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伴在李显身边,当**归于平淡,李显却更加离不开她。婉儿以皇妃的身份参与到批复奏表、草拟政令中,并进言李显设立修文馆,征召天下诗文才子。

这一年的正月三十,李显携群臣去昆明池赏玩,为了应景,也为了逢迎圣心,众臣唱和诗歌百余首,兴致高涨之际,李显命人在帐殿前扎了彩楼,有人提议让婉儿登上彩楼评判诗歌。

李显很是得意,当然即刻应允。

婉儿便在众人的注视和仰望中一步一步登上了彩楼之巅,臣子们聚集在下,急切地等待着婉儿的评语。

看似随意,实则用心。婉儿的手腕翻动着,目光流转生辉,凡是稍有不入眼的,便毫不留情扔下彩楼,也不去看那署名。只见精美的彩楼上一张张的纸片徐徐飘落了下来,像柳絮、像雪花,众臣顾不得仪态,纷纷弯腰在地面上寻找是否有自己的诗作。

找到纸片的垂头丧气,继而相互调侃,虽也有人不服气,但并不敢公然质疑。

大约半个时辰,婉儿手中只剩下两张纸条,也就意味着只有两人的诗作备选。

此时无论是朝臣,还是天子都对这场选拔充满了期待。

而决定大权只在一人手里,那便是婉儿,她才是这里真正的王者。

“婉儿,都剩下些什么人?”李显迫不及待地询问,他还是耐不住性子。

婉儿回声:“陛下,这两人不分伯仲,妾身一时间难以做出抉择。”

李显笑道:“噢?这般棘手,看来都是顶好的文章,想必也是绝好的人才。”

婉儿这才将指缝稍稍敞开些,只见这两首诗的落款处分别是宋之问和崔湜。

她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这两首诗本身确实不错,第一首请诸位洗耳恭听。”婉儿的口吻是公事公办的。

“金阁妆新杏,琼筵弄绮梅。

人间都未识,天上忽先开。

蝶绕香丝住,蜂怜艳粉回。

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出一阵喝彩声,“好诗!真是好诗!意蕴极美!”

“另一首呢?”有人急急而问。

婉儿不慌不忙道:“诸位暂时别急,这一首或许更让人惊喜。”

“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

鸳衾夜凝思,龙镜晓含情。

忆梦残灯落,离魂暗马惊。

可怜朝与暮,楼上独盈盈。”

人群里没有惊哗之声,有的只是静谧。

“敢问昭容娘娘,这两首诗作分别出自何人?”终于有人打破平寂。

婉儿迎着形形色色的目光,嘴角微微翘起:“鸿胪丞宋之问和兵部侍郎崔湜。”

“原来是他二人,实至名归。”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但大都表明的是同一个意思,这两位才子的确早已声名远播。

“婉儿,你说说看他二人。”李显发话了。

婉儿朝向他行了一礼,面对众人开口:“鸿胪丞宋之问的诗作高远迤逦、细腻精巧,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势,而兵部侍郎崔湜则是笔气舒爽、寓情于景,情志尤为动人。”

崔湜这个名字带给婉儿一种如梦初醒的奇妙感,她并没有忘记这个当年在武三思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那时的他私放白鹘,似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依旧谈吐大方,散发出无穷风采。

“那么到底谁更胜一筹?”只有天子能这样追问并显出无奈,“金爵只有一尊,只能赏赐于一人。”

“毫无悬念,自然是崔湜。”婉儿回答得很干脆,这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为何?朕也承认崔湜的诗作得不错,当然也更相信昭容的判断,可是总归需要一个原因。”李显好奇,最单纯的好奇而已。

“留个悬念难道不好吗?”婉儿笑着说,“崔侍郎是当之无愧的榜首,至于我为何如此笃定,那是因为我突生灵感,也作了一首诗,我相信听了这首诗,个中缘由便无需说破。”

李显一听如此玄乎,更加好奇了:“婉儿,快快说出你的诗来,朕也想参悟一番。”

“诗不是禅,用不着参,也不需要那样深的慧根,妾身这诗极其浅陋,陛下和诸位一听便知,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见谅。”

皇妃的话自是谦逊,李显的首肯也不过是形式。

只听得婉儿朱唇轻启,她的声音并不高,音调也十分平和:

“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

皎皎齐纨素,赤染珠顶红。

烟霞若问讯,明月应相知。

山室何为贵,唯馀兰桂熏。”

诗的字面意思并不晦涩,可听者莫不震惊变色。

李显愣了愣,回过神来便沉默不语,他虽然有些气恼婉儿的行为,可是更多的是心虚,毕竟王同皎的冤死他并非一无所知。

这下朝臣也谁都不敢作声了,上官昭容借着诗词影射宋之问的官位是用王同皎的鲜血换来的,讽刺的是宋之问的人品,难怪她会说崔湜的胜出当之无愧。

这场君臣之间的诗词盛宴就在略微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要说谁最难堪,必是宋之问,他羞臊不已,但仍勉强维持着表面功夫,而崔湜则是受宠若惊,成为众人焦点的他十分明白,他已一战成名,从此之后,京城的茶肆酒楼里也将会有关于他的传奇。宋之问不是高尚的人,可崔湜呢,他不敢深究,压住了那份莫名的惶恐,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昭容娘娘,他亦记得他们之间的初遇,此刻看她,一颦一笑都是世间最美。

婉儿同样注意到了人群里那独特的眼神,这几年虽无太多往来,可崔湜她始终记忆深刻,她也时常在奏折上看到这个名字的出现,他的每一次升迁都有意无意去关注过。凭借她的经验,她明白崔湜除了才干以外,也定然有所依附,否则人才济济的大唐,他这样的青年是无法脱颖而出的,论文采,他远不如当年的王勃和骆宾王,可那两个人时运不济,并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他背后的人会是谁呢?似乎并不难猜,便是死于景龙之变中的梁王武三思。

这天夜里,婉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一张面孔和一双眼,细细品味,竟然是有些相似的,同样的儒雅清高,同样的遗世独立。

在他身侧的李显也没睡着,他从不责怪婉儿,即便有委屈,也甘愿独自承受,白日里她对宋之问的反感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失望?他从来都知道,婉儿心里并没有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即便有了空档,也与他无关。

“婉儿,你醒了?”他这样问。

婉儿支吾了一声,含混而对。

“评判诗词的事情是我任性了。”她主动提出。

“无妨。”李显轻描淡写道,“宋之问其人其事,我也有所耳闻,只不过惜才而已。”

婉儿转过身,面朝着他:“人无完人,是我苛责了,总以自己那套标准去衡量。”

李显揽过她的肩头,柔声道:“你当然得用你自己的标准,你曾说起过,你的母亲孕育着你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梦,梦里你便是那个称量天下的人。”

婉儿笑笑:“这些怎么可以当真?陛下以后莫要再说了,实在让人惭愧得很。”

话虽这样说,婉儿心底却是舒爽的,她终不负先祖。

李显忽然没来由发出叹息声,这把婉儿拽回实境里,她离他这样近,却才留意到这个男人,这个可能是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竟然已经这般沧桑了。

明明是皇家贵胄,却是饱经风霜、命运多舛。

她感觉愧疚,因为就在前一刻,她还在想着别的男人,还是情不自禁的那种想念。

她的指尖在他额上扫过,虽然明知这并不能抚平眉间的皱纹和心底的伤痕。

李显攥紧她的手,放在心口上:“婉儿,我很难受。”

婉儿无力地摇头,她没办法安慰他,一切都徒劳无功。

“我很想重润,那是我曾经的希望,我对他寄予厚望,他那样富有朝气,就像初生的太阳。”李显痛苦地闭上双眼。

婉儿也被触痛了:“天妒英才,懿德太子可惜了。他本是大唐最好的继承者。”说这话时,她一念闪过,其实还有个人也很合适,只是李显不会同意,韦后母女更不会同意。

“我虽追封了重润,让他陪葬乾陵,可时时感伤他独自一人在另一个世界,必然孤单无比,那个世界应该很冷。”李显感性的一面展露无遗。

婉儿本也有个主意,但一直没提,此时李显主动提及,她想了想便说:“我倒是有个想法,说来您就随意一听,若不妥帖就当我胡言乱语。”

李显拍拍她的手背:“但说。”

“不如为懿德太子与国子监裴炎亡女裴锦举行冥婚。”婉儿压低声音说。

李显有些顾虑:“这样会让人说闲话吧?”

早在李重润去世后不久,当时亦是永泰公主李仙惠的陪读裴炎之女裴锦自缢身亡,原因不得而知。时流言四起,有些不那么中听。若是真办了这样的冥婚,怕是对逝者不敬。

“婉儿,你说裴家小娘子和重润真的有过什么吗?”李显很困惑,若是这对年轻男女已有终身之约,那这做父亲的罪责就真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