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陈挽风找不到虞娘,心乱如麻,最后无计可施之下,他回到了营帐,想看她有没有回来,不想早有先行者守在门前,请他移步去魏惜金的大帐。

陈挽风大感疑惑,便随着先行者去了。

魏惜金的大帐之内,厚实的屏风将此处隔出了两间,里面是他的卧榻,卧榻前放了一桶冷水,洗干净身体的虞娘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浴桶,侍女们用软布擦拭她的头发与身体,然后给她穿上广袖华裙,裙以大红为摆,裙裾以纯白为底,上绣着技艺精湛的缠枝红梅。

这套衣裙本来是为扇子姑娘准备的,因尸王城的众人得知城主带回了未婚妻,却不知她的身量,故而将各种身量的衣裙都准备了几套,虞娘身上这款,便是其中最小的,穿在她身上,倒也勉强合身。

魏惜金和扇子姑娘坐在屏风之外,这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魏惜金派人叫来了扇子姑娘,扇子姑娘瞌睡未醒,头频频点着,硬撑着配魏惜金坐等,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一套以白色作底绣着碧荷的衣裙。

在养尸城,以白色为尊,故而魏惜金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白色为主,为城主未婚妻赶制的衣裙自然也是如此。

虞娘在里面穿戴整齐,立即被侍女们带了出来,牵着她面朝魏惜金坐下。

魏惜金喊醒了扇子,请她为虞娘梳头。

扇子看了看虞娘又看了看魏惜金,他们的神色都很正常,但天不亮的喊醒自己,就为了给一只尸妖梳头打扮,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没有问为什么,接过魏惜金递给她的木梳,一下一下的给虞娘梳起头来,虞娘的头发已经被侍女擦得半干不干,扇子心想,头发还没干,我要给她梳个什么样子的发式才好呢?太难的我不会梳啊。

就在她想的时候,侍女们又搬来一套妆盒,她们忙着打扮虞娘,有的用粉遮盖了她的肤色,给她抹上了淡淡的腮红,有的翻出了樱红色的口脂,点在她的唇上为她增彩。

魏惜金在一旁看着,虞娘被打扮得容光焕发,清秀可爱,再也没有半点失意的模样,他想了想,挽袖用小指在妆盒里点了一点朱砂红,弯下腰往虞娘眉间点去。

果然,这点朱砂红落在虞娘双眉之间,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一点明媚。

陈挽风被带进来的时候,看到得就是这一幕,扇子姑娘温柔的帮虞娘梳头,魏惜金给她点妆,一屋子侍女蝴蝶围着花朵一样围绕着她。

扇子、魏惜金和虞娘都穿着相似的白衣白裙,这给陈挽风带来一种错觉,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人,扇子和魏惜金像是父母或者兄嫂,虞娘似乖巧的女儿或者妹妹。

他怔怔的看着这一幕,感觉完全被摈弃在外了。

魏惜金先看到了他,其次的扇子,而本该最先注意到他的虞娘对他全然不在意,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魏惜金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虞娘,上前对陈挽风道:“陈兄弟,借一步说话。”说罢就将陈挽风带了出去。

直到陈挽风被带走,虞娘才转过头往他消失的地方看去,这时她听到耳畔扇子的声音:“咦,难不成是因为他?”

扇子看到虞娘久久的往门外看,再看魏惜金的反应,好像明白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她早看出来这个尸妖和那个男子之间似乎太缠绵了,只是暗自疑心未曾过问,现在见魏惜金都参合了进来,似乎另有乾坤。

她知道虞娘能说话,便起身到她面前,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

虞娘望了望她,沙哑着嗓音问道:“对一个人好,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笼统了,扇子想了想,如果是站在她的立场,她对魏惜金好的最好的办法应该是……

“为他分忧。”扇子道。

“如果他对大的忧愁就是你,你怎么办?”虞娘接着问。

扇子一愣。

“如果当年康贞儿放弃了周文宣,那么周文宣的命运将完全不一样。”虞娘冷冷的道。

她的话,让扇子一痛。

如果当年,康贞儿在奉灵神婆对她下手前放弃了周文宣,可能他就只会是个普通人,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她的生死与他无关。

如果当年,康贞儿在周文宣变成僵尸之后放弃了对这段感情的执着,可能她已经投胎转世,而周文宣不会冲出大禹神鼎,他能够等到魏惜金为他带来尸王精丹,他也不会灰飞烟灭。

不论何时,只要康贞儿舍得放弃,周文宣都不会是这个下场,所以有时候,当一个人的爱,只能给另一个人伤害,那么执着,还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吗?

虞娘也不舍得放弃,但陈挽风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他无法接受她,或许因为往日的情分,他们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相处,可是虞娘再也不愿意利用他的同情心和愧疚感将他绑在自己身边了。

他是一个正常人,如果他不能接受她,那么他就应该回到人群之中,过普通人的日子,遇上心仪的女子,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有自己的人生。

“跟我在一起,他什么都不会得到,只会蹉跎自己的年华。”虞娘望着门外,幽幽叹着:“这对他不公平。”

如果说之前扇子还有不解,看了虞娘这番神色与语气,也明白了一些端倪,莫不是又一段人与僵尸痴恋?扇子目光一黯,又想起了她的周叔叔。

与此同时,在营地的另一边,陈挽风也如此对魏惜金说着。

“这不公平!”陈挽风叫了起来。

虞娘拜托魏惜金做的这件事,就是希望他能将陈挽风劝走,但她太深知陈挽风的性格,如果他不能确定自己会很安全,会过得比跟他在一起更好,他是绝对不会走的。

她的陈哥哥就是这样的人,这让她安慰,也让遇到她心酸。

“她要赶我走!”陈挽风激动得道:“你相信这种事吗?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是个连捕食都做不到的幼崽,现在她翅膀硬了,竟然要赶我走?!”

“我相信她这样做必然有自己的原因。”魏惜金低声道:“她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

“情绪!”陈挽风气得满脸通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他怪叫起来,道:“她是僵尸,一个有情绪的僵尸,她怎么不想一想,我也是有情绪,怎么,我就不该有情绪吗!”

说完,他看到身边有个柴火堆,想也不想就一脚狠狠踢过去,柴火就滚了下来,四处散开。

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把握着界线,确保事情不会变得复杂,可她一意孤行的打破了界线,现在又要惩罚他,这让他如何不气恼!

魏惜金看着陈挽风孩子气的举动,他也在观察这个少年,应该是他拒绝了那只小尸妖,现在的情况应该正和他意,为何他要表现得好像被抛弃了一样?

“你想让我怎么做?”魏惜金问道:“我?...

怎么做会才能帮到你们?”

魏惜金表现得像个朋友,可他的问题让陈挽风更加懊恼,除非他能让时间倒退,一切都没发生过,否则根本无法解开他们的结。

陈挽风这才惊觉,原来他和虞娘果真到了不进则退,不立则破的地步了。

看到陈挽风恍惚,魏惜金想了想,犹犹豫豫的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虞娘她……”

陈挽风下意识的扭过头听,魏惜金看他还很关心小尸妖,就接着道:“她从悬崖上跳下来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都是血迹,或许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不过我确定如果她再跳一次,就不一定像上次那么幸运了,她可能会磕在石头上砸摔碎自己的脑袋。”

从悬崖上摔下来,就算是僵尸也会有一定的风险性。

陈挽风闻言,整个人惊住了,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去悬崖下看看,血迹犹在。”魏惜金看了他一眼,叹道。

她从悬崖上跳下来了?她怎么会这样做?陈挽风不断的问着这个问题,而答案是显然的,因为他伤了她的心。

“而且我也不赞同你的话,虞娘不仅仅是一个僵尸,她不止是有情绪,而且有着与你我一样的心,我们与其把她当做僵尸看待,不如将她看做一个人,她只是被困在了僵尸的躯壳里。”

陈挽风心痛极了,久久不能说话,他的脑袋想起许许多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与虞娘相关,仿佛遇到她之前的记忆都是灰白的,只有有她的时候才是有色彩的。

“我该怎么做?”陈挽风突然抓住了魏惜金的手臂,完全忘记了心中对他的防范,他心里很乱很无助,激动的抓着魏惜金问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或者我应该……”

应该回头去找她,对她缴械投降苦苦哀求?陈挽风的理智已经被刚才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他呆呆的松开手,转身欲去找回虞娘。

不想魏惜金突然上前一步拽住了他,陈挽风一回头,视线先是扫了一眼魏惜金拉住他手臂的手,然后目光上移,对上了魏惜金的眼睛。

魏惜金那双双银色的眼眸似乎蕴含了宇宙星辰一般深不可测的魔力,他摄住了陈挽风的视线,他道:“你应该让她冷静一下。”

“可是……”陈挽风在他强大的威慑力中挣扎。

“她现在非常脆弱,情绪很不稳定,如果你对此无能为力,就让她冷静一下,否则便会弄巧成拙。”魏惜金笃定道。

他那么肯定的态度让陈挽风迷惑了起来,不觉顺着他的想法去思考,而魏惜金则继续劝道:“你伤害了她的感情,而感情是需要时间平复的,你要相信她,她会理解你的,毕竟你是她最亲的人,而你与其继续给她施加压力,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她时间去想明白一些问题,她那么聪明,一定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的,你何不再相信她一次?”

她是僵尸而我是人,我不可能许她以未来,我不能给她以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我不能回应她的感情,那么我还凭什么相信自己不会再次伤害她呢?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让陈挽风彻底迷乱了。

他不是一个一直不坚定的人,实在是虞娘突如其来的示爱让他太震撼了,加上被他拒绝之后她竟然跑去跳崖,她的举动不仅让他心痛得无以复加,更加深了他的愧疚感,所以现在,陈挽风的意志力和防御力从内自外的瓦解掉了。

而魏惜金说的话,也的确不无道理,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他对陈挽风使了一点浅显的摄魂术,这让他误以为是自己在做决定。

“我应该相信她,但我不能相信你。”陈挽风喃喃道。

“我是你们的朋友,绝非你们的敌人。”魏惜金道:“我经历过一些变故,差点成了僵尸,这让我对虞娘和她的同类抱有特殊的感情,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庇护他们,这段时间你可以仔细思考你的人生,一旦你们都冷静下来,突破了你们目前尴尬的处境,我向你承诺,尸王城的大门将会永远向你敞开,你随时都能带她离开……前提是她愿意的情况下。”

尸王城历届中最有君子风度的城主魏惜金,没有人能抵挡他的魅力,不管是他的追随者、朋友或者是敌人,在他面前,一向警惕心极高的陈挽风也溃不成军。

“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你可以相信我。”魏惜金微微一笑,那笑容和此时天边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神似,都让人在冷到骨子里的寒意中,产生了仿佛触手可及的希望。