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上,赵国太子曾经求娶的佟妖娆郡主未死,而是失忆流落到陈国的“真相”在众目睽睽之下浮出水面,陈国皇帝大怒,因此点兵二十万,向赵国发难。由苏子澈出任主帅,全权统筹此次的出征。妖娆被任命为主将,吴厝为先锋,后勤事宜则由太子来操办。

真实身份公诸于众的妖娆自然不合适继续以姬妾的身份住在相府,所以她很快就在太子的安排下搬入驿馆居住。太子也算是用心良苦,给她挑了一处贵客所居,饮食起居,家具摆设都不比相府差太多。只是妖娆多多少少有些纳闷,这太子无事献殷勤,不知对她有何求呢?

“郡主,又有几个名帖递来了……”服侍妖娆的婢女是从相府跟出来的,妖娆可不希望自己身边被安插了眼线。

“嗯,就先放那儿吧。”

此时此刻,妖娆正闲倚在榻上,随手翻阅着名帖。不过短短一日时间,想要见她的人已经多达数十人,名帖也积了厚厚的一叠。见婢女又拿进来几张,便指了指一旁的见案,让她放下。

“是。”婢女放下名帖,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妖娆并没有起身去拿多出的几张名帖,而是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一叠名帖,接着将其中几张挑出来多看了两眼。这些名帖,几乎都是高官或者名门大族的贵妇递上的,或者是出于好奇心理,想看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女将是何模样,又或者是替自己的夫主与家族来试探于她。妖娆并不想见她们,之所以认真翻看名帖,是想替苏子澈记下别有用心者的名字,也许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手中的看完后,妖娆慵懒地探身,将案上的几张也取来,却一眼就瞧见其中一个扎眼的名字——陈泰!突然有一种从脂粉堆里把陈泰淘了出来的感觉,这令妖娆有些哭笑不得。

“来人——”她对着陈泰的名帖略一思索,就扬声唤了人进来,把名帖交于婢女,“陈大人是我旧识了。午膳时间就快到了,去请他来一叙吧。”

“那……其他的……”婢女接过名帖,踌躇地看了一眼其他堆积在旁的名帖。

妖娆摆摆手,断然道:“其他就不见了。出征在即,除了故人,我一概不想见。若是旁人问起,你也就这般答,就说是我的意思。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是。”婢女见她心意不可回转,就将其余名帖收走,退出去了。

婢女去请陈泰后,妖娆就开始吩咐其余下人在院落中置了一桌丰盛的午膳,还备了一壶陈酿,让下人们都站在十步之外候着。她就要这样大大方方地招待陈泰。

那日陈泰已经在众人面前表露出他对她就是忘不了的意思来,对于这种只关乎男女之情的旧识关系,陈帝显然不会放在心里,也不会心存太多芥蒂,反而流露出对陈泰这份坦诚的欣赏之意来。在帝王面前,越是遮遮掩掩,越让他生疑提防,倒不如坦坦****得好。妖娆可不相信陈帝会没派人暗中盯着她现在的一举一动。

“郡主,陈大人来了。”

在院落中等了一阵子,陈泰就在婢女的引路下到了。

今日的陈泰不需要面圣,自然没有穿朝服,只是他这一身常服似乎有些眼熟……

“陈大人请坐。”妖娆微微一发怔,随即起身迎他入座。

“好。”陈泰也没有与她过多客套与寒暄,就直接在他面对落座。然而入座之后,他就沉默了,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妖娆,从头到尾。

妖娆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笑问道:“怎么了?可有何处不妥?”

“没有。”陈泰失落地摇摇头,“没有不妥,反而很好。其实那日在大殿上见你,我就应该明白了,只是还不死心而已……”

“明白什么?”妖娆不解地问。

陈泰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后,才苦笑着回答她:“就应该明白,相国大人对你极好。这一年多,你变了很多,比还在我府里的时候,更美了……”

“你——”妖娆见他如此失落,又想起他将自己亲笔所写的策书放于枕畔的事情,心中也不免感到一丝不忍。

一杯酒入腹,陈泰仿佛上了瘾,又连连给自己斟了三杯酒,连续喝下。直到第四次,他握着酒壶的手被妖娆按住。

“陈大人,这般空腹喝酒容易伤身,还是先用些菜再喝吧。”妖娆收回手,低声劝道。

陈泰也没有坚持,放开酒壶,目光有些迷离地望向她:“你还能……再叫我六郎吗?”

“六郎。”妖娆点点头,唤了他一声,“快吃些吧,菜要凉了。”

“好……”陈泰却并没有因妖娆称呼的改变而露出多少欣喜的表情,但还是听从她的话,埋首用膳。

其实对于这次的再见面,妖娆本也没有特殊的设想,见陈泰心情这般沉重,反倒生出了颇多感慨。

“这一年多,你过得好吗?官场上还顺利吗?”既然他不说话,妖娆只能主动挑起话题。

“你到底还是关心我的。”陈泰手上的动作一顿,才答道,“我听了你之前的话,只安分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没有什么不顺的。只是上次面圣的事情……”

妖娆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表现,安抚他道:“你放心,那件事我没有先支会你一声,确实是……情非得已。但是你在皇帝面前的表现很合适,我看得出皇帝还有些满意你。就算没有升迁重用的机会,也不至于招来灾祸。”

“不。我只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那天是不是说错,做错了。”陈泰摇摇头,“或许我不应该承认那些计策是你献的,这样他们就没办法逼你承认你是什么劳什子郡主……上战场终究太危险了……”说着,他面上懊悔之色更显:“上战场真的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是和赵国……早知道我——”

“六郎,不是他们逼我的。”妖娆见他兀自自责起来,连忙打断了他,认真地看着他,“这是我自己要求的,公开身份是,当主将也是。”

“为什么?!”陈泰大为不解,“平平安安地留在兆麟不好吗?”

妖娆摇摇头,肃色道:“留在兆麟就一定能躲过这一切吗?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赵帝已然派人追杀我到了兆麟,你认为我还能坐以待毙吗?六郎,妖娆与其他闺阁女子不同,自幼跟着父亲征战惯了,不习惯逃避。有恩必酬,有仇也必报。赵帝几次三番要我性命,害我颠沛流离到异国他乡,此仇怎能不报?”

这些日子,真郡主的回忆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让妖娆对赵帝的怨愤也越来越深。妖娆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快要分不清是她自己的感情还是真郡主的了。所以,妖娆觉得有必要替这个身体的主人把前仇旧怨都给了结掉,也算是报答真郡主借自己这么个身体重生吧!

“你说得对……”陈泰抿唇想了想,才艰难地点头,“我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面对那么多山贼,却没有一点惧色,还救了我。那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你不是一般人的……赵国镇北王独女在战场上的名声,我也是听过的,只是我始终……没办法将你和她联系上。我一厢情愿地希望,你永远只是那个我从人贩子手里带回来的妖娆……”

妖娆对上他失落的目光,心中动容,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无论我的身份是什么,我都是妖娆,我还是我,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我也依旧把六郎当做家人,希望你与陈夫人琴瑟和鸣,儿孙满堂,一生平安喜乐。”

“妖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陈泰又变得脆弱起来,听着听着就红了眼,“可是我永远都这么没用,帮不了你。总是这样——”

“那日在殿上,你已经帮了我。”妖娆抿唇一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这么顺利就被信任,当上主将的。”

说着,妖娆也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道:“来,这一杯我敬你!感谢你的帮忙!”

陈泰一怔,随即也举杯,与她一碰,一饮而尽:“希望我真的是在帮你吧……”

“自然。我不喜欢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留在相府虽然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可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哪里有在战场上立了战功回来,扬眉吐气,住在自己的将军府里舒畅?六郎,这真不是我的无奈之举,反而是我期盼已久的一次新生啊!”妖娆谈起未来,颇有些眉飞色舞,意气风发的样子让一直愁眉不展的陈泰也不禁随着她露出笑意。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陈泰看她不似强颜欢笑,是真的欢喜,眉头也舒展开来,“但是在战场上,也别太拼命了,无论如何……我在兆麟等你回来!”

话毕,他竟然霍地一下站起身,大步来到妖娆面前,用力地俯身抱住她,几秒之后骤然松手,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六郎——”直到他走到院落门口,妖娆才回过神来,起身叫住他。

陈泰脚步一顿,背对她挥了挥手,终于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就踏出了院落。

这一刻,妖娆突然想起,他这一身青裳,正是他们初见那日所着……

“陈泰,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相信那时候,你已经能够释怀了。”妖娆对着他的背影,浅笑道。

当晚,妖娆才刚在婢女的服侍下歇下,却突然感到周围气息有一丝异常,便警觉地翻身,抽出床头的长剑,压低声音道:“谁?”她没有察觉到杀气,却也不能放松警惕。毕竟是特殊时期。

“是主公派我前来。你放心,外面的人已经睡死了。”一个人影竟然凭空出现在了妖娆的前方两步开外,“你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人移动时带动气流,我对气流很敏感。”妖娆见是暗影,当即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自从那日和苏子澈达成一致后,他就特意告诉她暗影的存在,方便日后两人暗中联系。

暗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切回正题道:“主公让我来问问你,对他和相府有什么不满?竟然要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来形容。”

“啊?”妖娆双唇微张,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他要做战前筹备难道不忙吗?居然这么有闲心,让暗影专程来一趟,只为了问这么一个无聊的问题?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暗影才干咳一声,继续道:“主公吩咐,若是你暂时答不出来,可以明日找他当面解释清楚。”

原来是要见她啊?妖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见?”

“主公说这个让你自己想办法。”暗影留下这句话,居然就神隐了!

“喂——”

妖娆感觉到他的气息减弱,周身空气流转速度在一瞬之后就缓慢了下来,显然人已经走了。

居然真的让她来想办法?他不知道现在两人见面很敏感吗?!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气愤归气愤,妖娆知道苏子澈不会无缘无故要见自己,所以还是躺回床榻上,认真思索起与他见面的方式。抹黑潜入相府?不可行。她还没摸清盯着驿馆的人里有多少能察觉她动作的高手,万一被人尾随就百口莫辩了。约到什么僻静无人的地方?可是苏子澈显然没这个意思,否则肯定会让暗影多留一会儿……

“暗影?你还在不在?”

妖娆不死心地低声问了句,没人回应。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明知道苏子澈也会派人关注着她,她今天就不应该为安慰陈泰说出那样得罪苏子澈的话来……

这么想着,妖娆突然双眼一亮,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特别舒心地翻身入梦了。

次日清晨,妖娆就派人光明正大地从相府的大门递上了求见的名帖。午后,相府的马车就到了驿馆前,来接她的是殷义。

“苏大人太客气了,只消说一声,我自个儿去便是了。”妖娆见殷义行了个礼,笑道,“本就是妖娆要感谢这一年半来大人对我的照拂,还要让大人派车来接妖娆,实在是不敢当啊!”

“郡主不必想这么多。我家大人说了,郡主身份特殊,理当厚待。”殷义爽朗一笑,也与她做足了表面,还了她一礼,做出“请”的手势。

于是妖娆也不再推辞,就上了相府的马车。放下车帘,她将所有目光挡在了帘布外,然后得意地笑起来。苏子澈既然会派殷义前来,就说明她这一步走对了。昨晚她想到陈泰公然递帖要见她的做法,就豁然开朗——既然陈泰都不用避嫌,那同是她旧主的苏子澈,又何必避嫌呢?一下子完全断绝了往来,反倒让人起疑。

一个轻微的颠簸,马车往前行驶起来,妖娆时不时地透过帘子的缝隙往外敲,心情愉悦。仔细算起来,与苏子澈分开两日时间,自己却因为能和他见面而如此开怀……妖娆想到这里,失笑地摇了摇头。大战在即,如此儿女情长可是要坏事的啊!

就这么时而沉浸在少女怀春的甜蜜里,时而告诫自己不能因此磨没了心智,马车在妖娆的矛盾中到大了相府门前。

车帘被殷义掀开:“郡主,到了。”

“多谢。”妖娆伸手搭上殷义的手,下了马车。

“大人仍在平时会客的湖心亭见郡主,请跟我来吧。”殷义不着痕迹地手腕一翻,搭上妖娆的脉,停留片刻后才松手。

妖娆一怔,随即想到他可能是想探看自己身上的毒素残留情况,于是颔首道:“烦请带路。”

相府里的一草一木,长廊小径,妖娆是再熟悉不过了。来到湖心亭的时候,见苏子澈已然坐于亭中,举盏正在品茶。徐徐微风中,他宽大的衣袖随风略微摆动着,更显风流之态。

“郡主自己上去吧。”殷义在栈道前止了步。

“好,多谢。”妖娆回神,冲他一施礼,便抬步走向亭子。她记得,第一次来相府,是陈泰陪着她在这湖心亭。也就是那一次,苏子澈提出要陈泰将她赠给他……

苏子澈见她停在自己面前,神色有些恍惚,眉头微蹙:“怎么了?快坐吧。”

“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场景,有些怀念而已。”妖娆依言落座,莞尔道,“一转眼,也过去这么久了。这次再在这里相见,真的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我不再是被人送来送去的姬妾,而是成为了即将上战场的女将军。”

“如果后悔,我现在还可以安排——”

苏子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妖娆打断了:“我没有后悔。我喜欢这样的改变。”

“呵……是我自作多情了。卿卿从来心如铁石。”苏子澈失笑,揉了揉眉心。见妖娆面露担忧之色,便解释道:“你放心,我们的对话不会有人听见。否则你以为,我为何总在此处会客?”

这么一说,妖娆想起之前太子也曾经问过苏子澈为何总是这里,那时苏子澈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而她也满心想着旁的事,并没有上心琢磨。现在凝神一思,便得了其中的关窍。

这湖心亭距岸极远,连她这样的耳力都无法听清岸上人的低语,恐怕也只有墨家巨子毅宗才能办到。而这样的人物不是任何一方政治势力可以请到的。至于普通剑客、剑师甚至宗师,想要听到亭中人的对话,就只能设法接近,这样一来必然逃不出在暗处保护苏子澈的暗影的观察。所以在湖心亭中对话,完全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见妖娆一副顿悟的夸张模样,苏子澈仍是摇头失笑:“何必这般作态?”

“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你的话……”妖娆想说自己并非心如铁石,却又觉得示弱,只好转移了话题,“对了,昨天一天,我收到不少名帖,记下了一些名字。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了解有哪些势力在盯着这件事。”

苏子澈闻言,不禁露出赞赏的神色,习惯性地想要抬手抚摸她的发鬓,却又停在了半空中——他必须时刻清醒,对话旁人听不见,动作却能看见。

于是他转而替她斟了茶,才说道:“都有哪些人?”

妖娆眼珠一转,开始一面回忆,一面复述出自己记下的人名与官职,大约报出了十几个名号后才停下。

“果然啊……都是些闲不住的人。这些人,你一概不要见。”苏子澈听后面色微冷,叮嘱道。

“我晓得。”妖娆点点头,“当此之时,多说多错,不如避而不见。”

“那你还见了陈泰?”苏子澈唇角一勾,有些嘲讽地问。

妖娆不禁好笑,嗔怒地瞥了他一眼道:“夫主就这么小心眼?不过是故人叙叙旧罢了,也值得这样反复地兴师问罪?昨夜还要借暗影的口来白问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夫主连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你这嘴倒是越来越利了!”苏子澈被她的长篇大论逗笑,“不过陈泰那人,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我确实是不放在心上。”

这种损人的评价真是……完全不符合苏子澈给人的印象……妖娆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好了,说点正事吧。”微微收敛了笑意,苏子澈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这次我急着找你来,是要交代你一件事。我猜在出征之前,或许就在这一两天,陛下就会……”

见他终于要切入正题,妖娆也定了定心神,身子坐正,认真倾听起来。起先她的眉头还紧皱着,随即便慢慢舒展开来,眸中也染上了成竹在胸的笑意。

“记住了吗?”苏子澈抿了口茶,问道。

妖娆略一回想,便颔首道:“是,不会有问题的。陈帝这人,上次的接触已经让我对他有了些了解,不难变通。”

“卿卿聪慧。”苏子澈宠溺地笑望她。

可望着望着,他的笑意又渐渐淡了。

“夫主?怎么了?”妖娆不解。

“无事。时候差不多了,我送你离开吧。”苏子澈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起身,绕过见案,走到妖娆的身边,将她扶起。宽大的袖袍交叠之下,他紧紧握住了妖娆的手。

妖娆心中一惊,却没有挣脱开,只是抬眼望他。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自己要多小心。”苏子澈先是郑重地叮嘱了句,随即竟然坏笑道,“要是真遇险了,记得大叫一声夫主的名字。”

正感到窝心的妖娆觉得气氛全被苏子澈破坏了,有些赌气地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后退后半步。“不劳大人相送了,妖娆告辞。”说罢,她行了个礼,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大约在她走下栈道之后,苏子澈的身后又多了个人。

“人家还不领你的情……”

“呵——你何必再来嘲讽我。快去吧,别把她跟丢了。”

从相府回来后,妖娆就关起门来,过上了闭门谢客的清闲日子。不过这日子还没享受两天,正如苏子澈那日所料,陈帝秘密宣召妖娆觐见。

被突然接走的妖娆并没有心慌,因为一切尽在掌握。

御书房中,陈帝正在批阅奏折。妖娆被人领入后,见他似乎专注得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便也没有出声,静静立在一旁候着。

“嗯……你很沉得住气。”不知过了多久,陈帝才放下笔,对妖娆笑道。

“给皇上请安。”妖娆冲他行礼道,“战场上若沉不住气,必定会让人有机可乘,妖娆已经习惯了。”

陈帝随意地点点头:“知道朕为何找你来吗?”

“请皇上明示。”妖娆恭敬地垂首而立。

“朕想要知道,你——究竟图的是什么?!”陈帝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妖娆,沉声喝问道,“当真只是为了向赵帝报复?!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是啊,在每个君主的眼中,深明大义的臣子都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被当做弃子,只要是为了家国社稷好,都应该自愿地牺牲。但很可惜,妖娆不是那种愚忠的人。

“陛下错了,妖娆的报复心很强,所以这个理由占在了很大的一部分。”妖娆勾起冷笑,“不过,若能得胜而归,妖娆还有一个请求,希望陛下准许!”

陈帝似乎嗤笑了一声,才问道:“哦?是什么?”

“妖娆想收回佟家军——这支军队是佟家世代带出来的,妖娆无法坐视它落入别人手中!妖娆只想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属于佟家的东西!”妖娆字字掷地有声,同时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倘若陛下能够恩准,妖娆愿意为陛下继续镇守北疆,永不让鲜卑有觊觎中原的机会!”

“哼——朕凭什么信你?佟家军,可是一支不小的军队啊!”陈帝冷哼道。

妖娆并未起身,自信满满地说:“陛下不必信妖娆。陛下应该相信的是陛下自己才对。只要陛下能做到问心无愧,不亏待妖娆和佟家军,佟家军就永远不会成为指向陛下的那把利剑。”

“你好大的胆子啊!现在就敢威胁朕?!”陈帝用力一拍见案,“就不怕朕现在撤了你主将的位置?!你当真以为,此次主将之位,就非你不可了?”

“陈国优秀的将才,自然不少。”妖娆勾唇一笑,仰头直视他,“只是用赵国之将攻打赵国,在心理战上,就已经胜了一筹,不是吗?而且妖娆虽长期驻守北疆,但对赵国各位将军的情况还算了解,等于做到了知己知彼。陛下用妖娆为主将,至少可以令陈国将士少死伤万人!”

陈帝闻言一怔,随即扬声大笑:“哈哈哈——好大的口气啊!赵帝当真愚蠢至极,竟将这样的人才拱手让人!”

这话中,隐含了对妖娆的赞赏,让她送了一口气。看来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多谢陛下夸奖。”她再度恭敬地垂首。

“嗯,起来吧。”陈帝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姿势,语气也缓和不少,“你在我陈国并无根基,又曾遭赵帝迫害,有偏安一方的想法,朕也可以体谅。只要你对朕效忠,朕定不会亏待你。”

说到这里,他又收敛了面上的淡笑,警醒妖娆道:“只是有些人仗着兵权,过早站位,却未必站得最对。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果……”

妖娆起身叉手道:“陛下告诫的是。妖娆说到底也只是一介武将,兵法虽通,但与这些事上没什么慧根,不敢自作聪明。”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啊……”陈帝又笑了笑。

“卿卿不需慌张,皇上虽对你也有疑心,但却不会过多。毕竟你本是赵国人,又是落难之后流落陈国,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更没有氏族做你的后盾。从赵国攫取到的兵权总要分配下去,放在你手中,比放在那些世家大族手中好上百倍。换句话说,他现在只能赌一赌,信任你……”

看着陈帝那不算轻松的笑容,苏子澈的断言回响在耳边,妖娆发现他真是太了解陈帝的心理了。

陈帝又看了站在原地的妖娆一眼,挥了挥手:“行了,大战在即,你先回去歇着吧。”

“那么妖娆先行告退了。”妖娆再次行礼,退出御书房。

坐在回驿馆的马车上,她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今日陈帝要找她的事情,苏子澈早已猜到,连陈帝会试探些什么,苏子澈也猜了个大概。这让她对苏子澈的深沉心思有了新的认识,她再度怀疑起,拥有这样城府的人,在感情上真的会需要她吗?

半个月后,一切准备就绪,誓师完毕的陈国终于要发兵了。

此时此刻,妖娆穿着特意为她打造的女将轻甲,腰间配着一把宝剑,骑在高大健硕的马匹上,带领军队,缓缓前行。她的左手边是和自己一样全副武装的吴厝,而斜前方则是没有穿铠甲的苏子澈。原本在一众将士中,不穿铠甲是很突兀的,可偏偏苏子澈就是峨冠博带,风姿慑人,远远望去更让人肃然起敬。

这样的不凡气度,她只怕一辈子都培养不出来吧?妖娆好笑地想着。

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大军浩浩汤汤地出了兆麟,向赵国的边境挺近。一连十数日都是日夜急行军,妖娆和所有男人一样吃住,没有一点例外,却依旧神采奕奕。

“女将军果然是女中豪杰啊!”吴厝就因此忍不住夸赞过她。

妖娆则回以玩笑:“只是皮糙肉厚罢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等两军真的交战上,才是女将军一显身手的大好时机啊!”

吴厝显然对妖娆在战场的表现充满了期待,而妖娆本人……随着逐渐逼近赵国边境的第一座城池,她反而有了踌躇。她的武艺固然不成问题,可她毕竟是一个现代人,唯一一次杀人还是为了自保。真要面对尸骨堆积如山的战场,她会不会退缩?

临战前的一夜,妖娆仍然在思索这个问题,无法入眠,便散步到了营帐外的林子中。

“主帅?”走着走着,却瞥见了苏子澈的身影。他不知何时,也站在林中月下。

“此处并无旁人,还是做寻常称呼吧。”苏子澈走近她几步,抬手替她将耳畔的散发勾起,低语道,“卿卿似乎瘦了呢。”

借着月光,妖娆看清了他温柔宠溺的神色,心中一暖:“原就是这样的,只是在相府养得丰腴了些。”

夜色中传来苏子澈慑人心魄的低笑声:“呵……看来卿卿的心情不错?还能开出玩笑来,倒是澈瞎操心了。”

“你看出来了?”妖娆感到一丝难为情。

“旁人都看不出,我也能看出。”苏子澈牵过妖娆的手,淡淡道,“很久没上战场,‘近乡情怯’了?”

妖娆心中突然一紧:她不能表现出对战场的胆怯!真正的镇北王独女从小在战场中摸爬滚打,怎么可能因为不过远离战场一年多,就怕了?

“不是对战场情怯,是对最后的结果……”妖娆于是摇摇头,兀自放开苏子澈手,从他身旁走过,“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最后的结果,那个一定会来的结果。赵同甫他……”至今想到这个名字,她心底仍会升起莫名的情绪,幽怨又充满酸涩。

苏子澈自然跟了上来,在她身旁漫步:“他应该为自己对你的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他的声音有些冰冷。

“嗯。”妖娆点点头,“只是,毕竟是故人了,心里难免多了些感慨。不过你放心,这不会影响到我在战场上的表现的。等到真的兵临城下那日,再想如何应对也不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渐渐改掉了自称,从“妾”到“我”的转变,也暗暗昭示着她想要与他真正平等的心。苏子澈不知是未觉还是并不在意,倒也并无任何反应。

苏子澈低叹一声,停住脚步,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无论如何,别太逞强。”

他的语气真挚,手心温热,眼底温柔,让妖娆忍不住心生**漾:“嗯……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苏子澈闻言一怔,随即轻笑一声,俯身接近她,直到两人的影子完全重叠……

两军对垒,尘土飞扬,妖娆的长剑已然出鞘,那寒光闪耀仿佛为即将舔舐到鲜血而感到兴奋无比。

“哈哈哈——陈国莫不是疯了?居然让女将来打头阵?!”出城迎战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妖娆回忆了片刻,断定与他从未谋面,也难怪他会轻视她了。

“是不是疯了,战过便知!”妖娆冷笑一声,以指尖抚过剑锋,却连正眼都没瞧对方一眼。

那年强将军大为恼火,喝道:“我诸葛初不杀无名无姓之辈,还不报上名号?!”

“佟妖娆,请赐教——”妖娆一面答,一面已经策马冲向了诸葛初,长剑直逼他的眉心。

诸葛初先是轻蔑的一笑,自以为轻而易举就能躲开这一剑。可他才往右边一闪,笑容就僵在了面上,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没入自己胸口的剑锋。

“这——怎么可能——你、你——”那一剑像是会分身一般,在他身前不过一寸的距离突然转变了方向!

然而又怎么仅仅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明白这一剑是怎么刺来的,又是怎么在一瞬间改变了方向,深深扎入诸葛初的心口!所有人都怔住了!

“轻敌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妖娆淡淡地说了一句,抽出沾满鲜血的利剑,冷眼看着诸葛初从战马上跌落,死不瞑目。

这是她主动杀的第一个人,以后还会有更多。可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退缩,不仅是为了她自己能在这个乱世生活得更好,也为了她和苏子澈共同畅想过的那个可能美好的太平盛世……

“杀!杀!”妖娆举起长剑,灌注内力,让喊杀声传遍整个战场,“陈国的儿郎们,杀——”

战鼓擂响,妖娆身后的陈国将士终于回过神来,跟着妖娆一起冲入了赵国军队的阵营中。

“杀——”

因为妖娆一剑就斩杀敌将,大大鼓舞了陈国士兵的气势,赵国将士则显得六神无主,阵型瞬间就被陈国的卒子们冲散了。尽管几名赵国的副将竭尽全力的调度,却也无法力挽狂澜,赵军很快溃不成军,被陈军冲杀得七零八落。

妖娆骑在马上,挥动着长剑不断斩杀着负隅顽抗的陈国士兵,喷溅的鲜血沾染上白净的面颊,盛开出一种诡异的美丽。

“快放箭!关城门!”

城守在城楼上大喊着,妖娆却不能给这个机会,顶着箭雨,一马当先,冲杀到了城门边,将准备回防关门的几名副将和士兵一一斩杀!

“将士们,随我一起冲入城!”

城门失守,赵军败退。在妖娆的呼喝声中,陈军蜂拥而至,一举涌入了城门,胜败之局已定!

那一战可以说赢得相当轻松,冲入城池中的陈国士兵很快把守了各个要道,城中的赵国官员与将领都被押到一处看守。苏子澈向来治军严明,所以陈军进入城中后并未烧杀劫掠,而是与民相安。政权的交替不过在一夜之间,百姓们第二天醒来时,除了守兵换了一批新面孔,并无太大的不同。

而此时此刻的妖娆,则在原城守的后院中漫步着。她本以为战后的一夜会彻夜难眠,可也许是太过疲惫,也许是因为真郡主的精神与情绪还在影响着她,她并没有因为杀了那么多人而忐忑难眠,或是噩梦连连。一切仿佛都是常事,不足为奇。

“你以前……过得就是这样生活吗?为了那个赵同甫,为了赵国,值得吗?”妖娆看着手心自言自语着。她无法想象更年少时的真郡主是如何上阵杀敌的。那样一个小女孩,过早的在生死边缘徘徊,双手沾满鲜血……想必在最初的时候,她也会因夺取他人的性命而寝食难安吧?

“女将军起得真早啊!是在院中练剑吗?”这时不远处传来吴厝爽朗的问候声。

妖娆收起心绪,对他笑道:“只是散散步而已。我可没有将军那么勤快。对了,我看你从主帅那边来,主帅可有什么安排?”

“正是。”吴厝一怔,然后点头称是,“他说兵贵神速,既能首战告捷,那不妨一鼓作气。今日之内他就会安排好城里驻守的一切事宜,明日辰时就开拔,让大家今日早点歇息。”

“也好。如果让赵国缓过劲儿来,从北方调来大部分支援,我们攻打起来就要损耗更好人力和财力了。”妖娆心想这场战事快则三四月,慢则半年,总要结束,否则真入了冬,苏子澈的身体就要吃不消了。

吴厝赞同地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道:“还有,主帅说下面的几个城池都是小城,就不必你亲自出阵了,就给其他几位将军就可以。待攻到固城时,再由你我二人共同压阵。”

固城,名副其实,在地势上是个易守难攻的城池。更重要的是,镇守它的将领是赵国数一数二的大将迟裕达。此人大约五十岁上下,是一名虎威不减的老将,精通兵法,老成持重,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敌手。

“主帅这一招倒是极秒,能让迟裕达对我们二人的了解少之又少,而我对迟裕达的了解又颇多。”妖娆勾唇一笑,心中莫名有些骄傲。只有她能站在他身边,懂他心思呢。

“正是此意。”吴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露出赞赏的目光,却又有些欲言又止,“咱们的这位主帅呐,当真是奇才,若是能……”

妖娆抬眸:“能什么?”她从苏子澈口中得知,吴厝一直是个中立派,或者说,他只效忠陈帝。如果未来她和苏子澈真要造了陈帝的反,吴厝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所以她想探听一些吴厝的想法,看是否有办法改变点什么,吴厝毕竟是个人才。少一份阻力,对他们也是好的。

“不,没什么。”吴厝眼神闪烁地摆了摆手,“我不打扰你了,去城楼上巡视遍。”

“将军慢走。”妖娆也不追问,行礼相送。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眼底的光芒变了又变。或许在这场战争中她可以慢慢说服他,但若是不能,也许不用她来动手,苏子澈也会借刀杀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