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 西北风一阵追着一阵地刮,将沿道的草地吹得直不起腰来,天气已经有了些料峭的寒意。
一驾马车在官道上走着, 后边跟了一队随行的亲卫,看起来大概是京城哪家的富贵主子出游。
行过了不大平坦的山路就听得外边恭敬的声音:“回禀陛下, 已经到楸山了。”
赵究拿过披风碧色底洒花缠枝的披风给沈观鱼系上,自己披了一件黑狐领的大氅,这才下了马车, 亲自将沈观鱼扶了下来。
风把树林都叶子都吹光了, 肆无忌惮地在树隙之间搜刮幸存的叶子。
离了温暖的马车,沈观鱼从兜帽里露出了一双眼睛,灿若早春露光,她感受着呼呼的西北风,皱着眉问:“何必要今日出来呢?”
“这几日都是这般的天气, 往后若是雨一起来,山路更是难走,况且朕也想早点来拜见岳丈。”
赵究扶稳了她, 才不会说当夜沈观鱼提的时候他就想过来了,这种认可身份的举动, 实在了让人迫不及待。
沈观鱼听到他喊“岳丈”, 忍不住笑:“谁准你这么喊了?”
他没脸没皮道:“待会我去问问岳丈让不让朕这么喊。”
二人边说着话边往前走, 前面已经不能走马车, 离沈钧夫妇的墓地还有一个小山坡要翻,能走的也就一条窄道。
赵究牵稳了沈观鱼的手, 提着竹篮率先在前面开道, 山道崎岖, 但有赵究借力, 沈观鱼走得轻松许多。
抬眼就能见到他轩昂的背影,犹如苍劲雪松,身上的大氅被山风鼓满,衣角猎猎仿若能割开霜雪,风华无双。
他还会不时关切地望她一眼,怕沈观鱼走不稳当,回首的侧颜美如冠玉。
惹得沈观鱼忍不住叹息,若不是他总是逼自己照着他的意愿做事,和这样体贴自己的人度过余生实在是再好不过。
但偏偏,此人逼她的时候也是真的半点道理都不讲。
赵究如何能知道她的心思,只将手中柔荑握紧,信步向前走着,以为他们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翻过了小山坡,就见到了两块墓碑,正是沈钧夫妇的墓地。
沈钧死后,沈观鱼就托了外婆家的舅舅,将阿娘的墓也迁到了京城,和沈钧的并排在一起,两个人相互依偎着。
将老管家和刘妈妈送回苏州之后,沈观鱼本以为这墓地就没人再来打扫了,谁知道墓碑周围干干净净不见杂草,翻出来的泥土也是新鲜的。
赵究解释道:“朕命人昨日就来打扫过了。”
跪在墓碑前祭拜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赵究此刻未将自己当成帝王,一举一动皆随之沈观鱼行事,让她看着十分窝心。
沈观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墓碑说道:“父亲、阿娘,我把夫君带来给你们看了,若是你们见到了妹妹,也告诉她,我如今过得很好,不是一个人……”
说道沈落雁,她总是忍不住愧疚,赵究深知她的心结,无言地攥紧了她的手。
似是得到安慰,沈观鱼忍住眼泪,絮絮叨叨地将自己和赵究认识的经过全都说了出来。
“父亲,阿娘,反正他现在就算是你的女婿了,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也保佑大靖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赵究亦是十分郑重:“我在对着你父亲母亲起誓,往后都会护好你的。”
“我信你,”她回握住赵究的手,“咱们回去吧。”
回程的马车上,赵究竟然带着几分小心问道:“你不怕外头的流言蜚语会伤沈家颜面了吗?”
沈观鱼将斗篷解了,钻到他的大氅里去,赵究顺势抱她坐在膝上,她的身子渐渐回暖,说道:“没什么好怕的,谁会因为生了个胡亥就否认了始皇帝呢。”
“胡说,外人只是还不了解你罢了,久而久之,朕会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最好的……”
沈观鱼在他怀里拱了一下:“陛下既然清楚,就不必为我担忧了。”
这话让赵究一愣,低头之间伏在自己胸口的小脑袋蹭来蹭去的,忍不住托起她的下巴,慢条斯理、时轻时重地吻她软嫩的唇。
“朕若死了,不想跟你隔几层棺木,咱们就葬在一个棺椁里,好不好?”他没来由地说起这句,声音带着急切。
素知他平日里就这点疯病,沈观鱼竟也不觉得奇怪,边从他怀里汲取暖意,边低声说道:“好。”
听到沈观鱼竟答应了他,赵究忍不住心花怒放,那眸中尽是盈盈笑意,蕴含着山水空蒙的旖旎,又似有月华流转。
沈观鱼见他欢喜,也被感染了几分,情不自禁地扯着他的衣襟将人拉下来,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今日喜事一重接着一重,赵究心里美极了,揽着她纤薄的肩膀,低声地问她要不要回去的时候再去沈府看看。
毕竟他连那儿都吩咐人打扫了。
见他这么忙着讨好人,沈观鱼自然愉快地顺势答应:“我确实想回去看看父亲和母亲的画像。”
二人正你侬我侬地说着话,车壁就响起几声敲击。
赵究听出这是暗卫有急事的信号,面色不耐地稍离了沈观鱼一会儿,接过从车窗外递进来的一张纸条。
他快速地扫了两眼,放进了袖中,面色没有一点异样,又同她说起了闲话。
沈观鱼以为是政事,并未过问,只是在晃动的马车中不免困乏,说不到一会儿,就在他颈窝处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闭眼小憩。
然而这回消息并没有被轻松挡住,马车行进在回明安巷的路上,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
“小姐!小姐!”
听到扶秋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沈观鱼登时清醒过来,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没看到头顶的赵究在这时皱起了眉头。
然而扶秋的声音仍在响着,越来越远,似乎在外面追着马车,沈观鱼怕侍卫伤到她,忙掀开了帘子往外看。
果然是扶秋,但已经被侍卫以为是刺客抓住,被抛离在后面。
沈观鱼马上喊道:“放开她!”
侍卫们有些犹豫,直到赵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窗外,轻挥了挥,扶秋才终于得了自由,跑过来拉住了沈观鱼伸出的手。
“扶秋,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沈观鱼上下打量着她。
扶秋急切地说:“小姐!析春不见了!”
沈观鱼忍不住握紧了扶秋的手,神色凛然:“你莫着急,怎么忽然就不见了,细细说来。”
果然是因为这件事,赵究坐在马车内将一切听进耳里,见沈观鱼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伸手扶住她的纤腰,面色有些阴沉下来。
心里着急的沈观鱼没有半点察觉,全副心思都在析春失踪的事情上。
“我今日家中做了包子,想也带去给析春和阿东伯,谁知敲了许久没人应门,就自作主张地推开门看,就见析春阿东伯倒在地上,嘴唇青紫,一看就是不好了,里外找了一圈不见析春的人,我就赶紧将她爹带去看大夫。”
“阿东伯可有大碍?”
扶秋摇头:“大夫说他只是被毒虫麻翻,如今还是找到析春要紧。”
毒虫……沈观鱼立刻就想到了尤穹,难道他已经发现了。
“罢了,这里人多,你先跟着我,等回到了民安巷再说。”沈观鱼没有问赵究的意思,自己做了主张,扶秋随即点头坐在了马车前室上。
沈观鱼坐回车内,才想起了被“冷落”的赵究,解释道:“我只是怕那个带走析春的歹人连她也抓了。”
赵究并没有说什么,沈观鱼又问:“你不是会派人看着析春吗,难道不知道此事?”
怎会不知,析春一失踪,消息就递给了他。
赵究本想将这件事瞒下来,听到她问自己,只是平静地说:“朕并未浪费暗卫去做这事,不过派两个寻常武夫时常盯着,自然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何事。”
沈观鱼倒是信了,说道:“会不会是尤穹带走了她,他莫非已经知道了?”
赵究说道:“大概是吧,你不是说他能寻到居翮山靠的是一个中原人,他来中原只怕是有靠山的,将你的身世一查也就知道了。”
不错,大概就是如此,赵究把析春送出宫,反倒正中尤穹的下怀。
思及此,沈观鱼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赵究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等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他直接拉人下车,走了进去。
推开门就看到了沈家熟悉的门庭,这处连看守的人没了,那几棵松柏倒是常青,院子被打扫得很干净。
赵究拉着沈观鱼一路往沈钧的书房去。
一室幽静被打破,沈观鱼被拖着脚步不停,急忙说道:“陛下,咱们现在应该派人在去往南疆的路上将人拦住……”
她被带得绕了半个圈,赵究将门关上,才问她:“你可知道南疆如今发生了何事?”
沈观鱼摇了摇头,她知道当初尤穹带她去南疆肯定在打坏主意,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析春的娘就是被抓回去,一身血肉喂了蛊虫,最后那只蛊虫死了,才想来抓她的女儿回去一样炼蛊。”
这是什么天怒人怨的阴毒手段!
沈观鱼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又急了起来:“那析春绝不能跟他走,我得去把她找回来。”
见她没有苍蝇似的要跑出去,赵究忙抱住她:“但朕想告诉你,那尤穹未必是什么恶人,若是用析春的一条命能安定边关,你也不肯吗?”
沈观鱼质问他:“陛下,若是我的一条命能平南天下战乱,你肯不肯?”
赵究不答,盯着她的眼睛幽深而严厉,沈观鱼知道他不肯。
“我亦不肯用析春的一条命去平那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南疆的战争流血,为何就要压到她一个连南疆都未去过的无辜女子身上,
再说了,那蛊炼出来不还是害人性命的,把反抗的另一半人杀光确实平息了战争,可结果又跟现在有何区别?况且析春的娘当初赔了一条命都没止住战乱,析春的命就可以吗?”
听她把析春抬高到自己对她的感情的程度,赵究有些不愉。
他墨黑的眼睛看了沈观鱼一会儿,似被她说服了,说道:“是朕急切了,析春自然要找,那个尤穹朕也会抓到他。”
“陛下,你……其实不想救析春,是不是?”沈观鱼的眼神半信半疑。
赵究自然不会认,而是适时答道:“若是朕不想救她,就不会将她娘惨死的真相告诉你,析春的命朕并不在意,只是同你分析利弊罢了,最终自然是听你的。”
他这一席话让沈观鱼好受了许多。
沈观鱼知道这事怪不到他,赵究同析春没有半点关系,更没义务大费周章地救人,现在肯出力也是因为自己的恳求罢了。
既说定了,赵究开门唤人:“吩咐丛云,尽快将尤穹找到,确保被他劫走的女子平安。”
沈观鱼听着不大放心:“要等多久才能有消息呢?”
听着是想跟着去的意思。
“尤穹此人万分危险,你就算出面也不会有任何作用,有消息了朕自会告诉你,莫要太过担忧了。”
“可是……”她怎么也不放心。
“若不放心,就让扶秋跟着,由她给你递信好不好?”赵究安她心的同时顺道把扶秋也打发了。
知道自己跟去也是拖累,何况赵究根本不可能放她,这是最好的提议,她只能同意了:“听陛下的。”
“别太伤神了,此去南疆说不得要一个半月,你的婢女只要没到南疆都是安全的,尤穹不会动她。”
沈观鱼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赵究说道:“咱们还是回宫去吧。”
“等等,让我再看看爹娘的画像吧。”沈观鱼回沈家就是为了看看他们。
书房里的一应书册都让沈观鱼托老管家带回苏州了,整间书房便光秃秃的,这两幅画原是她想留作念想,等最后她离开的时候再带走的。
赵究自然不会反对,由着她看,自己在这间书房踱步打量。
“这两幅画都落灰了……”沈观鱼嘟囔着,小心将画拿下来,吹开了灰,用帕子小心地擦拭干净。
赵究绕了沈钧的书案半圈,越瞧越有些不对。
他一手带出来的锦衣卫抄家无数,自然是知道那些大户人家为了贮藏隐秘,在书房卧房这些地方,都会设暗道,暗匣之类的机关。
这书案用的木料和厚度矛盾平日里有书册堆盖不觉得奇怪,如今光秃秃的就显得蹊跷了起来。
长手在案底的边缘滑过,很快摸到了一处并不平整的地方。
这机关赵究见过只要适度地扣下去,就会听到“咔嚓——”的一声。
“什么声音?”沈观鱼看了过来。
赵究将那弹出来的册子拿在手中,扫了眼上头几个字,说道:“是朕不慎撞到了笔洗。”
沈观鱼便没在意,将擦拭干净的画轴又挂回了原地。
“等来年南巡,朕带你回苏州,顺道再回明苍书院看了看。”赵究见她忙完了,转过身来说道。
沈观鱼瞻仰了干净的爹娘画像片刻,问道:“陛下为何要南巡?”
“江南富庶,朕自要回去瞧瞧那些肥差上的人可有尸位素餐,走吧,回宫。”说罢牵着人出去了。
回宫的路上,除了中秋宴,沈观鱼又听闻了另一桩事。
“越国使节要朝见陛下?”她指尖轻颤了一下。
赵究道:“不错,如今已在路上了,中秋后就能到,到时候会有一些越国的小玩意,你看看喜不喜欢。”
越国使节不远千里朝见,为的是边关睦邻的大事,但赵究只拣微末小事和沈观鱼说,笑笑便也就罢了。
沈观鱼却已在心中打起了算计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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