓消散,看台上的人终于能瞧见两人交手的景象了。

没有了大太刀的束缚,丰臣修野的轻身之术终于有了施展的空间。他与周贤一样,主修的都是在对敌之时闪转腾挪的手段,俩人灵巧得像是两只在林间攀援的猿猴,一招一式你来我往。旁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一拳是怎么回事,两人又已经对了十数招了。

丰臣修野在此前可没用自己的大太刀,他能走到这一步凭借的是灵巧的拳脚功夫。作为一个剑修,这殊为不易。而且他的神通似乎走得都是控风一路,挥拳踢腿,都带着罡风,劲道不弱于李桐光的烈风炮。

盖因为俩人都太灵活了,一招一式递出来打回去,好半天谁也没碰着谁。外行看是你来我往好生热闹,高台这边的炼气士们都心知肚明,两人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僵持。无非是周贤仗着兵刃好一点,稍微压着这个扶桑和尚。但是也不见周贤施展出这件法器的神异来,好些人都暗想周贤说暗鞅是一件中品法器,是不是胡吹大气。

若说一开始便是这种形式的僵持倒也没什么,可是周贤现在浑身是伤,虽然伤口都很浅,属于愈合之后都不会留疤的那种,但是架不住伤口太多。这样僵持对他而言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丰臣修野如果不急,耗也能耗光周贤的气力。

高台上孔诤言看了看自己的师父,岑秋风仿佛是神游天外,眼神根本就没在场中。

方丹好生担心地说:“贤儿究竟在想什么?这样下去吃不消的。非得藏着掖着自己的本事,能藏一辈子不成?”

孔诤言摇摇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有自己的考量。现在仍没到最后关头,胜负犹未可知。”

说着话,就听得好些人一同惊呼出声——周贤的剑脱手了!

这可不是施展神通,敕令飞剑,而是被丰臣修野摸到了一个破绽,一拳打在了周贤右手的内关穴上,致使宝剑脱手。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丰臣修野当机立断,垫步拧腰,一个罗汉抱月,双拳横垒在了周贤的心口,一道风压紧随,推着周贤退出十数步。这时候丰臣修野扎好马步沉下身子,双手结印抵在唇间,张口一吐,明晃晃一道纤细如绣花针的剑气朝着周贤掠去。

丰臣修野是剑修,他的杀招在这儿留着呢。这一道剑气专破护体真罡,横练的体修在不做防备的时候接下这一招,也是有死无生。照理说,周贤这一下非得挨上不可。

可却不想危急关头,本应狼狈跌倒在地的周贤单手在地上一撑,险而又险避过要害,那一道剑气贯穿了他的左臂,飙出一蓬血花。

周贤冷汗都下来了,他佯作不敌弃剑中招,留着几分力气躲避,就是为了勾出丰臣修野的后手,却不想这一记杀招如此凶险。若是有毫厘之差,命中胸口,这道剑气在胸腔内翻滚,怕不是要把他的心肺都搅成一碗杂碎。

哆嗦着左手,咬着牙站起来,看着左小臂上的窟窿,周贤直咧嘴。扎在正面的那个血口,不过就像用绣花针点了一下,小小的一点儿。背面的血窟窿已经有铜钱大小了,血流如注。

稍微活动活动,确认没伤到骨头,周贤这才点点头,转而对丰臣修野笑道:“丰臣道友,我赢了。”

丰臣修野一动都不敢动,缓缓闭上眼睛,咬咬牙,眼瞧着是不甘心。再张开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声苦笑:“天下第一仙山,名不虚传。我棋差一着,周道长还能手下留情,我便是要感念你的恩德了。”

六柄漆黑如墨的飞剑,两柄抵在他的咽喉,两柄胁在他的肋下,两柄一前一后,指着他的胸腹,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维持着吐出剑气时扎下马步的姿势。

“这算是我打过比较辛苦的仗了。”周贤一边扯下早就碎成了布条的衣服,按压着伤口止血,一边说,“你这口吐剑气的神通,不像是炼气化神境界的法门。”

丰臣修野叹道:“周道长能将一柄剑幻化为六柄,个个布置雷霆,也不像是炼气化神境界的神通。”

“险胜一招,你险些要了我的命。”周贤沉声道。

“所以,我念周道长不杀之恩。”丰臣修野亦沉声道。

朱载堉对着周贤微微点了下头,而后高声道:“本场,帝隐观周贤,胜!”

场外欢呼声和掌声猛然就响起来了,沸反盈天。周贤对着朱载堉施了一礼,收了神通之后,才又向着三面看台拱手抱拳。

他能理解这些身居高位的人为什么欢呼,他们要一种气势,周贤给他们了。弘武大会第三场第一轮第一擂,周贤乃是青要山的弟子,而丰臣修野是个外邦人。这场仗周贤若是输了,那便是要背负上骂名,他必须赢。虽然赢的不是很漂亮,但也足够提振士气了。

而且不但是这些人为周贤鼓掌,与会的其余大林朝的青年才俊也都为周贤鼓掌。中原各个仙山在弘武大会上可以不对付,但那都是私底下,怎么怎么样。面对藩邦外国的时候,那就是一家人,同气连枝无分彼此。

更何况这些人也见识了,周贤和丰臣修野那都是有真本事的。他们的表现都不像是寻常的练气化神境界的修士,有点要脱离这个阶段桎梏,向上再迈出一步的意思了。每一个人都在心里琢磨着,若是下一轮遇上周贤,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当然了,弘武大会上能走到这一步的,已经没有一个俗手。要不然也不会有人戏称这第三场的擂台,是弘武大会的殿试。

下得场来,陈文言已经迎了上来。周贤还没开口,陈文言一摆手:“小心活动,跟我来。”

绕到高台后园林里,这边单独辟出了一块场地,搭了许多帐篷,是各个仙山使团以及官家的临时医馆。

陈文言要周贤脱干净了先趴下,立马就有药石门的外门弟子帮着周贤处理身上的小伤口。用反复蒸馏的酒水清洗,检查伤口深浅,而后敷药,十分熟练。

陈文言则是扯过周贤的手来查看伤势,给周贤疼得呲牙咧嘴:“师叔,轻点轻点,疼疼疼疼……”

陈文言冷笑一声:“现在知道疼了,你早干嘛去了?他不是你的对手,你非要用这么冒险的法子,活该如此。行了,没事,这剑气穿透力很强,但是不中要害也不会留下什么。给他止血上药,用些好丹,别舍不得。最好别留下疤。”

陈文言说完一挑门帘转身出去了,周贤呼出一口气,缓应一会儿,笑着跟给他处理伤口的外门弟子打哈哈:“你们首座执事嘴这么不饶人,你们怎么忍下来的呢?”

那个外门弟子在周贤左大臂上扎好绳子勒紧了,提着酒瓶子往周贤胳膊上的窟窿里灌,疼得周贤狠打了个哆嗦。

那外门弟子轻笑道:“我们跟门主没有你们叔侄这么亲近,他对我们可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