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 四周隐隐能够听见一两声鸦叫。
好像那些鬼魅话本里,狐妖鬼怪专门出没之处。
她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到何方, 就好像一直以来的记忆都被清空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上一刻发生的事,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心底里有个模糊的影子, 像是水草在堆积了淤泥的河底招摇,影影绰绰, 看不分明。
砰!
突然。
一声巨响传来。
似乎是肉/体撞击在木板上的声音。
伴随着一道微弱而嘶哑的呼唤。
“救……我。”
是一个小孩的声音,细若游丝。
卿柔枝怔了怔。心尖突然牵扯起一丝隐秘的痛意。
莫名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心头猛然一颤, 脑子里出现一张小小的脸。
钦儿!
竟是钦儿。
谁把他关在这里面的?
卿柔枝快步上前,地面苔藓湿滑, 害得她差点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手放在门上试着推了推,却纹丝不动,定睛一看,才看到上面有一把生锈的铜锁。
钦儿贵为太子,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关他?
“钦儿别怕,娘来救你了。”卿柔枝心中被焦躁填满,急急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
都说为母则刚, 在院里找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石凳。她直接抱过来狠狠往门上一砸。锁应声而落,门被打开的瞬间, 她看到一团蜷缩在墙角的影子。
似乎是个半大孩子。
她呼吸微轻。
不是钦儿。
这孩子身上裹着一件简陋的衣袍, 衬得身形瘦弱、脊骨突出。
袍子的用料十分简陋, 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 露出他苍白的皮肤,月光一照,泛着如玉如雪的光泽。只是,玉是软玉,雪是温雪。
他脸庞贴着地面,发丝若隐若现地挡着,睫毛很长也很浓,紧紧地闭合在一起。
他嘴唇青紫,上面干裂得一道一道,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眉心也是紧紧地皱着,似乎正处在一种极端的痛苦当中。
卿柔枝蹲在他的面前,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
鼻梁挺直,下颌如玉。
果然不是钦儿。钦儿的相貌不如他锋利、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钦儿生得要更软糯点,就像一个小女孩儿。唇色也更红,抹了胭脂似的。
这孩子倒是,倒是更像……缩小版的陛下。褚岁寒年纪还小的时候。
看这样子,应该不超过十岁……卿柔枝蓦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是他被庆嫔关在冷宫里的那一年?!
“喂醒醒……褚,”想了想,她改口道,“九殿下。”
谁。
是母妃派人来救他了吗?
还是……他已经死了。出现的幻觉。
褚妄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头,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一天?三天,还是多少。
肚子里就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那种感觉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浑身都软趴趴的提不起劲。
只记得在这种煎熬之中,自己艰难地爬到门口,在痛苦和饥饿之中,就这么睡了过去。
身陷困境,无处求援。在某一刻,他是如此地憎恨这个世界
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受到这样的对待。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卑贱的出身,所以他想要拿到那个位置,就是错的吗?
可是,他也是皇子,他身上流淌着同为皇族的血脉。为什么七皇兄可以,太子可以。
唯独他,不可以?
忽然。他感到身子一轻。有人把他从冰冷的地面抱了起来,放在一张椅子上。
看着这家伙,卿柔枝心疼地叹了口气。
褚岁寒以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他瘦的像一只猫,哪怕是她。把他抱起来,也感到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钦儿还要瘦小。
钦儿出生的时候,由于是龙凤双胎,他是体质比较差的那一个。但因为是太子,自然有无数的名医、无数的药材来调理他的身体。
褚妄呢?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唯一的依靠,庆嫔都背叛了他。刚才抱他的时候,甚至能够摸到背上突出的那几块骨头。
卿柔枝的眼眶顷刻就湿润了,忍不住轻轻握住了这个孩子的手。他的手也生得很瘦,完全看不出长大后的修长有力,单手就能把她两只手给擒住。
原来那个年轻的帝王,也曾是个饱经风霜的可怜人。
“母妃……”
他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梦魇,意识不清地喃喃着。
“对不起,母妃。”
“我没想要推你……”
“我只是害怕,只是太怕了……你有了弟弟妹妹就不要我了,我不想再变回一个没有娘的孩子。这里好黑,我好怕。”
他在椅子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指甲深陷进卿柔枝的手心中,虽然微痛,她却没有推开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到他的嘴唇染了血,不知道是被什么划破的。他的嘴巴周围还有许多的木刺,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想到什么,她猛然低头看去,神情一下子僵住。
这条椅子的一只腿上,有被啮咬过的痕迹,是被谁咬的已经很明显了。卿柔枝自幼锦衣玉食,从来没有体会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感觉。
只从书中看见过,所谓的饿殍遍野,人饿极了什么都吃。贵为皇子,本该金玉温养,如何会有这样的遭遇。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的心几乎被撕扯成碎片。她低着头,用袖口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渍。然后弯下身,将他小心地抱进了怀里。
褚妄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还有一道轻柔的声音,自遥远的天际传来。
那个人说:“你以后会遇到一个,比你娘对你还要好的人。”
“她是你的妻子。”
“妻子?”
“嗯。就是跟你相伴一生的人。”
“你还会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他们会很爱很爱你。”
“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会吗。”
“你会的。”
一瞬间,怀里的人化作风雪散去。
正惊异于这场变化,转瞬又是雪满枝头,天清月圆。在那座干枯的井边,一道人影静静地走着。月光铺满了天地,亮银流转。
那是一个女子。
她走得很慢很慢,乌发披散后背,白衣翩跹。
看到这张少女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卿柔枝立刻就确定,她当真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面。
盯着年少时的自己的脸,卿柔枝有点怔怔的。她都快忘记彼时的自己都在想什么了。又为什么会,想到死亡。
那种心情离现在的她,已经太远太远了。
人在回望过去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样,会觉得很陌生,就像是在看着过去的自己。
她看着那个少年如期出现。紧紧地拽住了那个挣扎在深渊边缘的少女的手,把她拽了下来,然后告诉她:
“等到那一天,来找我。”
“把你的命送给我。”
在少女俯视下来的目光中,他抿着唇,一丝微笑的弧度隐没在唇角,苍白的耳尖泛起薄薄的红色。
恼羞成怒似的,他别开视线。
“再看,再看把你扔到井里去。”
他紧紧抓着少女的手,声音很低地说道。
……啊,原来那个时候,除了与她做出约定之外,他还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卿柔枝恍然大悟。
可是那个时候的她被情绪裹挟着,完全忘记了这么一句,充满了少年人羞涩心事的话语。
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那种遗憾的情感。
继而画面一转。
在那间阴暗的牢狱之中。
她看到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她的叔叔。卿墨鲤。
那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他的身上都溅满了血。满是被各种刑具虐待出来的伤口,乱发糊在脸上,连五官都快看不清。
而他面前,是个少年。
当年掌管诏狱的,九皇子殿下。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岁寒了,仿佛还是那个陌上风流、鲜衣怒马的少年。
视线移向那个血人,卿柔枝一怔。她从没见过叔叔这样的神情,在她的印象之中,卿墨鲤是个极为和气仁厚的商人,看谁都是笑呵呵的,仿佛没有脾气。
但是此时此刻。
他看着少年的眼神里,充满挑衅和阴森。
卿墨鲤的声音也是阴气沉沉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做的有错吗?若非如此,陛下怎会重用于我。她岂能得帝王青眼?卿家又岂能死而复生?!若真如哥哥嫂嫂那般期望,嫁给一个氏族子弟,我们每一个人焉能有今天?”
“没有一个人能怪我!嫁给谁不是嫁,能够侍奉帝王之家,寻常人几辈子都修不来这样的福气!”
“不过牺牲一个小小的女儿,就能换得卿家数十年的锦绣荣华,她的生父、她的生母都不曾问罪于我,就连你的君父,大越的帝王,更是对我厚赏有加!你算她什么人,你凭什么为她出头?”
褚妄只有冷冷八个字:“皇后于我,恩同再造。”
卿墨鲤往地上狠狠吐了口血沫子,轻蔑一笑,“你不敢杀我。”
他目光自下往上,盯住褚妄,森然道:“殿下,你敢赌吗。”
“你敢拿你的性命、你的前程去赌吗?”
“你不敢!你不敢的!”
卿墨鲤有恃无恐地大笑起来,这几天褚妄对他百般折磨,却吊着他的一口气不让他死,除了是怕杀了他,没法向陛下交代,还能是为什么?
陛下,还有他的哥哥,甚至就连皇后,都一定会力保他!
没有一个人,会站在九皇子的那一边!
“到头来,你只会一无所有!”
然而他的颈项,却被一只手扼住。
“闭嘴。”少年冷冷道。
他那张毫无感情的脸上也是冰冷的,唯有一双凤眸深处仿佛被谁点了一把火,燃烧着浓郁的、难以熄灭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他竟然在憎恨着面前的人,那样纯粹地憎恨着,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在憎恨着!
卿墨鲤觉得荒唐,但在这窒息的痛苦中,又咂磨出了一股莫名的滋味。
“你……难道你……”
勘破了面前人的心思,他瞪大了眼睛,嘴里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来。
他的一生蝇营狗苟,好不容易靠着出卖自己的亲侄女的贞洁,谋到了梦寐以求的太傅之位。
太子太傅,将来的帝师啊,他商贾出身也能有今天,是光宗耀祖的美事啊,再也不用看到哥哥厌烦的目光,再也不用面对父亲失望的眼神……
他志得意满。
偏偏,这个煞星不肯放过他!
气恨交加之下,卿墨鲤不免想到一些旧事,从小到大,只有兄长能够得到父亲的青眼。
父亲总说,兄长聪慧博学,将来一定是为国为民的好官。
而他,就只能沦为末流,染上一身铜臭。
凭什么?凭什么?
他不过是想过得更好,有错吗,他没有错!
颈骨断裂的最后一刻,卿墨鲤还在那喃喃念着——
“是你,是你错了!是你!是你对你的嫡母生出了不伦的念头!是你!是你,你才该死!你这个十恶不赦的畜生,你怎么不下地狱!”
他嘶哑地喊着,用仅剩的生命,竭尽恶毒地诅咒着面前的少年。
隔着冰冷的栅栏,卿柔枝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这一瞬她的脑子里掠过许多念头。
如果,陛下能够像对待太子那样对待他。
如果他的母亲还在这个人世。
这个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之间,会不会不用经历那么多。
但是,世事没有如果。
而她痛苦的源头,早就在那一年,被他,被这个少年亲手斩断。此后,他一桩桩、一件件都为她讨回了公道。
告诉她,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卿柔枝在心中喃喃念道。
“殿下,你赌赢了。”她早就已经心甘情愿地爱上了他。
一转眼又是不同的画面。
她看到一个身着黑色罩袍戴着兜帽的年轻女子,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她的手上捧着一个托盘。眸若秋水,唇如含朱。
她将托盘放下,指着那壶酒说道:
“殿下,请饮下这杯酒。”
她知道这里面放了什么,怜菩提,即便能够活下来,也会从此双目失明,形同废人。
“不要……”她无力地伸出手来,却阻止不了一切的发生。
少年孤独地坐在角落,低头看着那杯酒,仿佛已经与阴影融为了一体。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心底的呼喊却一声比一声清晰,不要,别饮。
少年拿起那杯酒,唇微微抿起,似有所无的叹息。
伴随着酒盏被扔到地上的,哐当一声。一道声音,像是从他嘴里吐出,又像是在她心里响起。
“此杯酒后,前铱嬅尘尽断。”
……
……
卿柔枝慢慢睁眼,脸庞早已被泪水浸湿。
床前,两个小小的脑袋并排靠在一起,盯着她瞧,乌溜溜的大眼珠子,清澈见底,倒映出她散着长发的模样。
“娘亲,你醒啦?”
软软糯糯的童声异口同声道。
小太子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小小年纪就有了他父亲的沉稳风范,“已经不烫了。娘亲,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望着儿子肖似那个孩子的脸庞,卿柔枝的眼眶再度湿润了。她伸出手,把儿女们抱进了怀里,许久都没有说话,等那股心痛的感觉缓过去。
小永安奶声奶气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父皇愁的头发都白啦。”
她蹭了蹭娘亲香软的脸颊,呆呆地说:“父皇要是老了,母妃你是不是就不要他了?”
卿柔枝失笑。
她松开孩子们,看着四只懵懂又清澈的眼睛,认真道:
“母后怎么会不要父皇呢?”
“母妃永远,永远都会跟父皇在一起。”
太子和永安手拉着手,笑了。永安笑起来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就好像长姐回来了一样。
“你父皇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吃了很多苦,”她捏捏儿子的小脸蛋,又摸摸女儿的小脸,“答应娘亲,从今往后,我们要加倍地爱他,保护他,好吗?”
太子郑重地“嗯”了一声。
永安的头点得又快又重,父皇最疼的就是她,她当然会好好对父皇啦,想了想,她道:“那娘亲,我们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好。”卿柔枝莞尔。
她一只手牵着太子,一只手牵着永安。
三人一同出了坤宁宫,没有坐轿辇,徒步往太极殿去。
自从那日太医令不轨,皇后已经三天三夜未曾醒来。
陛下召集太医院众人商议,却没有一人想出唤醒皇后的办法。而谢岸已被收押待斩,此人神智疯癫,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师承裘雪霁,恐怕全天下,只有裘雪霁才知道这“忘忧”的解法了。
但此人正在外云游,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回到宛京。
殿内气压极低,像是笼罩了密密的乌云,随时都会迎来狂风暴雨。
明黄龙袍的男人阴沉着脸,俯瞰着底下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像是随时都会爆出一句,“治不好皇后,朕要你们全都陪葬。”
他拇指抵住嘴唇,却不知为何,迟迟都没有开口。
反而嗓音清冷,从左到右一一问起,他们家中都有什么人,父母可还俱在,可有儿女承欢膝下?
这可吓坏了这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太医们,难不成陛下要砍他们脑袋不够,这是要诛他们九族不成?!
他们平日里虽然确实懈怠,那不都是因为全后宫只有皇后一个女人吗?连太后都没有!谢岸之前又一个人包揽了皇后怀孕产子所有事宜。
他们就算是想用功也不知往哪里用功啊!
几个心理素质差的,当即腿软跪了下去,不住磕头,嘴里连声的“陛下饶命——”
就在此时。
“吱呀”一声,殿门被缓缓推开。身穿凤袍的女人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逆着光,出现在一众君臣面前。
“陛下。”她嫣然一笑,“臣妾来迟了。”
暖阳灼灼,她站在那里,却比日月星辰,比这世上最明亮的事物还要璀璨。
远胜芳华万千。
男人高坐明堂,举目回望,他的目光像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厚重而又深邃,遥远地与她相触。
这一瞬,所有爱都圆满,恨都消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