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幽暗,神秘。四周是水一般地静。

岳超一个人站在灯光的阴影里,他不动,灯光也不动。整个屋子都不动。门是关着的,没有窗子。这是一间地下室,是整个岳家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的地下室。

屋子不大,也就十来平米。坚固,厚实,这是当初他设计这间屋子的要求。而且在建筑时,他特意参考了一些书本,并且从网上搜索了大量的文献,最后才确定了这屋的结构。简单点说,就是双层。乍一看,这就是间普通的地下室,然而除了他和当初建筑的工匠外,没有人明白这其实是个两层的套屋,如同俄罗斯套娃般,外面一层套着里面一层。两层间还间隔着一米的距离。从门后的右首,有一方暗门,可进入两层屋之间的狭窄通道。留这个通道,并不是为了躲藏或者暗藏什么东西,而纯粹是从专业的角度考虑——为着屋子里存放的这些宝贝们设计的。

宝贝们此刻就陈列在靠墙壁的柜子里。柜子外有玻璃,里面除了宝贝,还放着温度计和湿度计。岳超望着这些宝贝,有的闪着幽蓝的光泽;有的泛着浅黄的光晕;有的静默无光,仿佛还沉睡在它自己几千年的梦里;而有的却依然鲜活,还能看见当年它的主人与它的亲昵,甚至能听见当年它同主人的耳语。确切点说,这里的每一件宝贝,都是经过了漫长的时光,然后才到达这间屋子的。现在,它们是岳超的,虽然没有刻一个字,也没有雕上一丝丝印记,但确实是姓岳了。从三十年前,它们被岳超从那座至今仍然沉睡的大墓里取出来到现在,它们就被当作他内心里最大的财富供奉着。三十年来,他仅仅动过其中的三件:一件唐三彩的小马,送给了三十年前的南州公安局的局长;一件元青花,送给了十五年前的南州市委的副书记;还有一件王蒙的山水,送给了北京的一位司长。每送一件宝贝之前,他都要到这地下室来,痛苦,流泪,抚摸,一次次地道别。

现在,他的目光在这些宝贝上逡巡着。他已经决定再一次送出这些宝贝中的一件。

都是宝贝,都是心头的肉。他哪一件也舍不得,哪一件也放不下。要知道,当初为这些宝贝,他可是差点丢了命的。那天晚上,跟他一道进入大墓的三个人中,只有他出来了。不仅出来了,还带走了墓中所有能拿出来的宝贝。其余的两个人,永远留在了那墓内。墓在他出来后,被一场大雨重新填埋了。这些年,他曾经多次到那墓所在的地方,墓已经被夷为平地,那个漆黑的夜晚的所有一切,都永远地沉沦了。

想到这,岳超心里疼了下。

他赶紧回过神来,再一次逡巡了一遍,最后他把目光放在了那件颜色有些发黄的玉扳指上。

好玉。和田玉。水头好。虽然过去了上千年,还是那么温润,高贵。

就它了。

他打开柜子,小心地取出这枚玉扳指,放在手心上,仔细地摩挲了一遍,眼睛就禁不住有些湿润了。他停了会,镇定了下情绪,然后用丝绸将玉扳指包好,再裹上一层绒布,放到包里。回过头,他又看了下空了的那个位置,觉得就像心里被抽了一根筋似的疼痛。他锁上柜子,再关灯,锁门。然后通过一段狭窄的地下通道,上了十几级台阶,再开锁,设置在书柜后的暗门开启后,他再出来,再从外面上锁。然后将书放到原来的位置。等他坐回书桌前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虽然还在黑夜里,但事实上,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书柜里的那道暗门锁上后,一切都成为了秘密。在当下的南州,没有多少人知道岳超的往昔,更没人知道这地下室和地下室里的宝贝。就是从前送出的那三件宝贝,他对人说的也是他从市场上购买的。而且为了万无一失,他还专门请人制作了鉴定证书,以证明那些宝贝确实是出自于市场,同时也侧面告诉他们那些宝贝的价值。那件唐三彩的小马,当时省城的文物专家鉴定的价值是二十万。要知道那是三十年前了,现在的价值应该是几百万。元青花更不用说,就是那件王蒙的山水,去年送出去前,他请北京的行家鉴定的价格是五十万以上。而现在这只玉扳指,他本来也想请人鉴定下。但他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次得到它的人,本身就是个玩玉的行家,再鉴定标明价格,就显得生分和见外了。

事实上,在公开的场合,岳超是南州目前最大的企业江科集团的老总,据坊间好事者爆料,南州富豪排行榜上,岳超和他的江科集团以总资产三十二亿名列第一。在南州,他就是老总,就是富豪,就是纳税大户,就是头顶着无数光环的成功的企业家。

同时,他还是省人大代表,兼任南州工商联的副主席。

在南州,没有哪一条道路对于岳超是行不通的。每条路他都能趟,都能如鱼得水。南州市开大会时,他坐在主席台上;上级领导来南州视察时,江科是他们重点视察的企业。在江科的陈列室里,那一张张大幅照片上,与岳超并行的就是那些经常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江科股份正在酝酿上市,江科打出的旗号是:从矿产开发向高科技产业转移,力争三到五年,成为精密机械行业的领导者。

夜更深了。岳超起身走到窗子边。窗外的城市此刻正在梦境之中。每个人都有梦,梦里都有理想、追求,而实现这梦、这理想和追求的路径,却是各不相同的。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实现理想和追求的路径上都有血迹,都有痛苦,都有不堪,都有无法回首的过去和难以确定的未来。就是岳超,现在他正徘徊在十字路口上。树大招风,没有人会理解他在这风之下的压力与不安。人们看见的,永远是他的光鲜和荣誉,他低头的时候,他咀嚼伤口的时候,谁会看见呢?

……灯关了。

南州第一富豪岳超的豪宅,此刻正沉浸在夜色之中。这幢占地近二十亩的别墅,建于三十年前,最初建筑时,只有一幢小楼。两层。二十年前,改建成三层。十年前,再次改建,成为了现在这样的格局——一幢主楼,以原来的小楼为基础,加宽加长,上面加了波顶;也曾有人劝他,干脆将这小楼拆了重建,他坚决否定,他认为这小楼的风水好,这么些年一路走过,波澜不惊,风水是第一。主楼东西各建了幢副楼,形成护翼,中间是绿地,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到大门口。门外是后来买下来的土地,他让人挖成了一方月形水池,四周栽了十几棵从山里运出来的老古树。那些树,有的树龄都在数百年了,每棵树花的钱都接近六位数。水池有名字,叫“留月”,是一位方外高人给取的,说这寓意吉祥。而回到院子里,在主楼的后面,还有一幢小楼,隐映在花木之中。那位方外高人也给取了个名字,叫“赐金轩”。这小楼一般情况下是不太开放的。这么些年来,进入这座小楼的外人估计也就十来位。小楼只有五间,一间会客室,一间娱乐室,一间休息室,一间茶室,一间小书房。无论是哪间房子,装修都是一流的,岳超对房屋和装修有个原则:不显山露水,但一定得有档次有品位。三年前,他对别墅做了次全面装修,请的是省城的设计人员,用的材料都是从广州运来的。整个装修下来,花了六百多万。而主楼内和后面小楼里陈列的名家字画,又另外花了一千多万。或许很多人在别墅外看见的就是江科老总岳超的一幢幢房子,但内在的内敛式的豪华,却是很少有人见识,且在南州独一无二的。这就是岳超的个人王国,一个南州首富的低调却奢华的庄园。

低调,奢华,这两个词统一在这别墅之中,统一在岳超的人生之中。从十几岁初中毕业混社会开始,岳超就告诉自己不能像其他那些小混混们一样窝囊。即使身在混混群中,他也必须是干净的、清爽的、与其他人泾渭分明的。他穿戴整齐,举止大方。因此,很少有人将他同那些由小混混们引发的大大小小的事件相连。二十岁时,穷疯了的他,决定出走南州,寻找道路来改变命运。后来还真被他找着了——他认识了一批江湖上的文物贩子。再后来他与另外两位外地的盗墓人合伙盗墓。虽然仅仅一次,而且另外两人为此赔上了性命。但他却安然无恙,且得到了人生第一桶难以估量的“金”。他收藏了这些宝贝,除了送出一件唐三彩小马外,还在事情平息第三年头上,悄悄卖了一件彩陶。三十万,成了他后来事业的第一笔投资。十八年前,他从机械制造行业脱身,投资南州铝矿。十年前,他将铝矿开发所得,大部分投资南州房地产。结果,他成了南州最大的矿产主,和南州最大的房地产商。他开发的房子,在南州随处可见,就如同李嘉诚的地产在香港一样,他成了南州地产王。在人群中,他更加大方、更加整齐了。一年四季,南州人总能看见江科集团的老总岳超,头发整理得清清丝丝;衣服打理得高档而得体,连同手上所佩戴的手表,也是著名的劳力士。他的座驾是南州唯一的一台宾利跑车,八百多万。而事实上,他乘座得最多的车子却是那辆奥迪A8商务车。平时外出,如果是谈生意或者公务,他多是乘坐奥迪,而闲暇时,他会开着宾利,无目的地往前驾驶,直到兴尽。他认为:奥迪正适合他在众人面前的作风,低调,大气;而宾利,则容易抵达他的内心世界,让他感到独立、奔放,甚至释放、宣泄、自由与快感……

但睡梦中的岳超清楚,作为一个富豪,他在南州的事业走到尽头了。

他必须寻找新的道路,寻找一条更能让他通往梦想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