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一晃而过。
我升入三年级了,又多了西语和伯纳语的课程,为了跟上进度,我每天只睡6个小时,除了照顾孩子还要陪伴凯洛琳女士,这一切让我精疲力尽。
某一天,穿上了崭新的毛呢大衣和锃亮皮鞋的威廉来上城区看我,他告诉我夏天时收购的羊毛卖了个好价钱,整整赚了三倍多。
“我打算在上城区租个铺面。”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四周高耸的大楼说。
我好奇地问:“不在新城开店吗?”
威廉摇摇头:“你不知道,这半年来新城的事态越演越烈了。虽然经济转好,开了几家大工厂,可那个葳蕤党……就是普国社会工人党,他们和其他党派争斗不休,整天抗议闹事,街上乱糟糟的,所以我考虑过了,离开新城。”
“爸爸怎么说?”
“他叫我别把钱都花了,留下一部分娶个老婆。”威廉无奈地望天。
我被逗笑了,打趣说:“我觉得爸爸说的有道理。”
威廉没有笑,他的声音平静地出奇:“事实上,爸爸给了我40金。”
“这太好了!爸爸也支持你的事业。”
威廉嘴角一翘:“说起来都要感谢内力·约根森。”
我已经很久没听说过内力一家的消息了,不由得愣了愣。
威廉说:“我挺佩服那个老家伙的,菲利斯人做生意真有一套,他东山再起了,听说做水泥生意,赚了一大笔钱。爸爸知道后气得不行,就把这几年的积蓄都给了我,他心里大概憋着一口气。”
“内力和妈妈还有联络吗?”
“不知道。”威廉说,“他把妈妈接走也好,省得她在外面丢人现眼。”
我没有反驳他,父亲和哥哥都埋怨着母亲,仿佛胸口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遗忘痛楚,反而越扎越深了。
又过了几个月,威廉找好了门店和仓库。到雨季的时候,店铺终于开起来了,虽然生意不太好,但也能勉力维持。
阴雨连绵的清晨,空气潮湿阴冷,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连衣服都湿漉漉的,不管怎么晾晒都一股霉味。
“安妮,安妮。”同桌阿瑞娜用手肘碰我。
“干嘛?”
“给我抄一下作业。”
我悄悄递给她,小声说:“抄一部分,剩下的蒙上。”
“蒙什么蒙?反正老师知道我是抄的。”她理直气壮地说。
“可老师会责怪我。”
“真烦人,写作业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还唧唧歪歪的,作业又不当饭吃。”
阿瑞娜当然不在乎成绩,我觉得她坚持上学的主要原因是不想回家,她一直抱怨,家里已经在为她物色丈夫了。
“快放假了,你回新城吗?”阿瑞娜问。
“不,我要去哥哥那里帮忙,他在上城区经营一家肉店。”
“肉店?店在哪里?怎么没听你提过?”
“只是一家小店,没什么可说的,在西菲斯大街上。”
阿瑞娜撇撇嘴,埋头抄作业,可过了两天,威廉告诉我,店里来了个大客户,直接预定了接下来半年的牛排供应,对方性格林福斯。
我怀疑是阿瑞娜,于是送货上门的时候,就跟着去了。
我知道阿瑞娜家有钱,可是当看到那座仿佛古堡一样宏伟的豪宅时,还是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穿过古色古香的长廊,和许多脚步匆匆的男女仆人擦肩而过时,简直有种正穿越着古典小说或油画的错觉。
一位厨师听说我是纳西斯肉铺的,好奇地打量我:“你和阿瑞娜小姐认识?”
我点点头:“我们是同学。”
“哦……”厨师的眼神更露骨了,十分不满地看着我。
“请问……阿瑞娜在家吗?”
“阿瑞娜小姐在楼上,你可以请示一下,看小姐想不想见你。”
就连普皇在位时,我都没听过这么有阶级性的话,像戏剧台词似的。
“当然了,请务必帮我请示。”我说。
大约过了半小时,阿瑞娜乳燕投林一样从楼上飞奔下来,笑着搂住我的肩膀:“你怎么来了?”
“我来感谢格林福斯大小姐光顾我家的生意,你知道吗?今年只做你家的生意,就能填饱我们全家的肚子了。”
阿瑞娜噗嗤一笑,得意地说:“这没什么,只是吩咐一声的事。”
如果不是和她相处太久,知道她根本没恶意,我都要怀疑她在故意气我了。事实上,她是那种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恐怕正得意洋洋于帮了朋友,还在期待别人诚心诚意地感激呢。
我本该拒绝她的好意,可对我家来说,这笔生意代表着威廉赌上一切的生意打开了局面,毕竟之前只能算惨淡经营。
我思来想去,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转而打趣说:“没想到你是住在城堡里的‘公主殿下’。”
“我没说过吗?我爷爷是伯爵,虽然现在没有贵族了,但房子和土地还在呢,何况我妈妈还带来了那么多嫁妆。”她一边说,一边带我跑上三楼,进了她的卧室。
那是一间两居室的卧房,比我家还大。家具是白漆嵌金的,壁纸是暗纹百合花,巨大的帷幔大**,白色纱帐在清风的吹拂下微微浮动,一切都梦幻极了,仿佛童话。
“快来,我给你看好东西。”
她走到梳妆柜前,打开了一个三层的白色手提柜,里面摆满了精致的小盒子和彩色小瓶。
“化妆品?”我问。
阿瑞娜拿起一个深蓝色的玻璃瓶,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心满意足地说:“这是我妈妈送来的,都是西国的高级货。”
“你妈妈在西国?”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阿瑞娜忽然敛去了笑容,她放下瓶子,往**一躺,不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她向我招招手:“过来,陪我躺一会儿。”
我摇摇头:“不了,我刚才搬了生肉,身上脏。”
她却硬把我扯上床,别扭道:“没关系,我可以换床单。”
“好吧。”我认命地躺在她身边。
她把脑袋拱在我颈边,低声问:“你妈妈也在你小时候就离开了,你怨过她吗?”
我望着雕有小天使和圣母像的彩绘屋顶说:“怨过,小时候每当夜深人静,我就开始想她,开始怨她,不过渐渐地,就不再想她,也不再怨她了,她好像逐渐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我怎么还在想她,还在怨她呢?她给我写过信,信里说她不爱爸爸,和他在一起很痛苦,她也想带我走,可是她不能,所以只能抛下我。她很自私不是吗?自己逃跑了,留下我在这里忍受一切。”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连阿瑞娜这样的贵族女孩都无法随心所欲地生活,我又用什么立场去劝她?
“明天你能来一趟吗?”阿瑞娜撑起身子看着我。
“什么事?”
“我继母要给我弟弟办生日宴会,她邀请了所有人。”阿瑞娜嘟囔道:“可就是没有我的朋友,你能来陪我吗?”
第二天,天气意外放晴了,阳光炙热而明媚,我在午后三点来到了阿瑞娜家,悄悄从角门进去,来到楼下大厅。
屋子里铺着崭新的红地毯,到处都装饰了鲜花,仆人们小步奔跑着,忙碌极了。
一个女仆对我说:“阿瑞娜小姐吩咐了,请您去她的卧室找她。”
我来到三楼,刚走到小客厅就听到了争执声。
“我为什么要去讨好一个老头子!”阿瑞娜激烈地说,“他一个鳏夫,还有两个孩子,大儿子都10岁了!”
一个穿深紫色长裙,满头金发的漂亮的女人摇头说:“别这么说亲爱的,西福斯先生只有35岁,英俊潇洒,身家富有,是多少女孩子争都争不到的结婚对象呢。快听你爸爸的,他是为了你好。”
“你别帮她说话!我今天非教训她不可!”一个高高瘦瘦,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满脸怒容地拉扯过阿瑞娜。
“你们占了我妈妈的嫁妆,还要把我也卖了!你们不要脸!”阿瑞娜哭闹道。
小胡子男人的脸都扭曲了,一巴掌打在阿瑞娜脸上,又扯住她的胳膊,来回抽打她。
而那贵族女人捂着胸膛,一副被吓坏的模样,退到两步之外。
阿瑞娜惨叫着挨了几巴掌后,被男人粗鲁地推进一个房间,锁在了里面。
“不许她吃饭!直到她道歉为止!”
男人和女人一起离开了,我悄悄走到门前,里面传出呜呜的哭泣声,像雨夜里孤寂的风,吹过空洞的长廊。
我犹豫再三,还是敲了敲房门:“阿瑞娜……”
哭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传来破碎的叫喊:“你走!你走吧!呜呜……”
阿瑞娜哭了很久很久,最后也许是哭累了,只剩下轻轻的抽噎。她转了转门把手,可惜房门从外面锁住了,也没有钥匙。
“安妮你回去吧,今天不能招待你了。”
“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
“不用了,爸爸不会放我出去的,你还是走吧。”可过了不久,里面又传出声音:“你还在吗?”
“我在。”
阿瑞娜抽抽噎噎地说:“活着好痛苦……我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和普通女孩子相比,阿瑞娜简直像生活在天堂里,她应有尽有,甚至一句话就解决了我家一年的收入,可是她也觉得自己很不幸。
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夕阳西下了,走廊里漆黑一片,楼下传来隐约的欢笑声。
“安妮,你还在吗?”
“我还在。”
阿瑞娜说:“我要从窗户爬下去。”
“不要!这里是三楼!”
“你去外面等我,没事的。”
之后随我怎么敲门,她都不再回应,等我跑到外面时,她已经沿着窗口那棵大树爬下来了。
阿瑞娜拍拍手上的灰尘,对我说:“走!我们去参加舞会。”
“哪里的舞会?”
“跟我走就知道了。”她挽住我的胳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