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斯厉步入大殿,皇上此时坐在金漆云龙纹宝座上批奏折,他眉头紧锁,一手揉着太阳穴。

若干个蟠龙金柱矗立在殿内,眼前一切都显出皇帝的威严与不可侵犯。倒显得座上的人疲累又渺小。

覃斯厉踩在淡黑光亮的金砖上,皇上听到声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低声道:“你回来了。”

覃斯厉跪地请安,“皇上万安,臣回来了。”

皇上抬抬手示意平身,这会儿才慢慢从折子里抽身出来,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事儿朕刚听左玉说了,郭泱和赵昆此前跟朕说过,城外聚集灾民算是可控,怎么短短一两天,快要围了北城这般恐怖?多亏你今日过去,否则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那么多人到时候朕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对了,那几个闹事的士子呢?抓起来统统给朕砍了。”

覃斯厉起身,早不是方才和左玉那一副嬉闹的样子,正色道:“回皇上,灾民已经朝北边去了,那几个士子也抓了,现在在应天府的大狱里。只是要杀他们现在还不是时候。此次城外灾民突然暴动,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估计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那带头的宣社士子张连,不过是恰好被人利用了。”

“叫什么?张连?你是说他是受人指使?”

“是,曾鸿一死,便是第三个幽州布政使死于非命。朝野非议,民间讨伐之声四起。尤其是宣社,这伙人虽是书生,宫内宫外却是盘根错节,前阵子宣社出的一份《樊都护卫公揭》就得到了士林许多有志之士的一致力挺,其势力不可小觑。现如今宣社在朝野内外势力庞大,太后有意拉拢,这样看是有人故意想搅乱朝局。且臣对这几人调查过,家世清白,也不是心机深沉之辈。顶多是被人利用了。”覃斯厉很冷静的分析局势,杀曾鸿嫁祸幽王不光他是幽州布政使,更因为他是宣社的人。说着,覃斯厉抬眸看了皇上一眼,继续说道,“况且,说来除了那张连,其余几个士子都是去劝阻的,若无他们劝阻,恐怕事情会不堪设想。”

“嗯,你做得对。朕前阵子想增收农税,这事儿找四大臣商议,未隔几日便遭群臣反对,若朕执意,倒是有一意孤行之意,可北疆战事虽歇,突厥也并未全然退败,朕不得不防啊,他们不理解朕的难处,只一味阻挠,真是可恨!”

座上的皇帝,满共不过二十出头,只比覃斯厉小几岁,可他一路走来,兄弟惨死,生母病逝,他为了活命投到太后名下,为了帝位几次险些丧命,他所经历的早已在这张少年脸上刻下了痕迹。他心沉似海,手段狠辣,杀人无形。

有时覃斯厉觉得他们两个是一路人,可仔细再想,又不完全是。人命于他不足挂齿,再亲密的人在特定的时候也会成为棋子,他曾说自己孤独,唯有覃斯厉能陪他,就像小时候那样陪他。因为也只有覃斯厉不怕他,死都不怕,他又怕什么。

“宣社里虽也有有志之士,直言谋国,正气未堕,但也不乏小人,为一己私欲,从中做梗,此次被利用的士子张连,其背后扶持之人臣也抓住了,这人与宣社几个领袖走的颇近,审问下才知道,他给予张连赈灾的财物并非他自己的,也并非是他情愿的,背后另有他人操控。而这人十有八九和宣社有关。若真如此,那便和朝廷里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听到此处,皇上脸色逐渐变的阴鸷,他将手中的奏折慢慢攥紧,整个手都在发力,“哼,宣社,朝臣,这是太后再给朕下马威。朕前几日才告诉她要召幽王进京,就闹出这事儿,会是巧合?”

覃斯厉不语,算是默认。之后又开口道,“还有一事,那些灾民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集,依臣看不简单。倒像是提前有人告知,互相商量好似的要围了城外。这么大的阵仗,没有提前准备是不行的。臣记得当初第一批幽州的灾民进城,之后就禁止他们入内,并以疫病为由把早先一批驱赶出去。臣有个想法,或许…”

“或许什么?”皇上沉声问道。

覃斯厉飞快的将前因后果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每一个重要的细节又反复思虑推敲,“或许,当时被驱赶出去的并不全是灾民,而这留下的一批人里,或许早已混进幽州的人。而且那个帮助张连的人已被一种名为‘狐幺子’的药毒死,虽然这毒药产自福州,但其制成的几副药草大多生长在幽州,依臣看,这帮人不知何时早已混入都城,甚至已混入宣社,朝廷,无孔不入。那人之死,恰恰就证实了这一点。”

皇上气的拍案而起,怒道:“什么?!这帮人竟嚣张至此,敢在朕眼皮子下杀人!这是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查!给朕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下毒之人抓住!还有这些幽州的人,统统给朕抓起来!”

“是。”覃斯厉沉声道。

皇上此事面色苍白,他震惊于太后在朝中的势力,震惊于这些朝臣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他看向覃斯厉,依旧是面如止水,可好像如今也只有他值得自己信赖。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在那高山之巅,极度疲累。他又坐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嗯,曾鸿之死就是彻底断了幽王民心。也让太后没法在护着这个侄子。自朕亲政,朝野上下多半心还在重华宫,吏部,户部哪里不遍布太后眼线,那边不放权,朕就只能做个傀儡。朕若想争,那幽王就是她下一个要扶持的人。所以杀曾鸿,朕也是不得已,只有幽州乱了,幽王失了民心,太后才会乱。怀年,他是你的老师,你不会怪朕吧。”

覃斯厉虽知刚才的话皇上不会全信,却也算是保住了这几个人。他半垂着头,面无表情,眼眸深不见底,脑海里忽然是曾鸿的死状,“臣不敢。”

“就算你怪朕,朕也受着。朕了解,你并非一个完全无情无义之人…”皇上显出一丝少有的犹豫和脆弱,他低了头,叹了口气,把自己又架在了无人之巅。

这话好像触及了覃斯厉心里的一跟弦,这弦不能碰,一碰就会激起万千尘埃,能蒙了人心。覃斯厉抬头,说话,语气淡淡的,多年的习惯,好像不管什么样如洪水猛兽的情绪涌出来,他都能化成最淡漠的样子。

“皇上多虑了。臣的手沾了许多人的血,情义二字并不适合对臣这样的人说。不能多想,不能多要,想了就把自己困住了,要了就贪的多了。争权总得死人,即便是臣,也没什么可说的。”

覃斯厉是皇上心中的支柱,好像他站在那,就让人心安。你决定了要在这悬崖上走,退了就是死,那他就不要你回头。危险了他会帮你探路。你问他为什么,他有只说职责所在,赤诚的可怕。

“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