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顶慧时间了。

素妈帮她转过班后,上课的地点都变了,时间也改成了周日上午八点,她必须早起,提前打点好一切,然后去叫昊天起床。路上得花四五十分钟,这还是高德地图提供给她的路线,算上洗漱和吃饭时间,昊天必须六点半起床。

她叫了两声,没反应,过去一推,人马上僵了。昊天不在**,他做了个人形被筒,里面藏着他的书包。

赶紧打他手表电话,谢天谢地,居然是通的。昊天声音清晰,语调平稳。

我今天不想去上课,顶慧那边,麻烦你帮我请个假。从未有过的很正式的腔调,从未有过的不寻常的说话节奏,她被唬住了,不敢吼他,也不敢大声嚷嚷。

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很安全,你不用担心,我就是心里有点乱,想出来走一走,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是为昨天那个疯子的事吗?你不会是想去昨天那个地方找那个疯子吧?那里相当危险,千万不要去,如果你是想去那里,我马上报警。

不会,我不去那里,我没那么傻的。

那你到底要去哪里嘛!她的耐心终于快要用完了。

我去哪里,妈妈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心里不由一紧: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有我的定位吗?只要我戴着手表,我上个厕所你都知道我在哪里。

心里一松,马上又觉得塞得慌,像昊天猛地出手,往她嘴里塞了个大馒头。

她看了下定位,孩子正在地铁上,再问他要在哪一站下车,他有点犹豫:也许就在地铁上待一会。

尽管有定位在她手上,但她感觉孩子还是脱手出去了,因为她只知道孩子在哪里,并不知道孩子打算去哪里。她软下来,低声下气地说:实在不想上课,请一次假也可以,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我马上过来跟你汇合,我们俩在外面逛一逛,吃个饭,看个电影。辛苦了这么久,也该给自己放个假。

孩子说他不确定,正是这个不确定,让她感到他心里其实很有数,他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不想告诉她。

我不想逛,也不想看电影,我现在也不饿,要不,我们过会儿再聊?

他的语气有点激怒她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你赶紧原路返回,第二,我打电话说你坐错了地铁,正在地下乱转,会有人送你回来的。

妈妈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烦这个手表,很烦很烦。

孩子说完突然挂断了电话。这还是第一次,他在那头二话不说,掐了她的电话。

她不敢再打过去,万一他真的急了,把手表扔了怎么办?现在这个状态,她好歹还能知道他的位置。

她只能一刻不停地盯着,他没有下车,还在四号线上,站名每隔两三分钟跳一次,那不是他们常走的线路,他要去哪里?好了,他终于下车了,天哪!这不是那天她带他去玩皮划艇的下车点吗?

她明白了,关于那个疯女人的事,她以为她已经说服了孩子,其实她只说服了自己,孩子开始复盘整件事情,他想到了自己推翻证言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拨通了素妈的电话。

完了完了!昊天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了,到那天那个地方去了,就是你老家那里,他已经出了地铁站了,要怎么拦住他?不敢声张的呀,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看到那天那个地方对不对?她下意识地把警察改成了其他人,她不敢说那几个字。

素妈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个……那个现场?哈哈哈,幸亏我早有准备,尽管放心地让他去吧,当天我就开始找人拆房,拆了两天,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连一片破砖烂瓦都没有了。不过,想想也够后怕的,没想到这孩子反应这么快,差一点就落在他后面了。

这件事让我明白,他真的长大了,我已经搞不赢他了。

我看这孩子将来是块警察的料,会推理,胆子又大,行动力又强,这一大早的,他就已经瞒着你跑出这么远了,不过还是比不上素妈我呀,我本来也没想这么着急就拆这个房子的,后来总觉得这事还有什么地方没办妥,所以才做了这个决定。真想此刻就在那里,真想看看我们这个小福尔摩斯的反应。

出了地铁站以后,昊昊在地图上的移动变得相当缓慢,但仍然能看出他在移动,半个多小时后,他停留在一个叫永丰里的地方。

她把这个画面截图下来,发给素妈。

素妈回应道:对了,就是那里。

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了,可怜我的儿!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自己做的事,这会儿别假装心软,给我挺住!

她鼻子一酸,视线模糊起来,这辈子她都不想向他坦白,她怕他对她感到失望。

回来了!她告诉素妈:他在往回走了!

素妈叫她最好不要问他到哪里去了。

不问才奇怪,他知道我能看到他的行踪。

总之,等他自己告诉你比较好,我觉得这事可能对他伤害比较大,唉!作为母亲,我们只有一个愿望:惟愿他好,对不对?

十一点多,昊天回来了,这之前,看着他在地图上一点一点往家的方向靠近,她好几次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他进门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跟平时放学回家差不多,无论她怎么打量、窥伺,都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内心活动。她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他说了个随便,就进了自己房间,随手关上了门。她过去把门给他打开了:最好不要关,保持室内通风,好吗?他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她后来又借各种机会路过他的房间,他没什么异常,已经把书包打开了,作业都搬出来了,不像在装样子,而是全神贯注,比哪一次都认真。

她做了昊昊喜欢的红烧鱼,糖醋排骨,炸蘑菇,罗宋汤,昊天胃口一向很好,今天却吃得很斯文、很节制。

以后,我想吃少一点,一菜一饭就可以了。

问他为什么,他慢吞吞咀嚼,不说话。

又不是吃不起,你现在正长身体。

因为,我想惩罚我自己。他平静地说。

她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手臂震了一下,就像突然被谁打了一下一样。

昊天真的没有喝汤,也没有吃别的菜,他选择了米饭和红烧鱼,她几次想给他夹菜,又说服自己打消了念头。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了两遍,昊天还没有动静,她过去一看,他两眼睁着,故意不动。快点呀,再不起来要来不及了。她好言好语说。

我不想上学了。

她反而出奇地平静。这种状况连她自己都吃惊不小。

她在他床头蹲下来,问他为什么,如果理由充足,她不会逼他去学校的。

孩子起先紧紧地拽着被头,似乎预料到妈妈肯定会突然掀开被子,揍他一顿,没想到是这番情景。他颇感意外地坐起来,说:妈妈,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借读办得不明不白,我觉得我还是转回原来的学校比较好,那里更适合我。

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不过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毕竟我准备了两年。这样吧,你先上学,等你从学校回来我再告诉你。

那你可以说简单一点吗?拣重点的部分,说一两句给我,否则我真的不想去上学了。

她猛地站起来,她真的生气了,他不应该在早上这么紧张的时刻跟她讨价还价,这等于是威胁。

你有什么权利威胁我?知道我为什么要瞒着你吗?因为我怕说出来会伤你自尊心,从小升初开始,我就在求人,找路子,没那么容易知道吧,世界这么大,人那么多,真正愿意帮你也能帮到你的人,几乎没有,所以你妈我,只能低声下气去求人,因为我不想让你在一个普通高中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九的学校里虚度光阴。

你求的谁?

当然是我的朋友,我又不认识长尾的人,只能托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再去求朋友的朋友。你现在要后退,伤害的不光是我,还有我的朋友,我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所求的那个人,没有办法,谁让我有这么个儿子呢,只能做好准备去挨人家骂,被人家鄙视,不仅如此,为了让你能够重新转入原来的学校,我还要重新去求人,忍受人家的奚落,行!我去求!我去说好话,去磕头,去送礼,我是妈妈,我不去谁去呢?难道让你爸爸去?不行,一家之主的尊严不能丢,要磕头我一个人去磕,要下跪我一个人去跪。

孩子的脸还是紧绷着,没什么触动。

你实在不想上学,我也不拦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真正的理由应该是你完全跟不上长尾的教学节奏,跟其他同学相比差距太大,如果是这个原因,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认命,也说明我对你太不了解,为你制定了过高的目标,总之都是我的错。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孩子翻身下床,飞快地穿衣,气呼呼地刷牙。

她不放心地在他背后问他:学习上真的有困难吗?很大的困难吗?

我—没—有—困—难!他背对着她吼道。

她得到了她要的回答,满意地离开了。

经过这番折腾,已没有坐在家里吃早餐的时间了,只能拿上包子和豆浆边走边吃。

她紧跟在孩子一侧,不住地提醒他:喝一口再吃,别噎住了!孩子不看她,大步走着,大口啃着肉包。

红灯亮起的时候,她才有机会靠近他。她低声但用力地说:如果不想背上靠关系进长尾的包袱,只有一条路,努力学习,用成绩来证明,你配得上长尾中学四个字。你给我记住,你本来就该去长尾,只是不小心错失了。

她把儿子送到路口,见儿子进了校门才舒出一口气,顿时有种筋疲力尽之感。

那天中午,他们终于碰面了,昊天从四楼下来,子涵也要下楼,他们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处不期而遇。

昊天满面笑容:嗨!好久不见。

子涵有点迟疑:嗯!

两人略略停顿片刻,一起往楼下走,他们的目标都是食堂。

我……只是借读,事先我并不知情,你知道,都是我妈的主意。

听我妈说过了。喜欢长尾中学吗?

喜欢,比我原来的学校好。

单元考还行吗?子涵矜持地问。

昊天不好意思地揉起了鼻尖:没考好,班级第二十七。

子涵的脸陡地红了:这还算没考好,你是在炫耀吧?

没有,我数学考砸了,我没想到压轴题会那么难,轻敌了,下次要好好攻一攻压轴题。你呢?你数学考了多少?班级第几?

子涵突然停住,片刻,扭身向后,噔噔噔往回走了。

昊天在后面追着喊:喂!你不去食堂了吗?要我给你带饭回来吗?子涵没理他,很快,她的身影被教学楼吞噬了。

刚进二楼,子涵就捂着脸抽泣起来,太没面子了,一个借读生,居然是班级第二十七,她这个地地道道的长尾生,却只考了班级第三十二。打从他们认识以来的全部自尊,都在这一刻毁得一干二净。

下午,课间,昊天试着下楼找子涵,他知道她在二(5)班教室。

所有人都趴在课桌上,教室里鸦雀无声,他以为老师在上课,探过身子一看,讲台上空空的。他吓坏了,没想到这个班的纪律这么好,下了课也像在上课一样。

最后一节课结束时,他背着书包迫不及待地往楼下冲,今天他一定要跟子涵说几句话,他把这事当成了一项任务。

谢天谢地,子涵还没走,她正在理书包,她有两个书包,一个背着,一个拎着。他在教室门外藏好,准备等子涵出现的时候,猛地跳出来吓她一下。他们在顶慧的时候经常玩这种游戏。

哇呜!他成功了,在她露面的一瞬间,他猛地冲到她面前,怪叫一声,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子涵确实吓坏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掸了掸上衣,板着脸训道:你有毛病啊?

昊天傻呼呼地笑着,追着问她:你中午真的没去吃饭吗?你不饿吗?你不会是在减肥吧?

子涵停下脚步:你才减肥呢!你妈才减肥呢!你们全家都减肥!说完快步走开。昊天愣在那里,搞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来真的。

最后,他还是追过去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子涵、小素,他们三个几乎每个周末都在一起,他们有过生气的时候,但每次生气都成了下一次的笑料。他觉得他们永远都不会真的对谁生气。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袖子。走!我请你喝奶茶。

子涵用力甩掉他的手:你都不害臊吗?人家不想理你,你还死乞百赖地追过来。

不害臊,有什么好害臊的,请你喝杯奶茶,又不是要跟你谈恋爱,你不也帮我和小素买过奶茶吗?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正式警告你!

什么过分?我哪里过分了?

一个借读生,有必要这么嚣张吗?还是你真的多情到把自己当成长尾的人了?

昊天如遭五雷轰顶,呆呆地站着,刚才这人真的是子涵吗?刚才那些话真的是子涵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