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月缘去世五年后，十二月的某一天。
已经升上大三的户张柊子和雾岛夏海捧着花，前往墓园。
浓铅色的阴云笼覆天空，寒意彻骨，令人只想缩在家中的暖桌里。不过，今天的行程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自从缘去世后，两人每年冬天都要来扫墓，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为了从寒冷的天气上稍微转移注意力，夏海呼出腾腾白气，说道：“今天还真冷啊，水洼都结冰了。”
“嗯，天气预报还说晚上会下雪呢，明天说不定有积雪……嗯？”
柊子裹着围巾叫了一声。冬季冷清的墓园中竟然有一个人。
一名女性身穿剪裁高级的黑色长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凝视着赤月缘的墓碑。她那一身装扮犹如丧服。
柊子看她的侧脸眼熟，不由得悄悄靠近，小心地唤：“……淡河同学？”
淡河真鸨根本没察觉靠近的足音，闻声吓了一跳，扭头一见柊子与夏海就窝火地咂嘴。
“嘁……”
真鸨比初中时代高挑了很多，美貌愈发迫人，黑发明艳更胜从前。然而，她那一双眼睛蕴藏着堪称凌厉的意志，却是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改变分毫。
不过，她威吓的动作再也吓不到柊子与夏海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柊子天真地问。
真鸨哼了一声，用下巴示意缘的墓碑。
“我来给亲戚扫墓，很偶然地看到了那位赤月小姐的名字，就在这里站了一会儿。”
真鸨的态度和从前一样居高临下，柊子却并不在意。
“十二月扫墓还挺罕见的。”
“吵死了！我要什么时候、去哪里、干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真鸨早已知道赤月缘这个人的存在，也知道了她与柊子意识交换的事。
当年，柊子既已宣布要和真鸨成为朋友，便觉得应该将一切真相告诉真鸨。夏海明白缘与真鸨之间存在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系，也同意说出真相，只是补充了一句“可我觉得淡河同学是不会相信的”。
不管怎样，真鸨被带到医院，得知了意识交换一事。听的过程中，她始终面无表情，仿佛压根儿不信这一通鬼扯。可看她今天特意来给缘扫墓，应该是早就相信了柊子的话。
无论真鸨心里怎么想，柊子知道她肯信自己就很高兴了。
“谢谢你啊，淡河同学。”
骤然听到柊子道谢，真鸨困惑地皱了皱眉。别说真鸨，就连夏海头上都浮起了一串问号。
但柊子露出了率真的笑脸，说道：“初三的时候，你不是给协助我们的研究室匿名捐了一大笔钱吗？毕业前我问过你，你不肯承认，就这样去上高中了。可我想来想去，觉得只能是你。要是没有那笔钱，我们未必能在缘小姐去世前创造出‘冬天盛开的花’。真的非常感谢你。”
初中毕业后，真鸨去了一所公立高中。个中详情虽不明了，但柊子确信一切都始于《冬天盛开的花》。公立学校的学费比私立低得多，真鸨便与父母谈判，将差额捐给了研究室……当然，这些经过只是柊子的推测。
真鸨耸耸肩，泰然自若。
“你在说什么呢？难道不是某个有钱人为了避税一时兴起吗？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可怜巴巴的凡人。”
她说得难听，柊子与夏海却并没有感受到恶意。也不知改变的是真鸨还是另外两人——多半双方都有吧。
这时，轮到夏海向真鸨提问。
“淡河同学，你大学进的是医学院吧？以后不打算去你爸的公司吗？”
听到这一问，真鸨用锐利的视线扫向夏海。
“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是那种不靠父母就什么都做不成的庸人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真鸨虽说改变不小，却似乎并没有跟两人亲近起来的意思。
只见她双臂环胸，出神地凝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淡河家在医学界没有人脉可言。也就是说，如果我在医学界功成名就，毫无疑问靠的就是我自身的实力。而且……某种意义上，掌握他人性命是最高级的支配手段。我的家人基本上都在金融、实业界稳执牛耳，而我一旦挑起医学界的大梁，我家的社会地位就固若金汤了。”
“说来说去，不还是在靠父母……”
“能利用的东西就要全部利用到底。”真鸨勾起一丝邪笑，毫无愧色地说。
说罢，她垂下双手，背对两人。
“赤月小姐罹患的代谢疾病马上就能确立治疗方法了，利用的是最先进的再生医学技术，我们研究室也参与了。这下赤月可算是白死啦。她以前没少顶撞我，我今天就是要来嘲笑她一番。”
真鸨话语中果然带着一丝讥刺，但柊子和夏海都提不起丝毫怒意。
见真鸨挥挥手就要离开，柊子欢声说：“什么啊，你果然就是来给缘小姐扫墓的嘛。”
“啊……”
“该怎么说呢，淡河同学还挺天然呆的。”夏海略带惊讶地指出。
一听这话，真鸨涨红了脸跳转身，狠狠指着两人。
“谁呆了啊！听着，要是哪天你们病了落在我手里，我非治到你们倾家**产不可，给我记好了！”
不等说完，真鸨气冲冲地走了，中途撞到墓碑绊了一下，被柊子和夏海看了个清楚。
待真鸨人影消失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没说不给我们治疗呢。”
“嗯，淡河同学也因为缘小姐而改变了啊。”
缘的墓前随意横着一枝黄色三色堇，一种耐寒性强，能在冬季开放的花。
供花的人是谁就不必再说了。
柊子和夏海洒水、上香，又将各自带来的花插在花瓶中。柊子供的是香堇菜，夏海则是天竺葵。
种类不同，但都是粉色。花语是“希望”和“决心”。
“缘小姐。”柊子蹲在墓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静静地向缘说道，“当时您看到的‘冬天盛开的花’其实还没有完成。樱花对花期控制技术产生了免疫反应，其中存在重大缺陷，之后一年的冬天没能开花，想再现当年的结果也不太顺利……但它曾经开得多漂亮啊，那一定是从您与我们的心意中诞生的奇迹。呵呵，上面的人肯定不会承认就是了。”
柊子目前就读于当年协助研究“冬天盛开的花”的大学，夏海则是在国立美术大学读书。两人各自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友谊却始终深厚如旧。
柊子继续报告。
“后来研究一直在改良，最近终于得到了正式的承认，还在学会上大受瞩目。农水省[10]也批准了我们的项目，马上就要投入运用了。利用这项研究成果，贫瘠的土地说不定能够焕发新生……真是没想到呀，当年我为了混进大学研究室信口乱说的一通话竟然要成真了。不过啊，缘小姐，这样一来，您寄托在冬花中的希望就能拯救无数生命了，我真的觉得非常光荣。”
用清晰的语言表述一遍后，柊子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心情，闭着眼微微而笑。
接下来，轮到夏海报告了。
“对不起啊，缘小姐，您给我的草稿，之前我一直都没能完成。这个世界上，画得比我好的人实在太多了。您可能不会在意画的好坏……但对我来说，世上最重要的除了生命和柊子，就是这幅画了。您既然托付给我，我就不想输给任何人，一定要拿出最高的水准去完成它。”
不好意思的笑容浮现在夏海嘴角。长这么大了，她还是当年那副不服输的性格。
她清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今年，我获得了校内比赛的优胜奖，画家协会和赞助商说要为我开个人画展呢。届时将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参观，必须让他们看到最棒的画作才行。想到这里，我终于能够提起自信和勇气，完成您托付给我的画了。”
说着，夏海睁眼拿出手机，将一张照片朝向墓碑。
“请看。我都不敢相信呢，一提起笔来自然而然就画好了。”
飞雪中的樱花道下，两名少女手牵着手向前走。就是这样的画面。
即使在困境中也要怀抱希望，与珍视的人一起迎难而上。
这才是缘真正祈盼的风景。夏海直觉地明白这一点。
柊子也看向屏幕上的画，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真是出色的画呀！我要一辈子……不，就算我们都死了，也希望它能好好的。”
“没错，就算有人开价几亿元我也不会卖。”
柊子和夏海对视一眼，开心地笑了。
一片片纯白翩然飘落，落在屏幕中的画上。
两人不觉抬头，只见天空一片雪白，不知不觉间，真正的雪降落了。
柊子拍一拍裙摆，站起身，夏海也随她一同站直。
离别之际，柊子伸手轻轻触碰冰冷的墓碑。
“缘小姐，请您放心。您托付的希望，一直都延续在我们心中。”
一阵凛冽的北风袭来，吹彻墓园。
雪花飘舞在零度以下的空气中，却不知为何非常温暖。
[10] 农林水产省的简称，日本行政机关之一，主管农业、林业、水产业的行政事务。——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