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包厢。鲁斌斌、陈默、俞京京、罗翰、潘希伟。
鲁斌斌喝了一口茶,放下手中的茶杯:“怎么,不信我?还是不信项总和肖红雪能赢?公司人员重新洗牌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当中间派没有意义,说不定第一轮就会被淘汰出局,你们也知道,现在两边是公开“打仗”了,二选一,必须得选,为什么要选肖红雪,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老罗、老潘,我们是自家兄弟,得做决定了。”
鲁斌斌看着罗翰和潘希伟,眼神锋利,那是逼迫他们俩表态。
罗翰打了一个哈哈:“你的意思我当然是听明白了……帮你——嘛,也不是——不可以,是吧——老潘?”
潘希伟也打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么说,显得我们俩好像还挺有分量一样。”
罗翰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们俩在公司,都是小角色,说的难听点,无足轻重。”
潘希伟继续呵呵笑:“老鲁啊,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我们就是打份工,在哪打工、帮谁打工,不都是打工嘛——刚才老罗也说了嘛,帮你,可以!你也没必要再说那么多虚的。不过刚才说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至于回到公司,明面上我们该怎样做、该说什么样的话,这个——你应该都能理解的,对吧?”
罗翰赶紧附议:“都是自己兄弟,当然是理解的啊,对不对?”
喝了两杯茶,罗翰与潘希伟就说有事,先走了。包厢内只剩下鲁斌斌、陈默和俞京京。
鲁斌斌怒气冲冲:“那两个贱人,最后还是要骑墙。”
陈默就问:“什么意思?”
鲁斌斌:“刚才没听明白吗——回到公司该怎么说还怎么说、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就是该拍陈开怡马屁,照样也得拍,妈的,真是关键时刻才能见人心啊。京京,咱们还约了哪些人?”
俞京京看手机里的备忘录:“公关部的副总监、财务部杜霞的助理、美术组的组长——但他们都说有事不能来了。”
鲁斌斌气得拍桌子:“妈的!那些人不来见我,行!我去见他们!”
老颓的西餐厅。李娜又来蹭饭了。
摆盘考究、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牛排放在餐桌上。
李娜拿着刀叉,一副馋相;老颓坐她对面,笑容满面:“你和你公司那个最好的朋友,处得怎么样啊?”
李娜叹气说:“她去香港出差了,还不知道她回来会怎么样。”
老颓也点头:“上班各为其主,下班又同住一个屋檐,这个关系,不好处。上次你来和我说过这个事情之后,我有时候也琢磨,到底是哪出了问题呢,后来想明白了。”
李娜就问:“想明白什么了?”
老颓得意洋洋:“人得谈恋爱啊,你得有自己的家才行,所以,我要帮你——相亲!”
李娜刚吃了一大口牛排,肉全塞在嘴里,鼓鼓囊囊着腮帮,简直就是目瞪口呆:“老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算了吧,我没心情、我也没时间谈恋爱啊,我最近特别忙,真的,特别忙!”
老颓顿时就把餐盘从李娜面前挪到自己跟前:“先说正事,不忙吃,我又不给你瞎介绍人,我这段时间给你物色了三个备选。”
李娜继续呆若木鸡:“还三个?”
老颓得意地扳手指:“都是正经人家孩子,北京人,事业编,房车都有,你先看看,你的情况我也跟他们介绍过了,人家愿意和你先接触接触,其中有一个,我建议你先见,是家里的独子,前几年他们家拆了两套二环里的老房子,现在五环边上,7套房子!——7套!”
好吧,李娜不吃饭了,在老颓的语音攻势中,落荒而逃。
李娜骑着车,直接冲回大厦,冲进办公室;走路风风火火,差点撞到了正要出门的赵昕。
一边道歉,一边打开电脑。赵昕就问:“你这么急,做什么呀?”
李娜特别兴奋:“我刚想到一个特别棒的选题!我怕我忘了,得赶紧记下来!”
赵昕有点好奇,就站定了:“什么选题?”
“写字楼人生VS胡同里的智慧。”
“名字听起来倒是不怎么样,内容打算做什么呢?”
李娜兴致勃勃说话:“我想采访10个在写字楼里上班的白领甚至金领,问三个关键词问题:——什么是真的理想?什么是好的爱情?什么是对的生活?同样的问题,我也会问10位在胡同里生活的大爷、大妈,就是特别接地气的那些人。”
赵昕眉头皱起来:“我明白你想做的东西了,有点意思,但选的题目太大了,笼统,还可以更精准,最好能找到一个特别小的切口——等会,别吵我,等一会儿啊——”赵昕手指一直在敲桌面,突然停住:“焦虑!做焦虑!”
李娜惊讶地看着赵昕:“什么意思?”
赵昕眼睛熠熠生光:“这个选题你来做,题目就叫《写字楼惨烈人生VS菜市场悠闲时光:我们以为我们挺好的!》”
李娜愣了:“这么长的题目?放在哪一期刊里头?”
赵昕很是兴奋:“放到新媒体平台,今天下午秦敏和我谈过了,公司要组建新媒体部,我是负责人,我打算做一个新的公号,叫‘时尚实验室’,这个选题你先做,具体放在哪一期我来定——哦对,你愿意来新媒体部吗?只要你来,我让你做专题编辑,怎么样?”
两人还在讨论这个选题,谷欢从工位里站起来,手里扬着手机:“我去——魔头这次又得麻烦了!你们过来看视频!”
雷启泰追打狗仔。
这视频又在网络上炸开了。
派出所门口,陈开怡下了车,邓雯就迎面走来。
邓雯苦笑说:“被打的人是属于狗仔团队的,不接受调解和私了——而且,律师说他们的人很懂,为防止我们反告他们勒索,他们没提出任何和解条件。我和那个团队的人打过交道,他们私底下其实是有约定俗成报价的。”
陈开怡就问:“多少?”
邓雯苦笑:“封口费,两百万——不包括挨打的那个人的医疗费和安慰金。”
顿了顿,又说:“你现在不能出来,多说多错,要等合适的时机。”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派出所。雷启泰已经做好了笔录,在办公室里等陈开怡。
雷启泰脸上有伤,但是情况不严重。陈开怡看着他的伤口,问:“疼不疼?”又说:“律师就快到了,但情况比较棘手,不是很容易处理。”
雷启泰轻轻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陈开怡轻声解释:“刚才我咨询过邓雯,现在我不能站出来帮你说话,请你见谅,但等到合适时机,我一定会——”
雷启泰打断了陈开怡的话:“——我没工作了。”
陈开怡惊讶地问:“什么?”
雷启泰抬起脸:“公司派人查了我的账,有些事情没法说清楚,领导让我自己辞职走人,免得大家都不好看。——我什么都没了。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只剩下和你的这段破婚姻!”
雷启泰的面色有些狰狞,狠狠将手上的戒指勒下来,往陈开怡的脸上砸过去。
陈开怡没有躲闪,戒指从她脸上掉落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倒下了。
蔡菲与肖红雪从香港回来了。
大厦门口,挤了一大堆记者。长枪短炮,威势逼人。
肖红雪站在大厦外的台阶上,脸上含笑,丝毫没有紧张。
记者甲递过话筒:“请问肖主编,您如何看待陈开怡丈夫殴打记者的事情?和你们之间的收购战有什么关系吗?”
肖红雪一推二四五:“我刚从香港回来,不大清楚您问的问题。”
记者乙换了一个问题:“据说《盛装》已经进入到了权力真空阶段,您怎么看?”
肖红雪矢口否认:“公司总部并没有下发任何新的人事任命,我依然是《盛装》主编,公司更不存在所谓的权力真空。”
记者乙穷追不舍:“业内普遍认为你的权力被架空,现在真正执掌公司的人,是陈开怡。”
肖红雪微笑:“是嘛?我建议大家不要用看宫斗剧的心态来看这件事情,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更不会按照你们假想出的脚本去发展。”
记者丙追问:“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呢?”
却听见人群外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真实的情况,为什么不问我?”
人群顿时**,纷纷都往另一方向看——那是陈开怡来了。
无名指一枚钻戒,亮得刺人的眼。
肖红雪和陈开怡相互对望,都微笑起来。记者们自动让开。
陈开怡走到台阶上,和肖红雪并肩站着。
所有镜头对准她俩。
记者丁叫起来:“现在你们俩谁才是主编啊?”
肖红雪微笑看着陈开怡,陈开怡毫不迟疑:“现在,当然肖红雪是主编。”
记者丁追问:“但未来就不是了,是这意思吗?”
陈开怡微笑着看向肖红雪,肖红雪的声音沉稳而礼貌:“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我们就只说现在的事情。”
陈开怡准备结束这场采访:“谢谢各位的关心,但你们每天在这里围着,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大家都是同行——”
但是还有记者不打算放过她:“——雷启泰打伤记者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解决?”
陈开怡义正词严:“首先,受伤的并不是媒体记者,而是专门炮制八卦消息,用耸人听闻的标题吸引眼球的狗仔爱好者;其次,打人当然是不对的,我和我的先生会积极配合调查,最后听从法律的裁决。”
记者咄咄逼人:“你丈夫已经被公司革职,据说是因为和你们杂志的账务问题,你们仓促结婚是不是为了掩盖丑行?你和雷启泰,其实根本没有爱情对不对?”
陈开怡目光在一群记者脸上扫过,声音清澈,柔软,却是异常坚韧:“诸位同行,有几句话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你们坦诚沟通。”
四下里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开怡的脸上。
“这段时间,我始终回避你们,并非害怕或者恐惧,只是认为没有必要,媒体是社会公器,它应该用来关注更重要、更有社会价值的事件或议题,而不是用来窥视我的私人生活。”
陈开怡的声音,磊磊落落:
“你们将我的婚姻或爱情,抽丝剥茧到一寸一寸去关注去描摹,甚至去扭曲去改造——这些行为,对社会毫无价值,对我们这个行业也毫无益处,它只会滋生出更低端、更粗暴的价值观。”
“就是任何公众人物或者行业精英,他们就应该要去满足最简单、最低级的窥视欲,没有任何人经得起这种窥视之后的解构,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尤其在道德层面。”
“但是显而易见,这种粗暴的解构,会在不同程度上摧毁这些人身上所具备的其他更重要的价值——行业智识、职业和专业上的独特经验,以及每个行业所承载的信念。”
“我们是同行,都深知媒体应该秉承什么样的信念和精神,我们应该坚持那些正确但艰难的信念,而不是选择粗鄙的、容易的事情一头扎进去,理性的大厦需要漫长时间才能建成,而摧毁,只需要瞬间。这是我对近期发生的所有事件,做出的最后回应!也希望你们对我的关注到此为止。谢谢!”
陈开怡转身进了大厦。肖红雪跟着进去。
记者们站在原地——难得的,没有一涌而进。
肖红雪与陈开怡两人一起进了大堂,上了电梯。很默契地就各站一边,看着楼层数字不断变化。
两人都好像想说点什么,但绝不先开口——感觉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于是电梯里就是一片奇怪的寂静。
电梯停下,门开了。
两人都没动,似乎是让对方先走——顷刻后,两人又同时往外走。电梯门此时正好阖上,两人被电梯门挤了一下,又都往后退。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想确定到底谁先出去。电梯门缓缓阖上。
空气中似乎有些劈里啪啦的火花。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进来,挡住电梯门。
电梯门又开了,严凯正站在电梯口,看着她们俩:“你们居然在一起——正好,一会儿的选题会,你们谁参加?”
两人都没说话,一起出了电梯,各自和严凯擦肩而过。
安静的茶室,鲁斌斌与玛丽相对而坐。
檀香袅袅。门虚掩着,悠悠****的古琴声音,从外面流淌了进来。
鲁斌斌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原本,‘时尚盛典’总策划的位子,肖主编已经很明确的给你了。”
鲁斌斌又说:“在那之后,盛典所有的策划、筹备、创意,都是你全权把控,肖主编也从没干涉过你。”
鲁斌斌继续说话:“如果不是陈开怡突然横插一杠子,扯着大资本的虎皮,暂时换回杂志的话语权,盛典现在已经进入到具体的执行阶段,广告赞助、品牌冠名,这些你我都清楚,都弄妥了,就在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陈开怡突然来了个‘不可抗力’叫停了盛典!我问你,什么叫‘不可抗力’?”
玛丽只是沉默,喝茶。
鲁斌斌这是非常明显的挑拨离间了。
他知道自己始终站在陈开怡这一边。他这时要撬陈开怡的墙角。
但是玛丽却无法驳斥。“时尚盛典”——这也曾是玛丽的一个梦想啊,她也曾暗暗构想,自己成功主持了这次盛典,将会享受怎样的荣光——
其实,也不需要多少荣光。只要想想有这样一次盛典,承载着自己的理念与梦想,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对于玛丽来说,就是最大的奖赏。
所以她说不出话来。
鲁斌斌呵呵笑了一下:“答案很简单,这次的权力斗争,陈开怡尝到了突然被赶下台是什么滋味,虽然现在她们还在僵持中,最后的胜负谁也不能预料,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怕了,她必须要攥紧一切能攥紧的东西,每年的‘时尚盛典’,都是她高调亮相、彰显权力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在现在这个阶段,让你去出那个风头,肖主编和项总,已经让她心惊胆战,如果你的风头再盖过她,她更是腹背受敌,所以,她宁可让公司失信于所有合作方,也要压制你,把你肯定能往上走一步的台阶,生生撤掉!”
玛丽突然抬起头:“鲁总监,你每天想这么多事情,会不会睡不着啊?”
鲁斌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辛辛苦苦一手操持的盛典,突然被拿掉,你睡得着吗?”
玛丽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说吧,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鲁斌斌:“时装组全都是你的人,全都服你,你要带着她们支持肖红雪——我们就可以强行重启‘时尚盛典’!”
玛丽:“什么叫强行重启?”
鲁斌斌:“踢开陈开怡,肖主编、你、我,继续筹备盛典!肖主编已经明确表态了,只要你加入,你还是总策划,所有的名声,全都给你!”
玛丽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
鲁斌斌笑吟吟的,往她的杯子里倒满了茶。
智珠在握的模样。
精心打扮过自己的鲁斌斌,一身抖擞、走路带风地穿过工作区。后面带着广告部的小弟。
工位上的编辑们都纷纷站起,还有其他部门的不少同事都闻讯涌了过来。
鲁斌斌大步走到两个主编的办公室之间的位置,停住,转身,大声说话:“诸位!我鲁斌斌,回来了!有些人以为可以只手遮天、独断专行!她想用谁就用谁,她想排挤谁就排挤谁,不不不,没有那么容易!我的劳务合同还没到期,我没有犯下任何必须要离职的错误,我就连个男女绯闻都没有!我尽心尽力为公司、任劳任怨为工作!我心昭昭,可对明月!谁要开我,我誓死反抗!现在,肖主编回来了,《盛装》终于要恢复正常了,我当然也要回归我的本职!反正我已经得罪了某些人,那就不妨得罪到底!《盛装》只有一位主编,那就是肖红雪主编!《盛装》,只有一种未来,那就是没有某些人的未来——”
内容部的人正在讨论做公众号的内容。只是外面这么热闹,内容部的也不免要开小差,赵昕、陈然、谷欢都倚着门往外看热闹。只有李娜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严凯坐在座位上,听着外头鲁斌斌的声音,实在听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关门!继续开会!——继续,刚才说到哪了?”
一群人赶忙回到位置上。李娜看着笔记:“刚才说到——我们做选题,到底是输出价值还是贩——贩卖情绪?”
严凯点头:“对!我认为,这就是你们新媒体部现在做内容,最大的问题所在。”
赵昕解释:“师傅,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写字楼惨烈人生VS菜市场悠闲时光》,如果只是讲述两种不同的生活观点,没人看的!必须要高举高打‘焦虑’这个情绪点,手机阅读和纸质杂志阅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阅读规律,手机阅读的读者,根本不在乎我们怎么谋篇布局,更不会要求字字珠玑,他们就要看最简单的情绪点。以前我们做文章,百分之九十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做内容,用百分之二到三的时间去想个标题都绰绰有余了,但自媒体账号不一样,我们要用百分之五十的精力去想标题!一个好的标题,就赢了一大半!标题是什么?就是要把一个情绪点打穿、打爆!只有这样,阅读量和转发量才能上得去——”
严凯手敲着桌子:“——这就是问题!这不就是廉价的‘眼球效应’嘛!我们做的是内容,不是噱头!”
赵昕急了:“师傅,您要学会把传统媒体人的傲慢放下,才能真正拥抱新媒体!”
严凯皱眉:“傲慢?你把踏实做内容理解为——傲慢?”
赵昕语速很快:“是的。对于在网络和手机端阅读的受众来说,您的态度就是傲慢!而且,师傅,我答应回来负责新媒体部,是因为陈开怡承诺了,这个部门一切内容标准,我来定!”
严凯看着赵昕。赵昕毫不畏惧,直视严凯。严凯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昕继续说话:“现在对我们来说,最大的问题是人手问题。谷欢和李娜在新媒体部,陈然也想过来跟我们一起,专题组已经没人了,而且您也看到了,做杂志内容和做公号内容,是两种思路,我们是不可能一直这么兼任下去的,我们必须要去找主编,申请招人,再不解决人手的问题,所有内容,都会停摆!”
严凯摆手:“人手的问题,我去解决;但你这种做内容的方式,我不会同意。”
赵昕苦笑:“师傅,我必须要和您说清楚一个概念,这不是我的方式,也不是我喜欢的方式,而是新媒体的方式,你同意或者不同意,它们都会是那样!”
外面鲁斌斌的表演很热闹。
陈开怡将手机丢到桌上,脸色阴沉,拿起咖啡杯——但是杯子空了。她将杯子丢桌上。来回走了几步,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包女式烟,拆封,抽出一支,点了烟,站在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抽了一口,将烟圈对着窗外吐了出去。
敲门声响了起来。
陈开怡没回头,也没说话。门被推开了,邓雯探着脑袋看了眼,进来,小心关上门:“老大,很久没见过你抽烟了,怎么了?”她将烟灰缸放到陈开怡面前的窗台上。
陈开怡又吐出了一个烟圈:“刚刚和安东尼通了电话。项庭锋给他报了一个更高的收购价。”
邓雯惊叫起来:“怎么可能?项庭锋哪有那么多钱?”
陈开怡淡淡地说:“他应该是找到什么人做靠山了。”
邓雯:“那就斗呗,现在也没别的选择。”
陈开怡:“我不怕斗,《盛装》怎么办?”
邓雯:“这倒是真的,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名义上,肖红雪还是主编,但大家都觉得迟早你是主编,这个时候,权衡利弊,你们俩都不能得罪,每个人都在拿捏,还有鲁斌斌那么个煽风点火就想把事情闹大的二货——”
陈开怡:“——你找我什么事?是狗仔公司那边有消息了吗?”
邓雯压低声音:“150万,封口费,托了中间人,私下和我说的。”
陈开怡沉默了一下,才说:“一分钱也不给。他不是小孩子了,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帮他找个好律师,其他的,交给法律。”
会议室里只剩下严凯和赵昕。
严凯手里拿着支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赵昕双手抱臂,半低着头,等着严凯说话。
严凯:“赵昕——不管时代怎么变,我们——要知道自己是谁。乔治以前经常和我说,媒体的深度,是一个时代的基本温度,我知道新媒体在很多地方和传统媒体都不一样,但我们不能忘记自己为什么要从事这个事业。虽然,在生活上,你有你的压力。”
赵昕摇头:“这不光是压力的问题,而是我们怎么看待自己在世界上所处位置的问题,马斯洛的五层需求论,您已经在食物链的顶端,您当然可以去追求更加形而上的需求,理想、使命、责任、未来,这些大词放到您身上,毫无违和感,但我不行,我要交房贷、我要养孩子和我爸妈,还要应付我前夫,我没有余力去追随您。”
严凯表示反对:“我们之间,不应该存在这样的壁垒。”
赵昕苦笑:“事实上就是有这样的壁垒,师傅,我们不能对真正的差异视而不见。看新媒体账号的人,和愿意每年花钱订阅《盛装》的人;看了杂志去网上下单买高仿的人,和每年去巴黎买最新款时装的人,他们就是不一样的!时尚的本质之一,就是巨大的消费差异啊,不然那些优越感到底从何而来呢?”
严凯沉默了。
赵昕并没有任何争论占上风的自得,她的神态充满忧伤:“师傅,我理解您的追求,也理解您的不甘,如果我可以,我愿意像以前一样,和您并肩战斗,但我真的做不到了,我对您最后的尊敬,是确保自己在你面前至少是诚实的,而不是虚伪地去赞美你或者将您的理想当成一种谈资,像拥有一个名牌包一样,时代就是在撕裂,就像现在的公司一样,每个人都要选择站队,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的路,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愿意为这个选择承担所有的代价——”
说着话,赵昕哽咽了,眼角出现了泪光。
严凯沉默了,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敲门声响起,小米带着柳子琪来了。
柳子琪探头看了眼会议室里,赵昕正在拿纸巾擦眼角泪光——赵昕发现有人看她,赶紧背过身去。
柳子琪就问严凯:“会开完了?跟我走吧。”拽着严凯就走。
办公区内,编辑们突然看到严凯被穿着雍容的柳子琪牵着手走路,都不由投过探询的目光。
严凯浑身不自在。
柳子琪和严凯走进会所小院时,天色已是黄昏。小院里挂了些彩灯,星星点点的,很是璀璨。柳子琪挽着严凯进了屋。
一张圆桌,摆满了饭菜和酒。
角落的唱片机在转,音乐声弥漫着整间屋子。
顾明山端着一盘鱼,从厨房里走出,将鱼摆上桌:“哎,你们到了,坐啊坐啊,还剩一个菜,马上就好。”
柳子琪就问:“怎么你还亲自上手啊,管家呢?”
顾明山解释:“我把他辞了,让他回老家了。”说完,转身又进了厨房。
严凯看着一桌子饭菜,又看外面的彩灯,有点诧异。
严凯:“今天——什么日子啊?”
柳子琪的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他要去瑞士了——再也不回来了。”
原来,今天是离别宴。
严凯嘴拙,不知道怎样安慰柳子琪。
顾明山做好菜,进了卧室,拿出了一个相框——相框里是柳子琪母亲的照片——顾明山将照片放在他旁边的空位上,笑着招呼两人:“这算人齐全了,都坐下来啊。”
顾明山拔了红酒塞,给严凯、柳子琪和自己倒上酒:“我也是想了很久,北京城还有几家好馆子值得去吃,但又一想,我无儿无女,你们就算我的家人——不管你们两认不认啊,我是认的,所以,备下这么一顿家宴。来,尝尝我的手艺。”
柳子琪泪如泉涌。
顾明山晃了晃杯中的红酒,喝了一口,猛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
柳子琪慌忙站起,严凯抽出纸巾,柳子琪拿着纸巾要去帮顾明山擦。顾明山一边咳嗽一边冲她摆了摆手。
柳子琪站定不动。
顾明山捂着嘴咳嗽,拿起一杯白水,连喝了好几口,终于把咳嗽压下去了,然后把水杯放桌上。
透明的水杯杯口,沾着血迹。
顾明山掏出手帕擦嘴,顺手把水杯上的血迹也擦掉,笑:“看来酒是不能喝了。”
严凯与柳子琪,都是担忧地看着顾明山。严凯忍不住说:“我和子琪送您去瑞士。”
顾明山笑着拒绝了:“我希望我们对于彼此,所有的记忆都定格在今天晚上——我做了一桌子不错的菜,我们喝着红酒,听着音乐,外面的灯光璀璨,时间就此静止,过去也好、未来也好,要么已经过去,要么永不到来。这样很好,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最后那一点点的路,我自己去走,为此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再说,我已经清点过我这一生所有的得失,心无挂碍,也没什么可惦念的,孑然一身,而且有你们为我饯行,很好了,命运已经待我很好了。”
柳子琪母亲的照片相框,倒映出灯光点点。
顾明山拿着酒杯,对着相框微微碰了碰,将红酒轻轻洒在地上。严凯和柳子琪都默然了。
顾明山对着照片笑了笑,眼眶已经红了,转过头,看着严凯:“严凯,有些话,我想叮嘱你。”
严凯说:“您说。”
顾明山说:“你和子琪,也算门当户对,但感情这种事情,又不能有半点勉强,我希望你们能够携手偕老,但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分开,也别太过伤心和勉强彼此,人生一趟单程路,有时能遇到就是好归宿。严凯,你心地纯良,还有少年天真,只是遇事优柔寡断,意志看似顽固其实不够坚决,所以你继承不了你父亲的事业。但这没什么不好的,先有富后有贵,你身上有贵气,那是你家的富足养出来的,你要护得住自己的心,也就算护住了你家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和成就。子琪比你强势,她对你的强,都是她对你的爱,对她,我没什么可嘱托的——”
顾明山又开始咳嗽,拿着手帕捂住嘴。
柳子琪哭了,再也忍不住,走到顾明山身边,抱住了他。
顾明山咳嗽的劲过去了,拉着柳子琪的手,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眷恋和爱意:“——对你,没什么可嘱托的,你母亲临终前,对我说,让我要好好照顾你,你父亲木讷,有时不知变通,你性格洒脱,容易惹事犯错,让我多少看着点你,你母亲交待我的事,我做得应该还算好吧?”
柳子琪匍在顾明山肩头,泣不成声。顾明山笑着,轻轻拍她的肩膀:“今晚哭一场,就当排毒,明日又是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好好照顾自己。这个院子,我留给你了,我走之后,会有律师找你办各种手续,别嫌麻烦,这个地方风水好,每年都有鸟儿来筑巢,你帮着多照看,花啊鸟啊,都是因果缘分,说不准哪天飞回来的鸟,就是我;或者,你找一只看着顺眼的鸟,就当是我,时不时地跟它说几句心事,你这辈子,就多了一个可以收留心事的地方,再难的时候,也能不那么难熬了。记住了吗?”
柳子琪频频点头,嘴里含含糊糊呜咽着,终于,发出了一些清晰的声音:“——爸。”
顾明山笑了,眼睛里都是泪。
路灯将影子拖得长长的。
柳子琪和严凯,两人的手攥得紧紧的,一步一步在胡同里走着。有风吹过。
两人都静默无言。快要走到巷口时。
柳子琪轻声说了一句。
柳子琪:“买个戒指送给我,要贵点的,有没有钻石都行,款式一定要好看,不能丑,得让我愿意戴着出门那种才行——好不好?”
严凯没说话,握着她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两人走出了胡同,拐个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