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新一周的周一到来了,我和柊子仍处在意识交换状态中,没有复原的迹象。这谜一般的现象竟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我心中不禁有些焦躁。
我托腮坐在座位上,沉浸在思绪中。
我越来越习惯中学女生“户张柊子”的生活了,可这绝非长久之计。最近,我原来的身体病情倒还算稳定,但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发作。
总之,最坏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身体因病死亡,连累得柊子的意识一同死去。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迄今一直慎重行事,避免惹来柊子家人和同学的怀疑,然而现状似乎不允许我慢悠悠地做准备了。
意识交换现象虽说超出了科学解释的范畴,但也不能当成是毫无缘由的。照我看,柊子与夏海的绝交是目前最像样的一条线索——与夏海大吵一架后,柊子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渴望从中逃离,结果与我交换了身体。因此,眼下占据柊子身体的我必须想办法修复柊子与夏海的关系。一旦成功,我与柊子就能回到各自原本的身体中——先不去想为什么偏偏是我,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应该就是这样。
为此,我连续两天造访夏海家……该说是预料之中吗?我被毫不留情地赶走,连门都没进成。
“我和你无话可说。”
“搭理你都是浪费时间。”
……老实说,被中学女生骂得这么惨,让我有点儿沮丧。再纠缠下去,夏海可能会更讨厌我,可我别无他途。
然而,万一我做到这种地步仍然无法让交换复原——
“五十岚同学,上周五应该是你值日扫除,你是不是忘记了?”
一个清凛的声音回**在教室中,将我拉回了现实。
淡河真鸨双臂环胸,正与一名叫五十岚的高个子女生对峙。真鸨冰冷的视线直射对面,五十岚试图辩解:“我、我可是说过了的,我要上补习班,得请假。”
“别再找借口了。你要是有事,就该找个人替代你。”
真鸨的声音充满威严,完全听不出她正在跟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人说话。两个人明明都是初中生,年级也一样,但那幅光景却如同老师在教训学生。
五十岚求助地望向周围,哭丧着脸抗议:“说到底,突然制订那种规则也太奇怪了吧,我不能接受!”
“我是经由全校选举选出的学生会会长。规定‘每个班成绩倒数的十名学生负责杂务’是为了培养我校学生的好学之心,也是我基于大家的信赖定下来的规则。同学们,我说错什么了吗?”
陡然被叫到,全班同学都吓得一震,一齐从那两人身上移开视线。质疑的声音一个也没有。
真鸨面露愉悦之色,优雅地用手指抵在唇角。
“看,这就是回答。你要是不服气,要么提升成绩,要么当选学生会会长,改掉规则。连这点努力都不肯付出,只知道冲我撒气,真是丢脸。”说完她走向自己的座位,与五十岚擦肩而过时,向她宣告,“你不肯老实认错、反省,必须接受惩罚。整个第二学期,由你一个人负责扫除。我不接受任何反驳。”
“怎么能这样!”
五十岚惊呆了。
可真鸨再也不搭理她,专心阅读起文库本书籍来。
五十岚咬紧了嘴唇,像要忍住眼泪。然后,她猛地拔腿冲出了教室。
这一瞬间,我的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
“等等,五十岚同学!”
我在校舍入口处追上五十岚,搭住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脸上满是泪水。
“放开我!”
五十岚一把挥开我的手,脱力一般瘫软在原地。
她不断地擦拭眼角,伤心地叫喊:“你不是从没提出过反对意见吗?!想也知道,你肯定跟淡河同学一起在背后笑话我吧!已经够了!这种学校,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竭力挤出声音,听得我胸口一阵闷痛。
我将手放在五十岚的双肩上,正视她的双眼。
“请不要激动,五十岚同学!听听我说话!”
些微冷静回到了五十岚眼中。
我平和地对她说:“我也会帮你扫除的。两个人一起,很快就能做完了。”
“咦,为什么你要……”
“不管规则再怎么规定,都不应该把杂活全推给一个人干。要是大家不能快乐地学习,来上学就没有意义了。还有啊……”我神色一转,变得认真,对五十岚说,“扫除的时候,我有些事想问你。到时,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但能请你配合我吗?”
我想问的当然是柊子的事。当前的状况看起来像是我在对五十岚施恩一样,可这种方式不容易让对话内容外传,对我更加有利。
五十岚仍有些不知所措,但总算勉强地点了点头。
“嗯,我是不介意啦……”
我闻言放下心来,向蹲着的五十岚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
我们一道回到教室。不知是不是我刚才突然跑出去的缘故,总觉得很多人都在瞄我。
我先斗胆无视那些视线,走到真鸨的座位旁。
“淡河同学。”
真鸨眼不离书,冷淡地答应:“什么事?如果是为了五十岚同学,话说在前面,我完全不打算撤回惩罚。”
“是有这个意思在,但现在先算了。其实我是有话想问你。”
对于刚才的事,我确实颇有怨言,不过那项规则是在校学生自主通过的,我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多嘴。更何况,我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集中精力解决意识交换现象。
我回想起前几天与真鸨的对话,开口询问:“你之前说夏海配不上我,指的是什么?具体来说,是哪个方面、怎么个配不上法?”
真鸨一听,从书中抬起头望向我。错愕、为难的表情浮现在她脸上,她反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户张同学?你旁敲侧击的到底想说什么?”
“旁敲侧击什么?”
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用问题回答问题。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真鸨刻意地叹了一口气。
“雾岛同学都已经是个中学生了,居然还在发自内心地相信什么‘冬天盛开的花’哦。”
“……冬天盛开的花?”
当真鸨说出这个词时,我心中惊起一阵莫名的颤动。
复述一遍后,我确定了。我不是仅仅听谁提过这句话。从那字词之间,我感受到了与我紧密相连的亲切与温暖。这感觉似曾相识,我不禁回溯记忆,想要找到它的来源。
真鸨看着我,讥刺地继续道:“植物开花不是为了人类,而是为了在温暖的季节吸引鸟类或昆虫来传粉。连这种小学自然课学过的内容都不知道,真是字面意义上的花田脑袋[2]……当时,说着这些话一笑置之的人,不就是你吗?”
我手指抵着嘴角陷入思考,甚至忘了接话。
——这样啊,那看来两个人争吵的原因就是……
柊子所说的“夏海梦想看到的风景”,不是在比喻她梦想成为画家,而是字面意义上的风景。
我牢牢记住那句关键的话,又问真鸨:“为什么夏海会相信那样的事呢?”
我是很认真地在问的,可真鸨耸耸肩,随口应付道:“我怎么会知道?无非就是她沉迷在旁门左道里,学识浅薄,连神志都被根本不存在的幻想侵蚀了吧?所以,为了不落到跟她一个水平,我们应该严格地挑选友人才对。”
“淡河同学,虽然刚才是我主动找你的,所以很抱歉这么说——你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你的措辞?”我脱口说道,语气强硬。
竟然对着一个中学生较起真来,我也真是没个大人样。然而,真鸨的一番发言充斥着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味道,让我不禁心头火起。
我深呼吸一次,质问真鸨:“你凭什么断定冬天盛开的花就一定不存在?说不定世界上哪里就有呢?就算现在没有,植物经过长年进化后,说不定明天就有了呢?对此心怀希望就那么糟糕吗?”
真鸨用一种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番,傻眼地摇了摇头。
“我真是看错你了。户张同学,你让我很失望。”
说完,她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书,收回视线,懒得再看我。
她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你想踏上愚者的道路,还请随意。”
她竟然就这样结束了对话,根本没有答复我。我想,至少也得对抗一下。于是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
“哼!”
其实我还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可休息时间眼看就要结束,我也不想真的幼稚到和一个中学生一般见识。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得到了必要的信息。
我回到座位上,带着三分平复心情的目的,思绪又回到了方才的熟悉感上。
——夏海说的“冬天盛开的花”,莫非就是……
放学后,出乎我的意料,又有一个人自愿参加值日,是个文静的女孩子。
五十岚担心地问她:“雪村同学,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别在意,我也觉得学校现在不太对劲。”
名叫雪村的女生一面说,一面拘谨地微微点头。
真鸨胸有成竹,说她代表了全校学生的意见,但果然还是有不少人心怀不满。这所学校底下涌动的暗流日渐暴露在我眼中。
扫除在沉默中进行。我为了寻找话题,问那两个人:“学生会选举时,你们俩都投票给了淡河同学吗?”
“嗯。淡河同学头脑聪明,才上一年级就成了学生会会长的候选人,让人感觉很了不起。而且她领导力很强,我当时真的对她抱有很大期待。”正在清洁黑板的雪村伤心地低下头,回答我。
五十岚原本在擦窗户,听到这里也垂下肩膀,深深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投的也是淡河同学。倒不是我讨厌那些高年级的候选人,只不过淡河同学跟我一个班,我就有点儿偏向她。而且,当时想着这不过就是个初中的学生会,谁当选都无所谓,反正也坏不到哪里去……结果她当选后竟然大变样,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气氛变得像葬礼一样沉重。虽然代替柊子来到这里还不到一周,但我管中窥豹,隐约也明白了真鸨平时有多么横暴。
我竖起食指,大胆做出乐观的预言。
“不过,淡河同学已经暴露了本性,下次肯定会落选的吧?”
就算是才貌双全的社长千金,想连任学生会会长也还是要经过选举的吧。现在,她傲慢的一面已经显露无遗,没道理再投票给她了。
我说这话是为了让另外两人安心,没想到她们还是一脸凝重。
“怎么说呢……还是直说吧,希望不大。”
五十岚停下了擦窗户的手,静静凝视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就拿这个值日的规则来说吧。淡河同学制订的规则,基本能保证全校三分之二的人是受益者。保障多数派,压榨少数派。你跟雪村同学身为多数派,难得你们觉得这种规则不合理,可惜没几个人会和你们一样想。只要全校学生半数以上都是淡河同学的支持者,她下次还是会正常当选的。”
五十岚的分析极为冷静。
雪村刚结束了黑板的清洁,接着五十岚的话说道:“而且,有个词不是叫‘克里斯玛’[3]吗?淡河同学有种惹人沦陷的神奇魅力。她总是充满自信,雄辩滔滔,还是个大美人。你只要听她讲话,听着听着就逐渐觉得只要是她说的就一定全部都对。就连那些被压榨的学生里也有不少她的拥护者呢。”
“没错,真的有,就连我也时不时觉得要被她吸进去了。”
五十岚一脸嫌恶地附和雪村。这所学校简直就是外面社会的缩影。
我在脑海中将情报梳理了一番,话锋一转:“两位,容我问个奇怪的问题。你们记得我跟淡河同学是什么时候要好起来的吗?”
“咦?为什么要问这个?”雪村疑惑地反问。
我态度暧昧地挠挠头。
“抱歉问得这么突然,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就是,那个,想知道周围人都怎么看我。”
“咦?你还真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啊,户张同学。”
五十岚惊异地皱了皱眉,不过还是望向天花板,回答了我。
“大概是两周之前开始的吧?那段时间,时不时就看到你跟淡河同学在一起,两个人聊得很高兴。反正,至少第一学期我没感觉你们有太多交集。”
“我的感觉也差不多。这么说有点儿失礼,但你们两个都给人一种不太容易亲近的感觉,所以我当时还挺惊讶的……不过,从上星期开始,你突然变得很消沉,也不怎么跟淡河同学说话了。”雪村先是赞同五十岚的发言,又补充说道。
五十岚一脸费解,紧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盯出个洞来。
“不过你最近又有点儿变样了。总是积极地跟班上的同学说话,今天对淡河同学还是那种尖锐的语气。这跟你之前的消沉有关系吗?”
“这、这个嘛,算是有还是没有呢……啊哈哈……”
大概是觉得我笨拙的掩饰很好笑,五十岚和雪村都放松地笑了。
“看来你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呀。”
“我更喜欢你现在快活的样子哦。”
“哎嘿嘿,没有啦。”
我一边为中学生的恭维而得意,一边用剩余的脑力思考。
柊子突然变得消沉,十有八九是由于跟夏海吵了架。时间点上,吵架与意识交换正好对得上。看来基本可以确定,两位好友的口角与互换现象有着紧密的联系。
据柊子说,她会与夏海闹僵,部分原因是受到了来自真鸨的外部影响。可从头梳理完事情的经过后,我认为真鸨带来的“影响”绝对不可能那么简单。我第一天来到这所学校时,一度以为真鸨正在遭受班上同学的霸凌。而实际情况呢?说真鸨正在霸凌全校同学也不为过。
可能……真鸨出于某些理由,动用手段,想要把成绩不好的夏海踩上一脚。谁料到事态即将暴露,真鸨眼看不好,把嫌疑转嫁到了柊子身上。两位好友全程被蒙在鼓里,反目成仇,夏海甚至不肯再来上学了。事后,柊子悟到了前因后果,然而事态已经无法挽回。强烈的悔恨充塞于她胸间,导致了意识交换现象的发生。
以上假设大体上说得通。等到要解决互换现象的时候,如果与真鸨发生了冲突,我今天送给五十岚的一份人情或许就派得上用场了。
然而,疑点仍然存在。真鸨在校内素有恶名,如果两位好友的争执纯粹是出自她的设计,那只要两人坦诚交谈不就能够和好了吗?现实却是夏海顽固地拒绝对话,柊子藏着掖着,不肯吐露详情。我的假设无法解释这些疑问。此外,与柊子交换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其中的理由仍是个谜。
不过……关于最后这项疑问,我其实已经有点儿头绪了。同时,也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对真鸨的断言那么反感。
柊子、夏海,跟我毕业于同一所小学。
夏海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看到冬天盛开的花。
若我没有想错,那或许……
放学后,我没有去医院看望柊子,也没有再去夏海家,而是去了一所公立小学。
这里是我的母校。柊子的房间里收纳着这所学校的毕业相册,相册里登载了夏海的照片。若说我们三人有什么交点,恐怕只能是这里了。
我来到教职工办公室,对负责接待的事务员打招呼。
“您好,我是毕业生户张柊子……”
“哎呀哎呀,户张同学?你最近还好吗?”
事务员身后,一位年长的女性教师发现了我。
我不认识这位老师,但柊子多半受过她的照顾。
“我还好。老师,我有点怀念母校,想在校内参观一圈,可以吗?”
老师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带着一脸欣慰的笑容,悠然点头。
“当然可以了。户张同学,你真的很喜欢这所学校呢,毕业了还经常过来,老师真的很高兴。”
“……咦?”
一瞬间我差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可老师没再多说什么,便将入校许可证交给了我。我只好先去办事。
我的目的地是三楼的走廊。那里陈设着许多孩子们的绘画与雕刻作品,俨然一个小小的画廊。画廊早在我入学以前就已经存在,在美术课和比赛上取得优秀成绩的作品大多会在这里展示。
当年,我曾在寒假绘画大赛中取得优胜,那幅获奖作品就陈列在这里。
那幅画名为《冬天盛开的花》。飞雪凌舞之中,樱花傲然盛放,寄托着我强烈的感情。
然而,画不在这里。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正寻思它是不是被取下来了,可再一看,好几件比我的画更古旧的作品都还留着呢。
我回到教职工办公室,向刚才的女老师打了个招呼,一面返还许可证,一面试探着问:“请问……挂在三楼走廊的那幅《冬天盛开的花》,是已经取下来了吗?”
我只是顺便一问罢了,说不定这位教师压根儿就不知道那幅画。
没想到老师立刻就给出了回答。
“啊,你说那幅画啊,我听说前不久,作者的亲戚把画拿回去了。”
“咦?”
“那幅画至今都很得孩子们喜欢啊。非常出色的一幅作品,原本是想一直挂着的,真是可惜了。”
女老师惋惜地看向远方。
然而,画的作者就是我。我当然没把它拿回去,也没有委托家里人这么干。
我按捺着急切的心情,追问:“那位亲戚是怎样的人,您记得吗?”
“不好意思啊,当时不是我接待的,详情我也不太清楚。”
“这样啊……”
见我哑然失语,教师主动向我攀谈。
“对了,雾岛同学还好吗?”
“啊,她就,还好吧……”我不想让老师担心,中规中矩地回答。
老师听了,一脸怀念地眯缝起眼睛。
“那孩子也特别喜欢那幅画。有机会的话,你们两个一起来玩吧。”
直到告别离开,老师的这句话仍萦绕在我耳边。
入冬渐深,才这个时间,东方已然闪现星光。似乎没有时间再去见柊子或夏海了。
暮色悠长。我行走在街上,整理迄今收获的情报。
我与柊子经历了神秘的意识交换。
从小学起就是挚友的柊子与夏海,近日忽然决裂。
夏海梦想见到“冬天盛开的花”。
夏海一心想成为画家,柊子则想要成为植物学研究者。
由我所作的《冬天盛开的花》,原先一直陈列在小学画廊里,现在却不见了。
在事件背后若隐若现的淡河真鸨的身影……
一点一点——拼图逐渐凑齐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再次造访夏海家。可是,按下对讲机后,没人来接听。
夏海目前虽说没有上学,但也不一定一直待在家里。我决定明天再来,今天先去一趟夏海父母开的蛋糕房。
柊子在医院里待了这么多天,一定也腻烦了,今天就带着蛋糕去看她吧。但是话说在前面,绝对不是我想吃哦。
夏海家以自家住宅的后墙为基础,建造了蛋糕房。我穿过自动门,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道人影随之映入眼帘。我不由睁大了眼。
“……夏海?”
夏海穿着可爱的围裙站在柜台后,看来今天由她看店。
一见我进店,她也吃了一惊,旋即吓人地紧皱眉头,质问:“又是你?今天又想干什么?”
她的语气非常冷淡。可我毫不迟疑,来到柜台前,认真说道:“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关于柊子,关于真鸨,关于《冬天盛开的花》,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夏海。
听了我的请求,夏海一指眼前的收银台,直言:“不可能。你也看到了,我正在看店。”
“那我也来帮忙吧。两个人干活更轻松一点。”
“不用了,反正也没什么客人,一个纯外行过来只会帮倒忙。”
“好吧,那我就等你看完店,这样没问题了吧?”
见我不依不饶,夏海终于屈服了,傻眼地低声说:“……随便你。”
我点了奶油蛋糕和红茶,来到店内的堂食区打发时间。
一小口一小口,我敷衍了事地吃着蛋糕,慢慢喝茶,赖了大约一小时。夏海只顾招待客人,看都不看我一眼。隔壁卡座传来高中女生快活的聊天,听得我心情愈发沉重。
夏海也真是太倔强了。我就再等一会儿,还是不行的话,今天就先去看望柊子吧。
正当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
“夏海,你别再闹脾气了,至少去跟人家聊一聊。”一位女西点师走出厨房,教训夏海。
夏海噘起嘴,反驳道:“跟妈妈没关系,这是我们的问题。”
“所以我才一直没插手啊。”
夏海母亲嘴上在责备,但看她的表情,其实很担心女儿。
她飞快地瞥我一眼,继续说服夏海:“不过啊,夏海,要是不推你一把,你永远都不会自己踏出去的吧。你要是有话要说,就去面对面地好好说清楚。别再找借口说‘就算不说她也该懂’,这种想法只是小孩子在撒娇而已。”
见夏海仍然紧闭双唇,夏海母亲麻利地拉开陈列柜,随手取出蛋糕放在盘子上,又将红茶一道摆上托盘,强行塞给夏海。
“辛苦了。去吃个蛋糕,休息一会儿吧。这样总行了吧?”
“……明白了。”
夏海端着蛋糕,不情不愿地来到我的桌边,坐在对面。
我看着她一脸不痛快地吃蛋糕,觑准时机,开口唤道:“……那个,夏海。”
我推测着夏海的心情,深深低下头。
“真的很对不起。我误会了你,还说了那么伤人的话,害得你伤心了。我真的在反省了……不过,哪怕一点一点慢慢来,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跟我做朋友呢?只要能补偿你,不管怎样的事情我都愿意做。”
我殷切地诉说着。然而,夏海看都没看我,连吃蛋糕的手都没停,冷冷道:“全是谎话,你也就是嘴上说说。”
我猛地抬起头,飞快反驳:“不是谎话!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做什么才——”
“那你倒是把《冬天盛开的花》还给我啊!”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那个名字被她用如此强烈的语气说出来,我的气势不禁矮了半截。
“冬天,盛开的……”
真鸨说过的话,小学消失的画,以及夏海说的“还给我”。
三件事在我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
我感觉自己看到了真相。然而,不等我开口,夏海哼了一声,仿佛在说“我就知道”。
“我就说吧,你根本做不到。这下你知道了吧,我跟你再也没有和好的可能了。”
“等、等一下,不是的,我……”
我急着想要解释,夏海却厌烦了,一个劲儿地摇头。
“哪里不是了?在你说着什么‘误会’,什么‘伤人的话’时,你就已经错得离谱了。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因此才没法去学校,还得上医院看病。要是我现在跟你说话,害我等一下又被救护车拉走,你打算怎么负这个责任?”
“……”
“……其实症状也没我说的那么严重,一半都是我装的。”见我陷入沉默,夏海像是多少有些同情,小声补充了一句。
随即,她轻叹一口气,重新开启话头,断然道:“总之就这样了。你也早点忘了我这个不上学的人,去学校里找些正儿八经的朋友吧,像淡河同学那样的。”
说话间,她放下还剩了大半的蛋糕,打算端起托盘走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起身离开。
“等一下,夏海!”
夏海盯着我,恼火地紧锁眉头。
我迎着她的视线,不躲不闪,一字字清晰地说:“那幅画我会想办法的。我要找到那位已经毕业的作者,让我下跪磕头还是干什么都行,我会请她再画一幅同样的画。到了那个时候,你愿意重新考虑我的请求吗?”
刚才我会陷入沉默,不是因为心知无望,恰恰是因为看到了柊子与夏海和好的一线希望,只不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向她说明。
我当年所画的《冬天盛开的花》,不仅与柊子、夏海的争执密切相关,恐怕也关乎我与柊子意识交换一事。这条线索我绝不能放弃。
夏海见我还要坚持,讶异地盯视我。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跟我在一起又没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的问题。你也好,《冬天盛开的花》也好,我都不想放弃。我以后也想跟你在一起,一起追寻那幅景色。”
听我这么说,夏海睁大了眼,喉间微微颤动。
慢慢地,她低下头,双肩不住抖动。
“这种……这种话……”
蓦地,夏海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大喊:“这种话你现在才说有什么用!”
发出叫喊的同时,夏海哭了。眼泪流下脸颊,滴落在红茶中。
她紧咬牙关,拼命忍着眼泪。
不知不觉,我屏住了呼吸,气势全消,只能在呆滞中下意识喃喃:“夏海……”
再不见一丝对我的同情,夏海用尽全力,激动地吼道:“都怪你,我再也没法画画了!我家没钱,要想去美术学校,就得拿出成绩,争取到奖学金。但连这条路我都没法再走了!结果你呢?突然罪恶感涌上来,就要我顺着你的心意原谅你?一句句嘴上说得好听,可惜不管你说多少漂亮话,也帮不了我一丝一毫!”
店内一片死寂。
刺耳的寂静中,几个高中女生慌忙离店。柜台内侧,夏海的母亲忧心忡忡地观望着我们的情况。至于身为当事人的我,则是很没出息地完全被夏海的声势震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感情激烈爆发后,夏海似乎平静了下来,重新坐下,粗暴地一擦眼泪,面无表情地说:“行了。正好有机会就告诉你吧,我下学期就转学了。”
“咦……转、转学?!”
她随口吐出的话传进我耳中,我一下慌了。
夏海则像是自暴自弃一样,将剩下的蛋糕大口塞进嘴里,仿佛要就着食物将感情也吞咽下肚。
接着她又咽下红茶,将海绵蛋糕冲下去,继续说道:“还没决定要去哪所学校,反正云雀岛中学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所以,你今天做的一切……不,迄今为止为了和好而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徒劳。我本来是不想说到这个地步的……”
夏海这乏味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谎。
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沉陷在恍惚中,难以自拔。
“怎么会是徒劳呢——”
看到我呆滞的表情,夏海扯一扯嘴角,嗤笑。
“干吗那副表情?有什么好吃惊的?我跟你性格不同,擅长的事不同,梦想也不相同。这样的两个人竟然要成为好朋友?动起这念头简直太离谱。现在,我们不过是都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这对两个人都有好处。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会觉得各走各路其实是一种幸运呢。”
这一句句的,俨然就是我踏入社会后曾无数次听见、最最讨厌的“豁达”言论。
不知不觉,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都浑然不知。
——这种“幸运”,谁要啊!
“没那回事!”
这次轮到我撞开椅子猛站起身了。
我不顾身在人家店内,强硬地申辩:“性格也好,特长也好,梦想也好,就算统统都不一样,还是能成为好朋友!我就是这么相信的!”
怒色回到了夏海脸上。她站起来平视着我,目不转睛。
“你还好意思说大话!”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我先发制人,反问她,“你说各走各路对大家都好,但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能和你说上许多话,心里非常开心。就算你一直冷落我、拒绝我,我一想到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说笑聊天,连被拒绝都感到开心。夏海,这样的想法你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这个——”
夏海一瞬语塞。我忽地靠近她。
我错了。我纯粹是个外人,竟想代替柊子与夏海和好,实在是自不量力。我最应该做的是让夏海去医院,让她理解意识交换的现状,再从中斡旋,促成两位好友的和解。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我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我懊悔不已,同时也下意识地察觉到,眼下就是我最后的机会。再不抓紧,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在几乎鼻子碰鼻子的距离下,我直视夏海,趁她稍显无措,一口气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和你说。事情非常离奇,所以一时瞒住了你,可我左思右想,还是必须得告诉你。你等一下有空吗?”
“突、突然间你说什么呢?”
“有个地方你无论如何都得来一趟。我说的重要的事,必须得在那里才说得清楚。一小时就够了,能跟我来吗?要是去过之后你还是坚持现在的想法,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来烦你。”
其实,就算去了医院,说出实情,夏海也未必会相信。可要是我先死心,认定已经没有希望,那迄今为止的努力就真的全都白费了。
大概是看我说得太认真了,夏海气势稍减,无助地游移视线。
“……今天太晚了,我还要看店……而且你突然说这么一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
“那什么时候才能行呢?”
“明、明天倒是全天都有空……”
我得到了夏海的保证,笑容满面地点头。
“明白了!那就明天!说好了哦!”
说完,我重整心情,豪迈地吃起蛋糕来。放在这儿许久,奶油已经软塌塌的了,红茶也凉了,可我一点也不在意,只觉得美味极了。
奶油的甜美,柑橘的酸甜,二者达成了一种绝妙的平衡,我吃得喜上眉梢。
“这块蛋糕超好吃!奶油这么甜,但一点都不腻!啊,海绵蛋糕里加的这个,莫不是柠檬皮?”
我赞不绝口,可夏海脸上不见一点喜色。
眼见我一会儿一个表情,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见到了外星生物。
“……柊子,到底怎么了?”
我吃完蛋糕,径直前往医院。
明天,我会带夏海来到医院,说明一切实情。所以,必须趁今天先来跟柊子通个气。我没有考虑柊子方不方便,直接先斩后奏,是有点儿对不起她,可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病房门打开,柊子躺在**看向我。
“您好,缘小姐。”
“……你瘦了啊,柊子。”
我看着那具属于我的身体日渐憔悴,焦急不已。本以为多少还有点儿时间,没想到已经迫在眉睫了。
要是柊子的意识随我的身体一道死去,那就全完了。形势刻不容缓。
我快步走向柊子,开口道:“想跟你说的事有很多……但先从最重要的说起吧。明天,夏海会到医院来。要想完全跟她和好,还是必须得由你本人来才行。事情肯定不会太简单,不过,为了我跟你能交换回来,这么做是必要的,而且我也会在旁边帮你——”
“缘小姐,关于这件事。”
柊子打断我,语气冷淡。
“就此打住怎么样?”
她没有说明白宾语,我不明所以,不由得站定在病床正面。
“打住什么?”
“身体换都换了,没必要急着换回来。现在的生活,我们俩都大致过得下去。交换的原因还不清楚,急匆匆地搞砸了就不好了。暂且先维持现状,看看情况不是更好吗?”
柊子淡淡说着。一言一语,像是早就背熟了。
她俨然在说自己的身体怎么样都无所谓,态度之中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诡异。不知不觉,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我迈出一小步,逼近柊子。
“为什么?柊子,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不是突然,只是一直没找到说的机会——”
啪嗒,一声轻响混杂在柊子的话音中。
那是她伸出手,将原本微微打开一线的床头柜抽屉关上的声音。关抽屉而已,实属寻常,可柊子神色间隐现焦躁,让我不由得留了心。
“你关它干吗?”
“见它开着而已。对了,关于换回身体——”
柊子硬是要说回原来的话题,可我的注意力还在抽屉上。
抽屉带锁,我的钱包就在里面。不过,住院时不可能携带多少现金,银行卡也需要密码才能使用。最重要的是,我不认为柊子会做那种小偷小摸的事。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在意。
“你先等等。”
我不理会柊子紧盯我后背的视线,一口气拉开抽屉——一见到里面的东西,我呆若木鸡。
大量的内服药。我早中晚都得服用的药。药片、药粉,各种各样的药塞了满满一抽屉。
我低头凝视着抽屉,询问身后的柊子。
“这些药,怎么回事?”
“有几次忘了吃。”
“护士都送药到病房了,真的还会忘吗?看这数量……可不止一次两次了吧?”
我越问越严厉,柊子却镇静自若。
“因为马上要出院,以后要吃的药也给我了。不用担心,没事的。”
“什么叫‘没事’?”
我加重语气,掐断没完没了的争论。
“这种谎话,你觉得我会信?出院后要吃的药,怎么可能现在就给你?柊子,你最近是不是一直故意不吃药,只是装成吃了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柊子的回答仍是这么清晰笃定。
然而,柊子行动背后的理由,我早已有所察觉。
那不过是我的猜测,因此一直没有说出口。不过,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允许我再慢悠悠地观望了。
“柊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希望自己随时都能由衷地抱着‘明天死了也没关系’的想法活着。当时你的回答是,‘也许我们有不少相似之处’。”
柊子决绝地与夏海反目,故意藏起没吃的药,以及她至今仍试图隐瞒的某件事。
基于这一切,我有了自己的推测。我下定决心,向**的柊子问道:“你恐怕是想说,‘明天死了也没关系,我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吧?”
意识交换的最初瞬间,我第一次在户张柊子的身体中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教室窗台边。窗户大开,我脚上的鞋子已经松脱。那个时候,柊子一定正考虑着纵身跳下去。
想到这里,我又对一件事生出了疑问。柊子那天心不在焉地摔下铁轨,难道也并非事故,而是故意的?正因如此,她摔下去后才逃也不逃,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瘫在原地。
话一问出口,我便觉得有一股强烈的不安上涌,寒意冷透心肺。
好一阵子,柊子一语不发,然后断念地叹出一口气。
“……真是什么都被您看穿了。”
说着,她坐起身,正面看向我。
那双眼睛憔悴深陷,连我自己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您说得没错。我一直想要去死,因此故意没有吃药。缘小姐,我希望您能在我的身体中活下去。”
骤然听到柊子明确的答话,我甚至出现了幻觉,只觉视野一阵扭曲。
双腿在颤抖。我竭力站稳,尽量不显露内心的动摇,短促地问:“为什么?”
柊子垂下眼帘,挤出声音回答我:“我犯下的过错,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挽回了。不光对于夏海,对缘小姐您来说,那也是一件永远不可能饶恕的事。”
一瞬间,我回想起了从铁轨上救出柊子的那天。那时候,她曾语焉不详地说过一句话。
——赤月缘小姐……就是您吗?
早在意识交换发生之前,柊子就认识我了。然而,直到我们交换以后,柊子仍然对此绝口不提。
柊子是中学生,我是社会人士。我们两人的交点,只有一个。
“你说的事,是不是跟我画的《冬天盛开的花》有关?”
骤然听到我的提问,柊子睁大了眼,旋即像是死心了,垂下脑袋。
“……您真厉害,竟然调查到了这个地步。”
她的声音犹如浸透了泪水,微微打战。
我与她对上视线,继续询问:“《冬天盛开的花》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然而,柊子没有看我,仍低垂着脑袋,摇摇头。
“已经不在了。那幅画,被我毁掉了。”
“……你毁掉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柊子。她——虽说现在是以赤月缘的模样——无地自容地缩在**,一点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大概是以为我在责备她吧,柊子一吸鼻涕,紧紧抓着被子。
“我就是个人渣。毁了您的画,背叛了好朋友,结果还恋恋不舍,想利用您再去跟夏海和好。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了。缘小姐,您总是这么坚强乐观,夏海的好朋友应该是您才对,这对你们俩都好……户张柊子的人生,还有夏海的人生,都已经不需要我了。”
“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柊子话音刚落,我立刻反驳。
的确,我很享受作为户张柊子而活着,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与她能再回到原本的身体中,绝不是为了逼得柊子钻进牛角尖,再去夺走她的人生。
只要柊子愿意对我道明原委,画的事我根本不在意。至于遭到柊子的利用?我还求之不得呢。
我重新站直,语重心长地劝说柊子:“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坏呢?你会跟夏海吵架,还毁掉那幅画,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吧?夏海她都说了,明天就会来医院听我们说明情况!所以别再说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也别再自责了!”
“可我就算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啊!”
柊子披头散发,高声反驳,音量不亚于我。
我头一次见柊子这么激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柊子喘着粗气,肩膀上下起伏,双眼紧盯着我。
“我敢肯定,就算我换回去了,也只会继续重蹈覆辙。只有我难受也就算了,可要是害得夏海比现在更痛苦怎么办?我想都不敢想。缘小姐,只能是您了,您来过我的人生,您去和夏海成为亲友,不是您就没有意义。”
柊子的话语中没有任何犹疑。不是冲动,没有夸大,她是真心打算代替我去死。
那份压迫感迎面袭来,我不由得咽一口唾沫,问道:“你跟夏海到底怎么了?导致你们吵架的‘误会’,究竟是什么?”
然而,柊子看都不肯看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您不必知道。事情都结束了。”
“明明什么都没结——”
“结束了。原本那天就该全部结束的。”柊子打断我的话,断言道。
她双眼充血红肿,凝视着被子上的某一处。
“缘小姐,您拼上性命救了我的时候,我想的不是‘太好了,捡回一条命’,而是在想‘刚才死了就能解脱了’。很扭曲吧?放学后,我正想从教学楼上跳下去,不料跟您交换了身体,又没能成功……这想必是对我的惩罚,却也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噌。某种声音从我体内掠过。
寒意直钻肺腑,我低声反问:“惩罚?机会?”
听我这么问,柊子面露决绝之色,一字一句不容我听错。
“正是。我背叛了好友,毁掉了您的宝物,理应接受惩罚。一旦身体交换,渴望生命的人就能活下去,一心求死的人则顺势死去,这是神明赐予我们的机会。”
可怕的寂静降落在病房中。
窗外,树枝摇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在这样的一片死寂中,我翕动嘴唇。
“……你说什么?”
我声音凶狠,充满了威压。
理性拼命拖着我,告诉我这样下去可不妙,可我根本停不下来。
“那位神明是出现在你梦里,告诉了你这些话吗?告诉你说进入我的躯体是对你的惩罚?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听了这荒唐的问话,柊子不由苦笑,答道:“怎么可能?但是,这么不科学的事也找不到其他解释——”
“少开玩笑了!”
我浑然忘我,一把抓住柊子的领口。
原本属于我的脸近在眼前。我听任怒火支配,全力吼道:“我从来没觉得用自己的身体活着是一种不幸!什么惩罚、机会,全是你为了说服自己在这里自说自话吧?!少瞧不起人了!说什么‘为了我去死’,你对我遮遮掩掩就为了这个?!”
见我骤然发作,柊子一惊,却只错愕了几秒。
“……‘就为了这个’?您这是什么语气!”
她紧咬着牙,毫不露怯地瞪着我。
“再怎么说,这都是我拼命考虑出来的答案!交换原因不明,恢复方法不明!那好歹别拖到事情没得救,就趁现在,用最合理的办法速战速决!不对吗?”
“你跟夏海吵架也许就是我们身体交换的原因啊!只要和好说不定我们就能恢复了啊!你既然打算拼命考虑,那就再多协助我一点啊!我为了你这么努力,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我早就说过你是在多管闲事了!”柊子用力推开我,叫嚷,“别一副施恩的姿态,说得像跟你没关系一样!如果原因是我跟夏海吵架,那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那幅画吗?要是你没画那幅画,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这句话充斥着柊子对我最大限度的拒绝。我一听之下,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不知不觉,我松开了柊子的领口,无力地倒进椅子里。双眼仍看着柊子,目光却恍惚失焦。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柊子一刹间面露悔意。然而,不等她做出什么行动,病房对面传来一个声音。
“那个,不好意思,您这样会给患者带来负担,还请稍微安静一些……”护士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道。
我回过神,立刻拿着书包站起身。
“对不起,我先回去了。”
我恨不得立刻当场消失。这种心情直接表露在了言行中。
即将走出病房前,我深呼吸一次,只把脑袋往柊子那边一扭。
“明天早上十点我再过来,夏海也会一起。说好了。”
我的言下之意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呢。
然而,弦外之音是否传递给了柊子,我不得而知。因为,她仅仅回了我一句话。
“我期待着您的正面答复。”
柊子不再看我。我瞥了她一眼,离开了病房。
医院走廊干净整洁,我的心却瘢痕累累。
——好好一个中学生,别说那种丧气话啊。
我回到家中,姿势难看地往**一倒,望着天花板发呆。
其实,我并不是没想象过用这具身体一直生活下去。
直说吧,柊子的提议对我来说全是好处,等于是让我在这个富足的家庭中,真正意义上地重启人生。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带了继承要素的人生二周目[4]。保留记忆的重生——这种美梦恐怕人人都曾做过。
更何况,对我来说还有另一桩大好处。我再也不会是一个病人了。曾经因患病而被迫放弃的种种,全都可以去肆意挑战。
律师、医生、政治家、航天员……甚至是歌手、演员、运动员,条条大道都将为我敞开。
想成为什么人,就能成为什么人。这样的权利就在手边,只要我愿意就能紧紧握住。
不是挺好的吗?柊子一心求死,我远比她更能充分地利用这段人生。凭什么我偏偏是个病人——这样的想法,以前多多少少还是会在我的心头萦绕。
柊子说得没错。我会进入这具身体,一定是神明哀怜我的命运,将正确的意识置入了正确的躯体中。
说到底,柊子都拒绝服药了,简直是在自杀的大道上一路狂奔。那副身体被她搞得奄奄一息,我为啥要为了回去那里而拼命啊?就为了一个否定我全部努力的柊子吗?
那么想死的话,就遂了柊子的心意,随她去死好了,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
……就这样,我放任恶意在我脑海中驰骋。
“但又怎么可能真的这样做啊?”
我叹着气自言自语,从**直起身,又顺势起立,站到镜子前。
与第一天相比,异样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可每每看到镜中映出不属于自己的面孔,恍惚间我仍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管怎么样,户张柊子的身体都不会成为我的东西。
假如这个谜之互换现象,真的是某位温柔的神明在为我考虑,那他纯粹是在多管闲事。管他是不是神,我都会一拳揍过去。
“抢了小孩子的身体享受第二人生,根本就是个大反派嘛。”
[2] 花田脑袋:日语中指沉迷在妄想、白日梦中的人——译者注
[3] 克里斯玛型权威( Charismatic Authority ),基于领导人的个人魅力或超凡特质建立起的权力。——译者注
[4] 初次打通所有游戏关卡,叫一周目,继承一周目存档重新开始玩叫二周目——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