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看这轿子黑黢黢,也不见开个窗口,想来里面应当是暗无天日,如同闷箱一样。周贤进得内里来才发现,这轿子里头放着一枚明珠法器,上面罩着米黄色的灯纱,昏黄的光照得这轿子里面暖洋洋的。

屁股下是兽皮绒毛的软垫,垫了好几层,身子都快陷进去了。脚踩的是蝴蝶绒的软蹬。新到周贤都舍不得落脚,生怕把这个蹬子踩脏了。

那轿帘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法固定的,放下来之后,任凭抬轿子的两名炼气士风驰电掣一般奔走,却是纹丝不动。周贤心下好奇,伸手一挑,发现挑不动。

倒不是他没那个力气,而是没那个必要用力。人家做了这个准备,想来就是不想让寻常的客人察觉到行进的路径,或是看到周遭不当看的东西。既然人家订了这样的规矩,周贤便是不好去违背。

窥一斑而见全豹。仅仅是从目前之所见,周贤能感觉到的就只有两个字——奢侈。那种穷奢极欲的奢侈。

他们四人是纵马而来,脚下不大干净。想一想,这里是荒山野岭的地界,漫说他们四人,无论谁来,鞋底必然是脏的。轿子里的脚踏却是这般干净,周贤可不觉得这是正好赶上了这一张新的绒垫给自己铺上,非得是一乘一换不可。

这个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也不是那种能反复浆洗的布料,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法器明珠不怎么稀奇,那他自己在山上的时候还点蜡烛烧油灯呢。那满山路的法器明珠,是青要山用来撑门面的东西,不可做寻常而论。

仅仅是轿子就这么奢侈,想想要去的该是个什么地方,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可转念一想,这也十足的凶险。周贤愿意相信人都是善良的,可他也从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他是不惧抬轿子的这两个炼气士,但若说将他换做是寻常人呢?远的不说,单说黄琦和鲁小胖这样的。

他们挑不开轿帘,也瞧不见外头的模样,这荒山野岭也不知个去处。这两个轿夫若是忽然发难,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便是只有引颈受戮一途罢了。

周贤凝神屏气,计算着这两个炼气士的脚步。在感知了片刻了之后,他发现这两个炼气士很有意思。明明是在向下走的路,却是在尽力给人营造出一种在平地上奔跑的错觉。可能是因为要照顾到乘轿人的感受,也有可能是想要掩盖行进的路线。

不得不说,这种几乎可以肯定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步法,确实能给乘轿子的人造成错觉,让人察觉不到他们所行走的路线。

正在周贤胡思乱想的时候,轿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不多时便停住了。掀开轿帘,喧哗的声音沸腾着扑面而来,几乎是拍在了周贤的脸上。

与之一同的,还有温暖且强烈的光,恍若白昼,刺得周贤的眼睛一时间都看不清东西。

一只纤细的手托住了周贤的手臂,紧跟着传进他耳朵里的是一个姑娘的柔声细语:“大爷,下轿了。”

周贤晃了晃脑袋,甩脱了那个姑娘的手,径自出了轿子,向前望去,却是彻底呆住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见到的景象,恍如梦境,犹如幻象,总之不像是在现实中应该出现的场景。

抬头望去,上方是厚重的岩壁,不见任一处嶙峋着如同骷髅皱的样子,全都被人为打磨得光滑了。法器明珠一颗挨着一颗,密密麻麻宛如星辰一般嵌在洞顶。那温暖的光就来自于此,望不见尽头。

下方是宽阔的街道,期间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行走其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街道两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富贵却不庸俗,凡有一处,绝不会是有另一处对称的。这边植一棵树,那边就要立一座假山,假山上还要栽上兰草,让涓涓小流从上面流下,汇在分割街道的河水里。

各色鱼儿在水中游弋,争抢着游人手中漏下的糯米醪糟,以至于整条河都散发着微微的酒香,让人闻着就要醉了一样。

楼阁上有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湖蓝色的薄纱从楼上垂下,一道又一道,罩满了小楼,一道道倩影在纱幔之后影影绰绰。她们合着乐律,在黄金小秤上翩翩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豪客在露台上投杯大笑,解散了衣衫,披落了头发,一声吆喝,四五名小厮将满箱的粉泼银锭自楼顶浇下。圆滚滚的银锭自露台上滚落,打碎了琉璃瓦,凿破了青砖,弹跳着打在街面上,滚落到河里。

姑娘和小厮们疯狂的争抢,落得一锭粉泼银在手里的就抱拳向上高声呼喊着道谢。更有水性好的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去抢那些旁人抢不得的银子。惊得满河的锦鲤纷纷跃出,逃离了水波。

“怎么样?怎么样?”豪客放声大笑。他身边的俏丽姑娘也笑着拍手:“老爷好威风。”

那豪客也不顾得几乎街面上所有人都在看着,搂着那姑娘就亲吻起来,一路向下,将脸埋在了姑娘的胸口。姑娘也不避讳,反而是“咯咯”直笑,还伸手去抚豪客的头发,像是爱抚一个孩子。

周贤和李桐光张大了嘴,一时间连说话都忘记了,只恨爹妈只给自己生了这么一双眼睛,看不过来这般的繁华。

“这里是蟒山里面,山腹被掏空了,建了这一个销金窟出来,叫极乐馆。”黄琦摇着他的小扇,轻声对师兄弟两人解释说,“极乐馆里面,只要有钱,想要什么有什么。这里有来自大林朝五湖四海,远至弗朗机、大食、暹罗、扶桑的烹饪好手,每一道菜都是人间至享,有各式肤色,各种发色,来自天南海北的姑娘,任君采摘。哪怕说你不喜欢姑娘,下到十五六,上到二十出头的男子也任由你选。还有外面绝对看不见的大赌楼,从牌九、骰子到叶子牌,斗鸡斗狗斗蛐蛐斗人,一应俱全。”

“真是……奢靡的梦幻乡啊……”李桐光发出了由衷的感叹,“这种地方,我们来了,就算是犯下戒律啊。”

“扔掉那些东西,我今日就是来带你们逍遥快活的。”黄琦轻叹一声,“我生身没得选择,常有不如一死了之的想法。每当我生起这种心思,我就会到这里来,这里是极乐馆,也是忘忧乡。这里不见天日,不在法内,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拦着。”

李桐光微微侧过头,有些惊疑:“这世上还有法外之地?”

“这里就是法外之地,极乐馆并不存在。”黄琦微笑着解释,“极乐馆只有一条规矩,不要问来处,不和熟人打招呼。即使遇见了熟识,也要佯作不知,哪怕在这里打过了招呼,出门也得忘掉。”

“法外之地吗?”周贤咽了口唾沫,“这里的气氛,太吓人了。”

“你进去了,就会喜欢的。”黄琦笑着说,“哪里吓人了?这就是快活的所在啊!你们这一遭来过了,离开的时候他们也会给你们哨子。若是哪一日寂寞了,花上一笔银子来买一日的清闲,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们今天想玩什么,大可去,全算在我的账上。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扶你们出轿子的姑娘。在离开前,她就是你们的下婢了。”

三人这边说着话,一个身着华装的妇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她的华装华到什么程度呢?反正周贤都替她累得慌。

一身月白色对襟绣金银线滚镂空印花银铆片连衣委地长裙,将她的双脚盖得严严实实,袖口宽大得几乎与裙摆连接在了一起。裙子上头还有肩撑,撑是金丝掐成的祥云图案,明显是从后背一路蔓延上来,在脑后撑出了一个缺月的形状。

妇人双手交叠在小腹,十个指头上没有一个空闲,全都戴着戒指。戒面有碧玺、白玉、珍珠、珊瑚、玛瑙、水晶、猫眼、绿松石、橄榄石、绿玉髓。

脸上也有装饰。眉毛用嫩绿色的宝石粉涂抹,贴着卧蚕点缀了碎宝石星,鼻梁上点了一颗红色的珊瑚珠。耳朵自然是不能放过,她的耳垂都被沉重的坠子拖下来了。那上面挂着一对黄金打底,用宝石拼就的孔雀图样的耳坠,孔雀华丽的尾羽,就是那垂到她肩头的流苏。

头顶倒是只有一件装饰,只是这件装饰极尽夸张。

那是一顶鹿首发冠,雕琢精细,栩栩如生。鹿角则化作了枝蔓的树枝条,向两侧延展开来,更是要比她的肩膀还要宽了,枝条上生满了可以活动的红碧玉和绿碧玉。她抬脚迈步,这些玉石树叶随之摇晃,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这妇人走上前来,对着黄琦深施一礼——以她这身装束来说,这个动作的难度系数有点高。周贤很佩服她能穿着这身衣服道万福,这应该算是个专业技能,至少经过大量练习。

“黄七爷,您可是许久都没来光顾了,我们这儿的姑娘们都想您了。”道过了万福,妇人柔声开口,那动静几乎是要酥到人的骨子里,“前两天秀春还跟我问起来,说您什么时候再来。那姑娘想您想得茶饭不思,都要消瘦了。”

“是想我,还是想我的银子啊?”黄琦合上扇子,随手一掷,把它丢在了那妇人的怀里,“秋娘,找个地方安排我的长随,与他好酒好菜。至于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兄弟,初次到这儿来,您可得好生安排。”

那个被唤做秋娘的妇人微笑着颔首:“既然是黄七爷的朋友,那肯定也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我们自然是要好生伺候。更何况这二位小爷生得这般俊朗,怕是反过来要迷倒我们这儿的姑娘,害她们害上相思病呢。也不知二位小爷喜欢什么口味的,只管说,我来招呼。”

黄琦一拍周贤的肩膀,指着:“你们别看秋娘是个妇道人家,手眼通天,本领不凡。极乐馆是由她掌事,她在这儿,一言堂。”

“哪有什么一言堂,您跟我说笑了。”秋娘捂着嘴笑,“我不过是这儿的管家,替我家主子打理一些大人物不愿插手的俗物,算不得什么本事。”

黄琦一合手,摇了摇头:“总之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她提,一应的花销全都记在我的账上。可先说好了,要是每人若是花不足五百两银子,别怪我翻脸。”

“五百两!”李桐光倒吸一口凉气,“黄兄,我知道你有钱,可也不是这么花的。这……一顿花酒。”

“我家主子不大看重钱的。”鲁小胖跟着解释,“李爷您自管放心,上一遭喝花酒,我们爷甩出去三千两呢,无事。”

“有什么不懂的问下婢,有什么要求跟秋娘提。自玩耍去吧。”黄琦脸上扬起了一种莫名的笑意,“二位兄弟,我还要去会个相好,不好意思,还先告罪,少陪了。”

李桐光哈哈大笑:“自古英雄爱美女,风流才子会佳人。黄兄你自有自的风流,又何须向我们告罪,你且自去,我们耍我们的。”

“那就好,告辞。”黄琦抱拳之后转头走出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笑着问,“李兄可是吃惊,可是对我的安排满意?”

李桐光忽然就涨红了脸,舔了舔嘴唇:“若不是黄兄你带我来,我万万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哈哈哈,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黄琦得了李桐光这番话,大笑着,迈着方步向着街道深处走去了。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的确是这里的常客。

“那二位公子呢?”秋娘笑对着师兄弟两个问,“是去绣风阁找个姑娘陪着,还是到鸿运楼试试手气?那百灵居常有唱曲的,月明幔里有歌有舞,若是嫌这些都不美……”

“师兄……”李桐光的声音略有些沙哑,“您说呢?”

周贤抿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吸进肺里的尽是脂粉酒水的香气——而后笑道:“晚上没吃,我早就饿了。给咱们摆上一桌上好的酒席吧,避讳着道士的禁忌。”

“好,我差人给二位安排。”秋娘又对师兄弟两个道了万福,“只是小女子还有事,便是少陪了。若是要寻我训示,随便找哪个小厮丫头传一句话,我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