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锦瑟韶光,华灯幢幢;后来荼靡开至,青苔满墙(9)
何可人挂了电话便准备去尹氏,刚换好衣裳,梅姨便上来了,“尹小姐,你母亲过来了。现在在楼下客厅坐着。”
她怔仲了片刻,才说,“泡壶六安瓜片吧。我一会就下去。”
梅姨点头应下,轻声掩上门,退了出去。
这宽敞的屋子里又只余下了她一个人。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容精致的脸,青丝,雪肌,红唇。这一刻,她甚至记不清,过去的自己有着怎样的面容。
过去的时光,终究也只是过去了。无法回溯,也无需再回溯。
好半晌,她才收回目光,拿出香水在手腕处和耳后轻轻喷上。这些日子,她将用了十年的no.5换成了这一款creed的香水。深深地吸闻与仔细分辨之下,还能闻见些许烟草的气息,这气味,叫她觉得安心。
就像是某人身上的气息。到最后,她能留住的,或许也仅此而已。
前些日子,迟宇新晚上搂着她的时候,突然轻声问,“换了香水?”
“原来的腻了。我也是喜新厌旧的人呀。”
迟宇新没理她的玩笑话,只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的脸,埋在她的发丝之间。呼吸沉稳,温热的气息撞上自己的肌肤。
那一刻,她抓着他的衣服,几乎就要失控。
黑暗之中,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于是一切都成了秘密,掩埋在这静默的黑暗的时光之中。无法寻回,见不得光,永远不会被知晓。
何可人穿着小黑裙,珍珠项链,一头青丝披散至腰间。白希的肌肤,嫣红的唇。在化妆品的勾勒之下益发精致的面容。事到如今,似乎只有在这样的假面之下,才能安然自若。她慢慢下了楼,看着与她几分相似的尹芬坐在客厅的沙发之上,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这茶不错。”尹芬见着她,抬眉,又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你以为在这还能寻着错的茶?”何可人冷声开口,“说吧。有什么事?”
但凡迟宇新这里有的,都是最好的一切。
“怎么?来看自己的女儿还需要理由?”虽然如是说,但是从她的脸上,却连分毫的温情都看不到。
所谓的母女,所谓的血肉相连,有时候,只是一场冷笑话。
“怎么?你是要演八点档的狗血家庭剧?”何可人的目光更冷了下去,毫不掩饰的讥讽语气。“不过,很可惜,我没这个闲情逸致陪你演下去。有什么话就直说。当然,如果是关于尹氏的事情,那就不用说了。”
尹芬眉毛跳了跳,抿紧了唇,半是自嘲半是嘲弄的语气,“看来,我果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我还真得感谢这么些年,你言传身教,教会我所谓的母女情血缘情深都是狗屁。不然,我可能还会有那么一丁点犹豫和不忍。”何可人听着她那番话,唇边泛起嘲讽的笑意,神色冰凉,一丝情绪的起伏都无。那些最黑暗的阴暗的情绪,都躲在心底最深处,由着它们生根发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成苍天大树。
她被姜瑜囚禁在那个地下室的时候,黑暗的地下室里,尹芬对她说的却是,你就待在这里也挺好,省得同我一起劳累奔波。这话说得,多么恩重情深。可终究不过是个敷衍的借口。不过是将她当作了一枚棋子,换来最后的利用价值然后弃之。
后来,她跟迟宇新在一起。尹芬也一直是那般淡漠模样,只是有时候却百般叮嘱她,要她将迟宇新哄好。
在这个生育了她的母亲眼里,她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再无更多。
这般想着,何可人突然觉得累了,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侧过头看着玻璃屋子外的景致。阳光正好,院子里是修剪齐整的灌木丛,再远一些,是高大笔挺的水杉。两只藏獒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阳光照进屋子里来,落进瞳孔里,刺得眼睛发疼。
“我给你一笔养老费。以后,尹氏与你无关。”她慢慢转过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坚毅与决绝,“你没有管理企业的能力。你应该也清楚知晓吧?这些年,如果不是我和迟宇新,尹氏早就完蛋了。无论你是卖女儿还是卖自己,仅凭你自己,都拯救不了。”
“我和明安,与你不同。你是没有才能,而我们,是没有兴趣。”
何可人站起身,“我没什么和你说的了。你走吧。”
“可人!”尹芬也随着她站起身。
何可人只觉得心中堵得慌。并非是没有过温情的时候。在何光耀尚未同尹芬离婚时,自己也有着一个完整的家庭,父慈母爱,她都曾经有过。
那时候,何可人总在何光耀下班回家后骑在他的肩头,还不忘挥着手喊,“驾~骑大马咯~”尹芬便站在门边,微笑看着父女两个人的游戏。
只是,所有的父爱母爱,在他们离婚后,便瞬间烟消云散,再也追不回。
而那些过去,每每回想起,都只觉得,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梦醒之后,一切都消散殆尽。
“若你能接受,所有事情到此为止。若你不能接受,那么,好自为之。”何可人没回头,沉声说。
很多很多的话,终究是再也没有了说的必要。
她径自去了餐厅,对早已等在餐厅将早餐准备好的梅姨说,“送客吧。”
梅姨回到客厅的时候,尹芬依旧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您请回吧。”
尹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坐在餐厅里从容地吃着早饭的何可人,目光益发暗了下去。停了好一会,才出去了。可电换去下。
梅姨一直送她出了院子,才折回来。虽说她已经年纪大了,但这些个事情,都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的。
餐厅里,何可人身形笔直地坐着,慢慢撕着面包,吞咽着。动作优雅。只是,那表情却跟僵在了脸上似的。
即便是以为已经刀枪不入了,但终究……也还是介意着的吧。
梅姨看着,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可人早餐后要去尹氏,一路上,她沉默地开着车,经过闹市区十字路口时,她停下车等着红灯。有一家三口在过人行横道,丈夫将小女儿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牵着妻子的手,时不时说着些什么,两个人都笑着。她一时竟看得呆住了,那三人走出了好远都没能将实现收回来,直到身后的汽车开始摁喇叭,她才回了神。
这样俗世的温暖,她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有了。
但是,又能怎样。
只要活着……就还好。
尹明安现在已是做的有模有样,西装笔挺,神采奕奕的模样。何可人见着这模样,多少也安了心。
“中午要一起吃饭么?”秘书给她端了杯咖啡进来,尹明安停了手中的笔,问道。
“不了。我还有约。”
尹明安从座位上起来,在何可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凝视着她的脸,“精神不对嘛你。出什么事了?”
“没睡好。”何可人淡淡回,捧着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你这边呢?一切都还好吧?”
“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尹明安玩笑似地说,一脸不正经的样子,“周延快毕业了,我准备让她继续待在企划部。你说呢?”
何可人手指轻轻扣着杯沿,眉目暗了暗,“公司是你的。你自己做决定。”
眼睛有些酸,抬眼看着照进屋子里的强光,益发的疼,几乎就要流下泪来。这是当初待在那终日不见光的地下室里所留下的后遗症。
尹明安见她这副模样,不动声色将轻纱的窗帘拉上。
“要着手准备婚礼的事情了吧?”
何可人闻言,抬眸看着尹明安,不解的模样。
“迟宇新已经联系了法国的设计师,为你量身制作婚纱。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尹明安见她这模样知她还对此一无所知。
何可人的怔了片刻,就连动作也顿在那里,好一会,才抬眸,杏眼之中是璀璨如琉璃的光芒,轻轻笑开,“这传出去,可得叫多少人鸣不平和羡慕嫉妒恨~”
艳丽的笑容。微微拉长的语调,慵懒的蛊惑意味。
只是,越是这副模样,却愈是叫人心里没底。
“以后,不管尹芬怎么说怎么做。尹氏都是你的,不要交给她。”她收起方才的表情,一脸正色。
尹明安微微俯身,轻轻揽了揽她的肩,“你费尽心血所维护的这个公司,我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何可人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们明安也是个大人了呀。”她笑意盈盈地起身,“我还有约,先走了。”
“姐!”明安亦站起来,喊住了她。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却见尹明安一步一步走上来,然后将她环进怀里,“这一生,我都不会背弃你。只要是你想要的,即便是拼尽全力,精疲力竭,我也会做到。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用背负,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会为你保驾护航的。”
尹明安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在耳边坚定的响起来。
这就够了。
那些庞大的纷杂的情绪几乎就要将她淹没。她忍了许久,才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何可人轻轻拍了拍尹明安的背,“我都知道。我已经没有需要背负的了。你呢,把尹氏经营好。遇到爱的人,就要努力爱。我就很知足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
父亲过世之后,尹明安便寄住在尹芬家里。彼时,陪着他,照顾他的,多半是何可人。尹芬每每回到家里,总是脸色不好,动辄便发火。所以,他倒是宁愿尹芬不在家。
那一日夜里,他夜里起床,便听见客厅传来何可人和尹芬的争执声。透过门缝,他看见何可人一脸怒火,“送进寄宿制学校?这就是你作为姑妈的做法?”
“带你一个我都忙不过来了,你以为我能照顾的了你们两个人?”
“照顾?明安前两天发烧你知道吗?我之前的腮腺炎你问过吗?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没做就别说得好像你费了多少心思一样!”
平日里的何可人是温柔的开朗的从不与人争执的,这是尹明安才能见上面。只是现在,大嫂的存在,多少给了母亲一些依靠。
迟安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双脚都已经麻木了。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周遭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偶尔有护士进出,每一次,她都急急的站起来,却又沉默地坐了下去。走廊尽头的窗户外,天色已经大亮,朝霞布满天空。
这般浓烈的色彩与景致,却看得叫人心生悲凉。
凌晨四点多,在赶往机场的路上出的事故,这一听便知是为了去寻何可人。方才在家里,母亲便哽咽着骂,“这狐狸精得把我们家害成什么样才甘心?”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她多多少少也开始意识到了,自己或许,是永远的失去迟宇新了。三哥向来是个凉薄之人,对人对事甚少会做到不顾一切。
可如今,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呢?她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下去。想得越深入,自己就越没了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手术室的门被打开,穿着绿色大衣的医生走出来,“病人伤到了头部,手术是成功的。但是,能不能够醒过来就要看病人的意识了。”
林希紧紧扶着迟太。
而迟安然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等迟宇新转移到病房后,迟安然走到病房里,看着他躺在全是仪器的**。他没了平日里冷漠桀骜的模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的几乎能够看见他脸上青色的血管。她在他的床边慢慢地蹲下来,抓住他的手,固执地将手指一点点插进他的指缝里。
十指相扣。却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这一刻,她终于无声的落下泪来。
“三哥,醒过来好吗?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醒过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愿望,终究落了空。在她生日的隔天,他终于用行动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所有人,即便何可人离他而去,他也要将何可人找回来。
迟宇荣和迟太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这副模样,迟太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拉着迟宇荣一起走了出去。
林希出去买了早饭回来的时候,见着母子两人坐在走廊上,也没多问,只将一次性饭盒打开,塞到迟太手里,“妈,多少吃点。”
迟太握着筷子,握了一会,终究放了回去,“我找过何可人。让她别误了宇新。”
这话说得突然,迟宇荣握住她的手,想要劝些什么。迟太却长长叹了口气,“那孩子同宇新一个模样,傲气的很,又伶牙俐齿的。我压根说不过她。哪知道……”
林希在她身旁坐下,“妈,您也别自责了。或者,您不说,她也还是会走,宇新还是会去找。现在最重要的是宇新。就算是为了照顾宇新,您也该把身子养好了。这家,还得您撑起来呀……”
听闻这话,迟太点了点头,低着头,慢慢吃起来。
这一次迟宇新出事,家里谁都没敢跟老爷子讲。池庆平如今已是七十多岁,本就年事已高,身子骨本又不利落,前些日子就因为迟宇新执意要与何可人结婚的事气得心脏病发作。哪里能经得起这三番五次的刺激。
而此时,姜家那边,因为姜子期不告而别的事情,姜靖华大动肝火。而姜瑜听到这消息时,脸色蓦地暗下去,她将手机扔到办公桌上,盯着一旁的设计图稿,眼眸之中是最深沉的黑暗。
那么。且让我看看,你能带她逃到哪里去?
现在除了她的姜瑜工作室,那个德国女人jessica创建的工作室,并不比她逊色多少。甚至说,单论设计的话,对方比她要出色很多。但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并非只是才华。
她手中的人脉和财力,足以使她走得比对方更为长远。
而财势,才能使她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所以,当年何可人被她囚禁起来时,即便尹芬得知这消息,她给了尹芬一个大单以及资金上的帮助这两个许诺之后,尹芬也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弱肉强食,这世界本就是如此残酷。
当初若不是迟宇新的插足,何可人这一生都只能成为她的禁脔,无法逃离。不过,现在迟宇新已经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关心则乱,谁说不是呢?
念及此,姜瑜勾起唇角,势在必得的笑容。若是此刻有人能看见她这模样,定会不自觉的发颤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