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朔巡是抑郁症发作。
顾璟在历晟第二遍叮嘱医生不能用对朔巡用抗生素之后,忍不住闷笑了一声:“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我都要被感动了。”
历晟冷冷的撇了一眼顾璟,转头又对医生说了些什么。
他说的很细,从鲛人用药禁忌到了朔巡每天早上起床气大概多久过去才能给他端药,一件件的回忆着,吵闹的,温情的,记忆片段不断出现在眼前。
那些片段也许都是假的。
历晟被这个念头压得喘不过气来,胸膛里的阵痛却让他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几个小时前,朔巡对他说的话像刀子一样捅进了他的胸口,把里面的血肉搅得一片狼藉。
[你恨我吗?]他问。
朔巡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阿巡总是那么及时的克制……现在连冷漠都不肯多给他了。
那个平静的表情仿佛让历晟看到了十多年前那美丽的女人窗边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同样的平静,同样的绝望。
那个美丽的女人生了他,然后在他的面前亲手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月白的旗袍上晕开大片的鲜红。
[宝贝,爱上一个人就别让他离开你,别给自己的后悔的机会。]
[不过历家的男人都是天性寡情,年岁凉薄,怎么会爱上别人呢。]
[这样也好,你不爱人就不会受伤,我也放心了。]
美丽的女人画着端庄的妆容倒在地上。他被下人从女人的尸体旁拖开,身边无数的声音斥责了他没有落泪,却不晓得,女人最后的话已经和女人一起,被他永永远远的铭刻在心上。
一语成谶。
“朔巡不喜欢床头放花,最好放一盆薄荷,他每天早晨都要去晨跑,跟着的人别跟得太近了他会不舒服……”
历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这里的,他保持了冷静,如往常一样的开口,却忍不住越说越多。
直到此刻回想起来,历晟才发现过去快五年的时间里,没有那一刻不与他的契约者有关。
他们有了那么多的记忆。
他清晰的回忆起是如何在朝夕相对中牢牢记住了朔巡的每一个喜好。
可有什么用呢。
“历先生?”
历晟猛然回神,发觉自己已经停下了有一会儿了。
负责的医生战战兢兢的看着这个面色阴冷又细心到让人咂舌的男人,生怕男人在说出什么,让自己又要翻页来继续记。
历晟沉默下来。
一旁无所事事的顾二公子及时打了圆场,笑吟吟地拍了拍医生的肩:“他暂时想不出什么了,先到这里吧,陈医生辛苦了。”
那手拍得意味深长,医生连忙点头退出了休息室。
顾璟回过头,对上历晟阴郁的眼,摆了摆手道:“别这么看着我,贺崇说鲛人血里的成分很可能让阿焕醒过来……哎,你还在气我抽了朔巡的血?他的血那么稀有,成功率很可能会提高。”
历晟的脸色更黑了,夹着烟的手仿佛还停留在几个小时前的争吵中,微不可见的颤抖着,“朔巡他,暂时交给你了,帮我留住他,我欠你一个人情。”
顾璟挑了挑眉,“你何止欠我一个人情,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是我帮你找出来的呢。说起来你还是很有当昏君的潜质的。朔巡捅了那么大的窟窿,历家都快被他折腾散了,你居然反手把自己的弟弟拉来做替罪羊。还好历子佩自愿替你顶罪,不然你这种烽火戏诸侯的昏君肯定被判死刑了。”
“历子佩是分家的人,历家养了他那么多年也该有些用处了,”历晟吸了口眼,辛辣的味道呛得人眼眶泛红,“历家还差一点就要倒了,老爷子也被气进了医院,朔巡他应该会高兴了吧。”
沉默。
顾璟暗自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下好友。
从历家出事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历家势力不断崩塌,自身官司也接踵而来,面前这人都面不改色地一一接下,冷静到让何仞先着急起来。可此刻,那张向来冷静的人却因为一个人慌乱……
“顾璟。”
突然被叫到名字,顾璟疑惑的看了过去。
历晟微微仰起头靠在沙发上,口中吞吐的烟雾缭绕在灯光下,将立体的五官模糊了棱角,“你那么爱韩焕,当初怎么舍得放他走?”
顾璟一愣,继而笑开来,“好聚好散吧。”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做的。
历晟没有揭穿面前人,继续问:“即使他永远都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顾璟摇摇头,过了许久才轻声开口:“那不是放手,是成全。”
历晟皱眉。
顾璟拿起了桌上的档案,悠然的转身,“放不放他都要走,给朔巡留个好印象吧,说不定等你葬礼的时候,他还会空降来参加。”
关上的门恰好挡住了砸过来的茶杯。
历晟独自坐在房间里,手中的火星已经烧到了烟屁股,燎得手指微微发疼。
成全?
成全谁?
鲛人的生命长达千年,朔巡只要好好活下去,总会碰见一个他爱的,然后毫不犹豫的跟那个人走,举办婚礼,生下孩子,也许眼睛像他,也许也有一条银白的尾巴,也许百年之后,他的阿巡还能记起来,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或者,什么痕迹都不留下来。
他留不住他。
历晟的手一抖,还未点燃的烟卷因为天气泛着些潮意,试了几次才堪堪点着。他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眉宇间的暴戾越来越深。
一包烟抽完的时候,历晟走出了房间。外面的冷空气窜进肺里,将肋骨压得生疼。
历晟走到了朔巡的房间门口,透过那小小的窗户窥视着房间里的人。
朔巡打了镇静剂,已经睡着了。
历晟记起来,每次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朔巡都会被注射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药剂,平常人用了那些药剂醒来早就有各种不良反应了,可他的阿巡好像习惯了似的,安安静静的醒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此刻。
朔巡眨了眨眼,转了个身,将削瘦的后背留给历晟。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在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都没了,历晟想象不出曾经那些不堪的日子朔巡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历晟曾想过,如果朔巡能回到他的身边,他们能慢慢的冰释前嫌,好好过完一辈子。
然而现在,他知道了他们之前隔着一个他从未经历过的十年。
没有人能争得赢生死,无论这个上一世究竟是臆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那都是横在朔巡心头的伤口,他无力,也无法去弥补。
历晟扭开门,朔巡的呼吸平缓,仿佛睡着了一般,紧闭着眼。
历晟伸手碰在了那长长的睫羽上,“我要去处理点事情,暂时会离开,你,好好休息。”
朔巡默不作声的躺在病**。
历晟的手指划过侧脸,最终轻轻碰到了朔巡唇上破了的那一小块伤口处,像是触电般的移开了手。
“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医生,要按时吃药……”
大手在游移到朔巡的肩膀上时被一把挥开。
“我不会自杀的,你可以走了。”与历晟对视了一眼,朔巡重新闭上眼,转了个身。
历晟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咬了咬牙没有把面前人强行转过来,放缓声音道:“你别多想,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带你回去的,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
“住在医院里的人,都是在等死吧。”朔巡忽然开口。
历晟一愣,只听朔巡淡淡的叹息道:“你能用这个契约困住我多久,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你留不住……”
我字还没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历晟的吻急迫,将朔巡的呼吸瞬间夺去了大半。朔巡不适的睁开眼,毫不犹豫的对着那条四处攻占的舌一口咬了下去,“有时候我还是比较想念上辈子的你。”
历晟对朔巡的嘲讽置之不理,抹了抹唇角的血迹,站起身来,“你快把我逼疯了,阿巡。”
如果朔巡在这一刻回头,就会发现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脸上有多么的痛苦,那痛苦仿佛是要把他的内脏全部掏空,独独留下一个空壳游**在人世。
历晟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朔巡被拉了起来,他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怀抱,温暖而干燥,带着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死死的把他扣在心脏的位置。
他听见了心跳加速的声音,脖子里忽然落上了什么,灼热的,却又冰得他一个激灵。
“朔巡。”
历晟把脸埋在了朔巡的颈窝里,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历家的人都很寡情,他的母亲说的没错。历晟却记得每年母亲的坟前,那个日渐苍老的身影总是年复一年的出现,不曾间断。他曾以为那不过是愧疚,却直到今天才明白。
那是无法挽回,折磨致死的爱。
历晟觉得自己忽然怯懦了起来。他越来越不敢想,怀里的这个人就这么对着自己开了一枪,就这么死在他的面前。
“你……”黑暗里,朔巡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历晟抬起头,稳了吻朔巡的发顶,他一向内敛,此刻声音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一字一句都是如此的艰难。
“三个月。”他说。
“你好好养病,三个月之后我和你解除契约。”
房间里一片死寂。
“再给我三个月,”历晟轻轻重复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好不好,语气慎重得让朔巡觉得有点好笑。
朔巡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把自己塞回了意识狭小的空间里。
黑暗中,谁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