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卿柔枝难得起了个大早。长发披搭细肩, 掩口打了个呵欠。

近来边境有异动,南边又有水患,褚妄忙着处理朝政, 接连好几日都歇在御书房,也就送羹汤时能见上一面。

但他心疼她, 送了两日就不让她送了, 还说什么她在他眼前,他就静不下心来, 满脑子都想把她压倒在书桌上。

偏她如今怀着身子,只能看不能吃, 简直比诏狱的酷刑还折磨人。

男人一袭玄黑龙袍,正襟危坐, 看上去威严得不得了, 只有卿柔枝看清他眼底明晃晃的戏谑和欲.望。

御书房乃国之重地,他这说的都是什么污言秽语。气得她狠狠踢了他一脚,起身就走,再也不搭理他了。

回过神,卿柔枝冲殿外喊了一声,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人影。

归月的身形,远远没有这般纤瘦,她一怔, 以为是新来的宫女,却听到熟悉的一声唤:

“二姐。”

一抬头,只见卿佳雪穿着宫女的服装, 脸上带着泪痕。

一见她, 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张了张唇, 看到卿柔枝袖口上绣着的凤纹, 卿佳雪改口道:“皇后娘娘。”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直接说明来意:

“娘要我嫁人,可我不想,那个人,我都不认识,我不想嫁给他!实在没了办法,只能买通宫里的人,冒险来见您一面。就算,就算要将佳雪嫁人,至少,至少也别是武威侯的儿子。他的名声,二姐也知道,我嫁过去,会被折磨死的……”

看着卿柔枝的脸色,卿佳雪眼神暗淡了一瞬,她跪行上前,抓住了女子雪白的绸裤:

“二姐,我知道错了,当初,不应该落井下石,不应该指责二姐,那个时候佳雪年纪小、不懂事……”

她砰砰地嗑着头。额头肿得高高一块,已经破皮出了血。

但这样的哀求,并未激起卿柔枝内心的任何波澜。

归月听到动静匆匆进来,看见这一幕,连忙护着卿柔枝,叱道:

“娘娘如今身子金贵,你可当心着些,冲撞了娘娘和皇嗣,陛下定拿你是问。”

卿佳雪瑟缩了一下,无声地啜泣,卿柔枝用茶水漱了口,又接过用热水浸湿的帕子,擦起了脸颊。

“你慢慢将事情原委说来。”

卿佳雪倒豆子般全都说了,于是卿柔枝明白,刘氏打算把卿佳雪许配给侯府世子,换得侯府的支持,以此拿捏卿佳雪,亦是稳固她的后位。

卿柔枝自是知道这一点。

有了先帝的前车之鉴,她的父母自然不会相信帝王之家,有什么真爱。唯有掌控在手心里的权力才是永恒的,所以卿佳雪也很快体会到了,卿汝贤与刘氏的翻脸无情。

不过她也没想到,卿佳雪竟会这般大胆,铤而走险,换上宫女的衣服,来求助于她。

一旦有人揭发出去,她就没命了。

这倒是与这个庶妹从前的怯懦形象,大为不符。

卿佳雪确实是豁出去了,什么自尊,脸面,统统都可以不要,只要可以不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她百般讨好刘氏,照顾卿绵绵,都是为了有一桩好的婚事啊,怎么可以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甘心!

“既然如此,你便为我做一件事。”

卿柔枝让归月去取昨天的那个匣子,归月有些犹豫,“娘娘……”

卿柔枝含笑点头,归月只能照做。打开匣子,卿柔枝将里面的东西挑了一些予她,卿佳雪愣愣的没有接。

“二姐,这是……”

卿柔枝道:“你可还记得,父亲曾在府中设立学堂,请来西席,教我们女子读书?你的算学,是我们这些世家女子之中最好的,对于一些经商的轶事,也比我们有心得。我会给母亲修书一封,暂时不给你议亲。”

“从今日起,我将这个铺子转交给你,再给你一些本金。你尽可一试。一年之后,若能将这些银两翻上三番,我便将这间铺子和所得利润赠你半数,往后你在宛京,也能有一立足之地。”

卿佳雪捧过那薄薄的地契,愣愣地看着,差点被这块天大的馅饼砸晕。

紧接着又听皇后道:“但是,若你不能做到,我便会收回给你的所有,然后,让母亲安排你的婚事。”

卿佳雪却没有说话。

这间铺子所在地段寸土寸金,只要稍微有点头脑,别说翻上三番,五番也不在话下。

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她第一次被人这样肯定,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原来除了嫁人,她还有别的用处。

懵懂混沌的神思,像是有人用利斧,生生劈开了一条道路。顷刻笼罩住天地的光芒,将她晦暗的整个人生,霎那间照得彻亮。

她看向卿柔枝,目光小心翼翼,第一次,带上了对姐姐的孺慕和依赖:

“二姐真的相信我,能够做好吗?”

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有当掌柜的那一天。

卿柔枝笑笑,朱唇轻启,语声细柔。

多年后,已是全大越首屈一指的女富商,总是会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谈论起这位生命中的贵人。

那位享誉天下的昭宸皇后。

“她对我说,出身卑贱,并不代表一生都会卑贱,同样的,出身高贵,也不代表这一生都能顺风顺水。人的出身不能选择,处境却能够被改变。当浪头迎面而来时,我们所能做的唯有面对,而不是逃避。”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亡可怕呢?

如果连死亡都不怕,还怕活着时的一切苦难吗?

卿柔枝道:“佳雪,其实我很羡慕你,有机会去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你是一个幸运的人,比长姐、比我都要幸运。”

佳雪愣怔地看着她,以前总觉得,她是庶女,低人一等,在那个卿家,只有大哥、长姐把她当人看,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理解她的人。

后来,二姐跟大姐夫出了那种事,在世人的眼中,是伤风败俗的丑事。

她那时年纪小,根本没有自己的判断,听风就是雨,也不去探寻真相为何。

想想二姐的容貌,长得那般招摇,而自己容貌平平,难免嫉妒。所以她先入为主,将错误全都归咎到了二姐的身上。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彻底。

二姐一个弱女子,承受了那样多的指责,钢铁般冰冷的重压之下,不仅没被压垮,反而再一次站在了世俗的顶端。

这一刻,卿佳雪知道,她值得,她值得这样的盛誉。

她的善良有锋芒,有底线,一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责任,从未后退,从未放弃,不仅用尽全力地保全自己,也保全她想要保全的人。

“我们,都对不起你……”

卿佳雪额头紧贴地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愧疚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即便她不是一个好妹妹,二姐依旧善待了她。

二姐她是真正,如同月光一般美好的女子,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爱。

卿柔枝还在交代:“若是我记得不错,府中的账房先生,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你若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尽可以请教与他。”

卿佳雪哽咽着,应好。

不久,到了谢岸来请平安脉的时辰。扫了这位长身玉立的太医令一眼,卿佳雪的神情怔了一下,旋即有些复杂地看着卿柔枝。

“二姐,此事若是让陛下发现,你……”

卿柔枝一怔,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卿佳雪欲言又止,想劝二姐悬崖勒马。于是附耳过去,悄悄道:

“二姐若是真的想,也要再等一等。陛下正当龙虎之年,怕是没那么容易……”

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卿柔枝感到一阵窒息。她推开卿佳雪,委婉地提醒道。

“你……少看一点画本子。”

卿佳雪也知道自己误会了,一时间臊得慌,连忙行礼告退。

“娘娘。”少年目光清冽,不容染指的清冷。他垂下眼眸,半跪在地,“微臣为娘娘诊脉。”

卿柔枝轻咳一声,伸出手腕,心道他离得远,应当是没听见的,谢岸神色沉静,表现得与寻常无异。

谢岸很快便收起了帕子,道是胎象尚稳,但平日里要注意一下膳食,即便是遇上喜欢的食物,也要克制。

卿柔枝一回想,除了嗜睡,她确实还变得贪嘴了许多,都怪褚妄,把她的胃口都养刁了,没几天就想念他做的莼菜羹和鲈鱼脍。

每天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真真是与彘无异了……

谢岸看出了她的尴尬:“皇后娘娘,小臣言行若有任何不周之处,还请娘娘海涵。”

卿柔枝轻咳一声:“与你无关。”她捏了捏手背上的软肉,决定今日要绕着御花园走三圈。

谢岸敛眸,看着她的举动,黑眸浮起浅浅的涟漪。

卿柔枝扫去一眼,见少年耳尖泛红,心里咯噔一声。

看来那番话,还是叫他听去了。

这些时日他恪尽职守,从未有过逾矩,再加上他的相貌,极易令人心生好感。

为了让他安心,她只得以一种长辈的口吻,随意问道:

“还没问过,谢大人医术如此高超,竟是不知师承何人?”

谢岸莫名沉默,道:“一个无名的僧人。”

“真是少年有为。”

卿柔枝回忆着父亲在对待小辈时的态度,露出个差不多的笑容,亲切道,“可曾定亲?听说谢萧两家素来交好,萧家千金的年纪也还合适,模样瞧着与你也般配。”

他更沉默了。许久,轻轻道:“娘娘,小臣今年,虚岁十八。”

又嗓音清澈地补上一句:“尚未婚配。”

十八,嗯,十八,很年轻的啊……

卿柔枝愈发尴尬,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更衣,下意识抬手想掩住衣领,又觉得这个举动太有歧义。

只能强装自然道:“谢大人若是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

“是。”

谢岸跨出殿门时,微微一顿。少年面庞朝着阳光,肌肤通透白皙,突然眯起桃花眼,轻轻一笑。

***

褚妄过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浑身雪白,毛绒绒的一团,不住在他手臂里拱着,极不安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是……”

对上小家伙黑亮的双眼,卿柔枝惊喜地笑了,小狗?

“像你。”

卿柔枝立刻就不乐意了,尽管这小狗生得十分美貌,但它本质上还是一只狗,这拐弯抹角地骂谁呢?

“想什么呢,这是狐狸。”

狐狸?

定睛一看,面部窄窄、耳朵短圆,嘴部尖尖,倒当真是一只雪狐,只年纪尚小,看上去奶奶的,还有些怕生。

褚妄摸着小家伙的耳朵道:“番邦使臣进贡的,想着你应该会喜欢,便抱来给你瞧瞧。”

只是瞧瞧?

对上她眼神,他失笑,“等孩子出世,送给你养着。”

这还差不多,谁知他又沉吟着,来了一句,“待大些就剥了皮,给你做个拥颈。”

男人语气认真,完全不似说笑,他是真有这个想法,那狐狸一僵,挣扎地更起劲,似是被他的凶残给吓到。

卿柔枝抚着小腹,嗔他一眼,“陛下。”

“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褚妄凤眸微睐。忽然弯下腰,垂眸盯着她的手,诚恳道:

“是为父失言,把你忘了。等入了冬,为父亲自去岐山给你们猎上几只,狐裘拥颈,你和你娘一人一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